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宇瓊樓(四)

“含露,你就跟了本大爺吧!”

琴音袅袅,從簾後幽幽傳來,似乎毫不為所動。一層廳中,不起眼的角落,一位青年公子翹着腳坐看這一場鬧劇,他足蹬黑靴,穿一身深灰色勁裝,臉上戴着半塊面具,露出的雙唇繃成一條線,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有下人悄悄躬身湊上來禀報消息,剛開口說了一個“殿”字,就被他拿腳尖踢了個跟頭。

“本王都說了在外面要叫什麽?起來,別裝死,我哪就踢那麽重了!”

下人無比委屈地爬起來,心說,你自己都說了“本王”了,我喊個殿下怎麽了。但他們家殿下向來這般寬以待己,嚴以律人,身為下人也沒處倒苦水,只好陪了個不是,苦着臉傳消息。

“爺,白先生說時候差不多了,可以讓含露姑娘出來了。”

自稱本王的年輕人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那就讓花含露趕緊出來,別彈了,彈得那叫一個難聽,整個大廳居然都沒一個人讓她住手嗎。”

下人:“……”

人家那叫憐惜美人,愛屋及烏。女子有如此姿容,就算她彈得千山鳥飛絕,也沒有哪個男人會擾她的興啊……再說了,花姑娘彈得也沒有那麽難聽吧。

只有一點點難聽而已。

實在是這位殿下太不解風情。雖說,他本性就是如此欠捶。

若是他摘下面具,只怕許多人要大吃一驚。賢王殿下此刻本該還在千裏之外的南境封地上,怎會如此早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京城、

可他确實來了,掩人耳目地坐在了這裏,在角落裏看着中央臺上掀開簾子緩緩邁步而出的歌姬,接着,不動聲色地擡頭望了一下三層的環廊。

那裏有一黑一白兩個身影。

賢王殿下安下心來随意啜了口酒,收回目光,沒有多久,他果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荀未。”

年輕人說完,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問:“閣下貴姓?令尊何處就職?”

被問的那個有些楞,似乎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我爹是戶部尚書,怎麽了?”他疑惑道,自己摸着下巴琢磨了兩下忽然靈光一閃:“好巧,我說怎麽好像哪兒聽過呢,你這名字跟當今太傅倒是挺像!哎,你是哪個‘未’?”

荀未:“……”

他默默心想,原來是戶部尚書範遠的兒子,難怪草包得這麽有個性。

荀未沉着地說:“未必的未。”

對方一聽樂了:“嚯,那可就一樣了,你不怕太傅找你麻煩啊?”

荀未聽罷心想至于麽,我是那種人嗎?就為了個名字,又不是皇親貴族之類的,哪來那麽多窮講究……等會!差點給這人帶跑偏了,他一開始想說什麽來着。

荀未臉一僵,總算把話題拽回來,木着臉道:“我就是那個荀未。”

他這句話平平板板,沒有什麽起伏,也聽不出語氣。圍觀者卻有數人變了臉色。那纨绔呆了一下,卻忽然嗤笑出來:“你說笑吧?太傅老頭子一個,你要冒充他,也化化妝先。”

荀未一挑眉,道:“你怎麽知道荀未是個老頭子?”

“我爹說的啊,”那人攤手道,“他常常在家罵說荀未那個老不死的,或者老奸巨猾的妖精什麽的,可不就是個老頭兒。”

荀未頭上青筋跳了兩跳,他擠出個笑臉來,咬牙心想:很好,範遠,我記住你了。

說起這個戶部尚書範遠,算是荀未貪官簿上數一數二的領頭人,太傅有一半的賄賂都來自範遠的上貢。荀未要是虎,那他就是那只伥鬼,總之兩個大小奸臣本該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禍國殃民。奈何荀未經常收了錢卻不辦事,心情差起來油鹽不進,像是要完全與他劃清界限似的。明明就都不是什麽好官,卻總是擺一副清高的樣子,範遠可算是受夠了他這幅樣子。當面不能撕破面子,回家看着四處惹禍的逆子,糟心事一上來就忍不住破口大罵。本來是個關上門誰也不知道的事兒,誰成想竟被兒子一口抖落了個幹淨。

