第7章 玉宇瓊樓(二)
荀未腳下一錯,猛地撞進一個人懷裏,也不知那胸膛是什麽鋼筋鐵骨做的,他只覺腦袋登時磕得一陣頭暈目眩的,腿一軟就要跪下去。那人被他撞得後退了一步,反應卻還算快,立刻伸手攬住了他。荀未感覺有雙手在他背後腰上勒了一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出溜的趨勢。
他下意識抓住那人的手臂撐了一下,還是沒能站穩,心下不由有些氣躁。
“……對不住。”
太傅大人堅信自己沒醉,一定是體質問題,要怪就怪人界的酒太糙了,弄得現在頭暈目眩,這般狼狽。幸好他早有先見之明從裏頭出來了,這要是被熟人看到,那還得了。
他按着太陽穴,緩過勁來,才發現被撞的那個倒黴蛋還很好心地扶着他,無緣無故挨了一爪,也沒放手,只是那人比他高大半個頭,這姿勢就像把他攬在懷裏一般,實在是太不堪入目,還不如醉态能看。
荀未立即掙了一下,自己直起身來,強作鎮定道:“失禮了,閣下沒事吧?”他說着擡頭去看,卻突然愣住了。
那人戴着一副面具,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和脖頸。那面具上下全然沒有一點裝飾,只在眼睛處露出幽深的兩個洞,連目光都看不清。他一身黑衣,袖口鑲着金線,雖不起眼,可是荀未看慣奢華事物,一眼便可看出是極好的料子。那人身後跟着伺候的人也是一張面具擋臉,此刻正垂手侍立一旁,看着荀未與他家主子,也不知面上是何表情。
荀未心想這大約是京城哪家豪門的公子,無聊時來青樓找樂子的。只是這面具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毀過容不敢見人?他在京城許多年,倒是未聽說過有這般人物。
那人緩緩搖了搖頭,以示自己并無大礙。
荀未收回目光,也不好詢問。若別人果真是面上難以見人,他撞人在先還戳人痛腳,豈不可惡。
于是他只就勢點點頭道:“那便好,是我沖撞了,抱歉。”說着就有離去之意。誰知那人卻忽然開口道:“留步。”
他聲音十分低沉,聽上去有點奇怪,荀未形容不上來那種怪,只是覺得至少聽起來不讓人覺得讨厭。但他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總是十分警覺,回過頭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他半晌,才道:“何事?”
對方帶着面具,神色難以捉摸,只能從語氣和動作上來判斷出些許端倪,但荀未打量了他半天,不得不承認這人暫時還沒有在肢體動作上露出破綻。普通人說話,或者說搭讪時,或多或少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動作,對方通通沒有,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不自然。荀未心裏有些奇怪,于是出言引他說話。
不料那人聽罷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從面具後看了他一會,荀未看不見他的目光,但光是直面面具上那兩個黑沉沉的洞就已經讓人覺得招架不住了。就在他忍不住想開口再問一次的時候,那人卻突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脖子。
荀未沒料到他會突然動手,一時反應不及,被他摸了個正着,登時被那冰涼的指尖碰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人向前湊近了一步,低頭沉沉看着他,指尖向下,搭在了他肩膀上,緩緩吐出兩個字:“領子。”
他說這話時,似乎在追求一種奇妙的言簡意赅,但荀未足以明白他的意思。
他低頭一看,果然領口松散,毫不端莊。來時為求方便,自然不能穿官服,他便回府随意換了一件纨绔标配的白衣,玉冠也沒戴,發帶一綁了事。方才那堆女孩兒如狼似虎拉扯半天,衣服早就沒了個正形,露出的脖頸上甚至還有無意沾上的蔻丹紅痕,再加上沾染的一身脂粉香氣,想也知道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浪蕩淫靡。
這……實在是太不莊重了。荀未尴尬地把領口整理好,拿手指擦了擦脖子上的痕跡,反而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紅痕,他自己看不見,随手撥了撥淩亂的額發,自覺好歹能看得過去了,于是想擡起頭來看看對方的反應。
那人卻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撚了撚指尖沾上的蔻丹,慢悠悠道:“看來,大人在此地,玩得很快活?”
這是荀未第一次聽眼前這面具人說這麽長的話,但他的注意力全數被對方話中流露出的某種深意給吸引過去,以至于沒有抓住那人語氣中難得出現的一點波動。
荀未警覺道:“你知道我是誰?”
對方如此篤定,那必然是知道他在朝為官,甚至知道他的官職。只是荀未在腦海裏搜尋半天,并未想起朝中有誰需要以面具示人。難不成這是怕被人發現出入煙花之地,特意戴上的?
“大人安心,”那人再開口時,話語裏又恢複了毫不在意的淡然,将那只撚過蔻丹的手背到身後,道:“既然我也在此地,自然與大人沒什麽兩樣。”
這人說話似乎總有些沒頭沒腦的,但荀未在朝中時,日常便浸淫在這樣隐晦的說話方式中,很容易便聽懂了他的意思。就是說,既然在煙花之地遇見,那麽對方自然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都是纨绔,誰也別嫌棄誰,告密什麽的,更不可能了。
荀未表面不做反應,心裏卻想道,誰跟你沒什麽兩樣,他明明就是被誘拐來的。作為一個清心寡欲的神仙,幾千年不動私情,拿凡塵情`欲來考驗他也太侮辱人了。
于是他板起面孔道:“同僚相邀,不得不來而已。”
個中曲折他也懶得向個陌生人過多解釋過多,直接問道:“你又是誰?”
