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宇瓊樓(三)

“這個,”荀未指了指額上赤紅的印記,道:“要抹去嗎?”

天庭的一切籠罩在缥缈的雲煙中,輪回鏡裏,人界紛纭衆生如同浮光掠影,來去匆匆,生死只在一瞬間,轉眼便湮沒在塵埃中。鏡仙笑着垂眼看向這一切,手指劃過鏡面,竟激起水紋一樣的漣漪。

“自然要抹去了,”他容顏和發色都無比蒼白,襯得額間印記赤色極深,像是雪白的畫卷上無端點了一滴嫣紅的血跡。廣袖飄搖,伸手在荀未額間虛虛晃過,笑着示意他自己去看鏡子。

“人界此行不可動用法力,抹去仙籍,除去仍是仙體,此後你便與凡人無異。”

荀未略略彎下腰,用手撩起垂落的長發,看向地面那巨大無比的鏡子。雲起雲落間劃過凡人神色各異的無數面龐,不過須臾間,他便已看過天下江山歷代興亡,滄海化作桑田。這凡人匆匆百年,于九重天上諸神來說,不過垂眸一笑之間罷了。

“你這鏡子,徒有虛名,照個臉都不行。”

荀未站直身子,自己伸手在額上摸了摸,心想,還是第一次腦門上光溜溜的,挺新鮮。

鏡仙悠閑地盤坐在鏡子邊,看他動作,忍不住笑道:“你不是第一次這麽說我的鏡子了。”

“是麽?”荀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原來咱倆以前有交情啊?”

“也算吧,”執掌輪回鏡的年輕神明回憶道:“當時你說,別侮辱鏡子了,這頂多是個窟窿,臉都照不見。”

荀未:“……”

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以前這麽刻薄……

“然後呢,”荀未又問,“你當時怎麽回答?”

“我就說,”鏡仙慢悠悠道:“只有長得好看的才照得出來臉。”

荀未:“……”

這也太損了!他當時居然忍住了沒揍這家夥嗎!

鏡仙道:“然後你就要來揍我。”

荀未:“……”

他咳了一聲,心說鏡仙是執掌輪回鏡的大仙,比他一小小散仙厲害多了,還是不要得罪了,于是打哈哈轉移話題道:“原來我們交情還是不錯的嘛,所以天帝罰我下界你怎麽不幫我求情?我知道你跟天帝交情更好,不要否認了。”

鏡仙道:“他決定的事,我哪能插嘴?”

荀未自己也知道沒什麽轉機,本來也不抱希望,只好郁悶道:“那好歹告訴我我到底犯了什麽事兒啊,我一定争取下不為例。”

鏡仙聽罷卻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開道:“你剔去一魂一魄,不僅沒了記憶,連性子也變得有點……”

荀未追問:“什麽?”

“沒什麽,”鏡仙搖頭,看他郁卒的表情又忍不住幸災樂禍:“現在也挺好玩兒的。”

荀未心想,這家夥真惡劣啊,光會臉上笑眯眯的,真不是個狐仙之類的嗎。

他嘆了口氣,道:“我真覺得我沒法勝任這個工作,要不還是罰我幹點別的吧,到時還連帶着耽誤了司法天神可怎麽辦。”

鏡仙道:“不會的,天命不可違,天說他哪天亡國就是哪天,不會有半刻差誤。到時就算你一時心慈手軟,也自會再派人下去幫忙的,閣下不必如此憂心。”

他正色安慰完,又笑着催促:“快去吧,那位大人啊,已經在人間等着了。”

這是荀未在天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着他便只身通過輪回境,來到了人界。

說是“等着”也不準确,殷長煥和他不同,是打下凡間,重成肉`體凡胎,不再有前塵記憶。荀未剛到人間的時候,他還在娘胎裏,剛滿八月,折騰人的本事就已經無師自通,攪得那女人日日痛苦不堪,最後果然難産死了。

荀未想,大約孕育一個天命之子,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殷長煥打出生起,就背負他親娘的一條性命,此後步步艱辛,皆只能自己獨自一人走來。

或許,這也是他劫數的一部分。

一切,恐怕盡數在執掌蒼生的天帝的演算中。額上鮮紅的仙籍印,難道就是神明掌握他人命運的憑證麽。還是如鏡仙所說,當真是天命不可違?

荀未望着樓下款款而出的花魁,不由神思恍惚了一瞬。在人間不過二十年,他卻仿佛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個标記了。

那代表着一種來自九重天外的威壓和淩駕。殷長煥艱難維持了四年的天下安泰,也不過就在這只掌中随意翻覆罷了。

大約便從此刻,從這印記在人間出現的那一瞬起,便是改朝換代的先令。天下風雲變幻,滄海桑田,蟄伏四年,終是始于今朝,不可逆不可改。而這一切,不過是輪回鏡中一縷雲煙散去的時間。

荀未說不出,真切地看到那位所謂“同鄉”是什麽心情。此前對其他人的種種猜疑,都不如這一眼讓人信服,可他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開心,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他盯着人看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不管怎樣,得先前去跟這位仙女姐姐會合,接着才能想想以後要商量的事。

只是她為什麽不來找他,而要待在這種地方,還把自己陷在了這種抛頭露臉的困境中。

總覺得,這位仙女姐姐,也不是很靠譜……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注意到旁邊戴面具的家夥一直注視着他的反應,從剛才荀未盯住那女子起便盯住了他,直到發現他的眼神從空茫到回神到燃起一小撮決心的小火苗時,立即适時地插了一句嘴,道:“大人莫不是,看上那歌姬了吧。”

他說這話時明明是個問句,卻硬生生說出了一種居高臨下的頤指氣使的感覺。就好像一邊要保持矜持,一邊又十分含蓄地對他的眼光進行了無情的嘲諷。

荀未發現這個人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就是能輕易破壞別人好不容易對他攢起來的好印象。

之前撞一塊兒這人扶了他一把,荀未本來挺感激的,被他一通裝神弄鬼硬是磨沒了,現在又面無表情地冷嘲熱諷的,嘴怎麽那麽欠呢。別以為他聽不出來,荀太傅心想:“本大仙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橋還多。”

于是他敷衍地答道:“算是吧,見她可憐罷了。”說完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回擊的法子,又故作無意問:“怎麽?你想要?”