只是對方卻顯然不想與他坦誠相見,繼續打太極道:“在下籍籍無名,只是家父或許與大人有些交情。”
荀未聽罷心想,果然是個仰仗老爹的權勢吃喝玩樂的公子哥,難怪說起話來也是一口官腔,會認得自己,或許是宮中各種酒宴上曾有過一面之緣。只是朝中與他有交情,又是上了年紀的,一般都是賄賂意義上的“交情”,估計他爹也不是什麽清廉的主兒。
他沒察覺自己臉色頓時有些冷,沉吟一下繼續問道:“那令尊是?”
那人在面具後道:“這就不便告訴大人了。”
荀未心中呵呵冷笑一聲,心想兔崽子哪兒竄出來的,既然怕被人認出來居然還敢先上來招惹他,撞樹上了吧。
他愈發覺得無趣,正要結束這場對話,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鬧,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識轉頭去看。
此處樓宇類似天井,四周環廊,廊內有雅閣,每一層都可以看見一層中央的平臺,那裏似乎時不時會有舞女或是歌姬上去表演助興,酒宴的空檔可以出來換換口味,不得不說想得還挺周到。只是這些女子大多賣藝不賣身,姿容卻是最好,有的甚至稱作頭牌花魁也不過分。奈何總有喝醉酒的在這鬧事,為争搶那簾後曼妙的身影大打出手,鬧得雞犬不寧的。
荀未并不知道這些,只是見樓下平臺圍了一圈人,當中有個一看就特別讨人嫌的家夥推推搡搡的,老鸨只在旁勸,卻也不敢上前去攔。按理說,能在京城中把青樓開到如此規模,背後定是有人撐腰的,如今打手個個圍在一旁,卻不敢動手,顯然是撐腰的那人不及面前這人的權勢大。
可惜,就算權勢滔天,還是個草包。為了個青樓女子鬧出這麽大動靜,風儀盡失,料想将來也沒多大出息。荀未看着那人嚷嚷着什麽“含露含露,跟本大爺回家!”,連一旁老鸨苦口婆心勸說“含露不賣身”也聽不進去,看架勢,完全是一副你不從也得從的架勢,心裏不由暗自嘀咕,看年紀也是二十出頭,不可能是自己為官,大約又是一個仗着老爹無惡不作的纨绔。
相比之下,他身邊這個實在好太多了,頂多是有個喜歡說話點到為止的癖好,也不知是哪裏沾染的,可就這一點也不算什麽缺點,官場上人人如此,話說三分,留下七分給別人揣摩,才是圓滑處世左右逢源之道。如此說來,此人将來說不定會有不小的成就。
他兀自望着樓下沉吟了一會,心裏尋思着不如還是好好告個辭,這種深藏不露的人,有時候反而很小心眼,若是被他記恨了,沒準日後會召來無妄之災。
正這時,那臺上一直在簾後撫琴的女子忽然停了琴音,起身挑開了珠簾。她似乎有種兩耳不聞簾外事的奇特的能力,方才鬧得竄天下地的,她也還是在裏頭默默地彈自己的琴,懶得搭理一下,這會卻主動停了下來,還掀開了簾子。
荀未的思緒一下被打斷了,說來他也是有點好奇,這些在人界被奉為“花魁”的女子,究竟是何種姿色。他在天庭時的記憶七零八落的,寥寥無幾的記憶裏女仙雖然也見過不少,但要說實話的話,他還是覺得司法天神——現在得稱陛下了——最好看。大約是因為他對于那類冷心冷情的人總是抱有一種既敬且畏的心态的緣故,而殷長煥無疑是這類人中的佼佼者,在他心中得這一頂大帽子也就不奇怪了。
或許難以親近之人,遠觀之下總有種別樣的吸引力。
荀未收回飄散的思緒,回到那女子的臉上,眯起眼乍一掃過去,還心想雖好看,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麽,總之不如殷長煥那般總有種睥睨蒼生的高不可攀之感,少了點味道。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腦子出問題了,怎能要求一個青樓女子有帝王身上那種高高在上的氣韻,或者說,他怎麽會拿殷長煥去跟花魁比的?最近想事情怎麽事事都要往皇帝那拐一遭,是他太做賊心虛了嗎……
荀未搖搖頭,抓了抓自己的額發。旁邊的面具人注意到他的動作,盯了一會,估計面具下神色都是莫名其妙的。
等荀未強迫自己凝神,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的容貌後,忽然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倒不是姿色上有了什麽新發現,只是他忽然注意到那名叫含露的女子額頭上畫了一個朱紅的印記。
那本該是他所熟悉的,因為昔日九天之上他額頭也有這一小片朱紅的圖案——
那是仙籍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