那人毫不上當,淡淡回道:“那倒不是,只是聽說,大人喜好南風,還以為是看不上這些花魁的。”

荀未當時被嗆得好一陣沒言語。他總不能大驚小怪“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或者怒斥“瞎扯什麽誰喜歡男人了”,只能沉默以對,蒼白地回一句:“那都是謠傳……”

對方點點頭,道:“我信,那,大人現在是要從樓下那人手上為她贖身?”

荀未想了想,好像的确只有這個辦法。等待會彙合以後一定要把仙女姐姐拉到沒人的地方,逼問她腦子出了什麽毛病要整這一出。

荀未:“也無不可。”

面具卻道:“不可。”

荀未:“???”

那人解釋道:“聽聞此處規矩,為保公平,進出一層需要佩戴面具。”

荀未聽完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難怪他臉上戴個這個,原來是聽說了這規矩。但這孩子也太實誠了吧,要麽是個實心眼的,要麽就是家裏權勢不夠大。哪能別人說什麽是什麽,沒瞧見下面鬧事的那個也大大咧咧地顯擺着他那張無恥的臉嗎。

雖說荀未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過他略一琢磨就想明白了——這規矩怕是為了在京城安身立命所不得已的應對之策。畢竟是在帝都這般繁華之地,有錢有權的大街上掃一眼,十個裏頭抓出八個來。若是在青樓裏頭看上了同一個姑娘,又是權勢相當的,那更是誰也得罪不起。

但定下這個規矩,事先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只能拿錢說話,或者讓別人姑娘自己挑,輸了的話除了服氣也沒別的法子,何況又不跌面子,畢竟誰也不知道誰是誰,不至于惱羞成怒,一言不合就掀攤子。

但是,這頂多能應付個中上級別的客人,像樓下暫不知身份的那位,他爹起碼得是二品以上的老臣,才敢這麽胡來。

至于他跟晏離一行人,壓根沒進去一層廳堂,直奔樓上雅閣自己随便叫姑娘了。戴不戴面具都無所謂。

荀未想通這一層,不由心裏冷笑了一聲,心道:“小兔崽子,仗勢欺人好玩是嗎,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麽叫一山還比一山高。”

按他的原則,能動用權勢的,絕不動用錢財,畢竟權力這東西看不見摸不着的,錢那可是實打實的,他的錢都不是自己的,哪敢随便花在這種地方。何況,那小子這般嚣張,花些冤枉錢又有什麽用,還不如來點管用的,徹底堵上他的嘴。

今天這情況,除非殷長煥突然出現,否則,他還真不用憷誰。

荀未眯了眯眼,勾起嘴角,好整以暇笑了一聲,道:“不必。”

他突然笑出來,倒是讓身邊那人的視線從樓下轉移到了他身上。

荀未這人,平時倒是會說殷長煥癱着張臉,沒個笑模樣。其實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大約是在官場待久了,到他這個位置,故作高深總比平易近人要少許多麻煩。偶爾冷笑嗤笑,吓唬吓唬人,像沈崇儀或是晏離那樣微微一笑的情況,不說少了,大約是沒有過,至少殷長煥面前是沒那麽放肆。

這會沒熟人在,他倒是稍微放松了點,完全是下意識因為勝券在握所以正常地笑了一下。真別說,他這張老不死的皮相,真扮演起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還是挺有殺傷力,只是先前在雅閣內臉上沾染了些許紅痕,眼尾笑起來一上挑,看起來又別有一番……顏色。

那人側過臉,盯了他一會,道:“大人平時不茍言笑,現在卻好像心情好得很。”

荀未不想搭理他,心裏腹诽道笑一笑礙你什麽事兒了。

雖然如此,鑒于他接下來要親身上陣表演一番“仗勢欺人”,還是別一副得色了。于是他收了笑,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對戴面具的年輕人進行教育:“定下規矩又如何,他不守,我也未必要守。”

他說着,轉身從一旁的階梯走下去。面具在原地站了一會,不知在想什麽,沒一會兒,還是跟着下去了。

樓下的公子哥眼見花魁掀起簾子出來了,還以為自己終于打動了美人心,一時心裏高興,不由大聲喊了一句:“含露!你就跟了本大爺吧!”

誰知美人兒還沒什麽反應,身後倒有個聲音道:“真不巧,這位公子,含露怕是不能跟你回去了。”

他回頭一看,見一個白衣年輕人緩緩從樓上走下來,身後還跟着一位戴面具的黑衣人,兩人一看就極有找茬的氣質。

他筆墨不多的腦袋裏立刻應景地蹦出四個大字——來者不善,撇了撇嘴道:“你是誰,輪得到你說話嗎?”

“我?”那人笑了一聲,眼裏卻毫無笑意,道:“我是荀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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