那範遠的兒子不知道關于荀未這個老不死的坊間傳說,不代表沒有別的人知道。雖說太傅出現在青樓可能性很小,畢竟大家都傳言他愛好南風,但有人敢冒名頂替他的可能性更小。依荀未那種性子,這樣豈不是自尋死路。因此有幾個反應過來了的,已經開始用同情的目光注視着那位仍然狀況外的纨绔。

老鸨熟知各種坊間傳聞,又看荀未姿容,也猜了個差不離,同情的目光最是動人,差不多算是眼含淚光了。一面震驚地想,太傅居然來我們窯子了,姑娘們呢,都死哪兒去了。一面又失落想道,原來太傅沒喜歡男人啊,誰給老娘賣的假消息。

荀未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了,他只是看了看旁邊桌子上的茶杯,覺得挺趁手,用來當兇器也許不錯。正想着砸幾下能解氣的時候,忽然聽身後有人訝異道:

“荀大人,找你好久了,怎麽在此處?……咦?這不是範修嗎?”

荀未和那人一起回過頭去:“沈大人?!”

這一聲問候,其中荀未主要負責疑問語氣,那個叫範修的人主要負責吃驚。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吓,說話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沈崇儀怎麽可能在這?”

朝中官員相互認識親屬很正常,何況沈崇儀人脈廣,認識範遠的兒子也不奇怪,而且看起來這範修還挺了解沈大人的……不過這人重點是不是有點怪。

沈崇儀咳了一聲,道:“這說來話長……啊,荀大人,你怎麽到樓下來了,我們找你好久了。”

荀未沉默了一會,他心想,對啊,我到樓下來幹嘛來了,專門讓這個草包來氣死我的嗎?然後他想起來了,對了,他是來找仙女姐姐的。

他向那個叫含露的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別人根本就沒有動靜,甚至抓了一把瓜子在手裏邊看着這邊邊嗑了起來。

荀未:“……”

不能啊,難道她沒有認出我?

荀未又盯了她一會,期間花含露的目光十分随意地從他臉上掠過去了,完全沒有停留,似乎的确是互不相識。

看來是真的沒有認出來了,畢竟他額上已經抹去了仙籍,身上也沒有法力。

太傅大人還沒心煩多久,沈崇儀又來再接再厲地給他雪上加霜了,他見荀未盯着那女子看了許久,不由心生猜測,一時驚訝道:“莫不是因為看上了那女子?”

範修一聽立刻不幹了:“什麽!你也看上她了?不行!我先要的。”

荀未:“……”

所以這人是現在才看出來他的來意麽……之前同他說那麽多除了把自己氣個半死究竟有什麽用。

他實在被這一通鬧得心煩意亂得很,當下冷了臉色,道:“不如先去問問你父親同不同意。”

沈崇儀拉了拉他袖子:“荀大人別生氣,不如算了。”

範修道:“關我父親什麽事?你認識他?……等等,”他對着沈崇儀,“你喊他大人?”

荀未心中嘆了一口氣,果真是犬父無虎子,這個反應速度還不如沈崇儀呢。

他道:“我與令尊,不僅認識,還很熟。”

範修臉色變了變,上下又掃了荀未兩眼,嘴裏念叨着:“不可能吧……”他像是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說了什麽一樣,臉色驀然白了。

看樣子傻是傻了點,腦子還是能轉的。

荀未一點也不想再周旋下去,他就着還沒放緩的,凜然冷淡的神情道:“我不管你什麽先來後到,人,我今日是一定要帶走的。”

此話一出,荀未自己都覺得說得有點嚴重,不知道看起來是不是兇巴巴的,特別不講理又蠻橫,他滿意地心想,本大仙真是越來越有奸臣的氣質了。

範修果然識趣地閉了嘴,退到一邊去。沈崇儀卻蹦出來。他一臉肅容,上前攔住了荀未。

“大人且慢,并非青樓歌女便可以任人随意玩弄,何況我等身為京官,怎能濫用私權?還望三思。”

荀未心想沈崇儀啊,人皆認為我無惡不作,你究竟是怎麽想我,才會覺得我會遵循什麽官員守則。

他現在确定了沈崇儀就是個普通人,這麽一想也不知先前那句話是喜是悲。若是別的事沒準他就答應沈大人了,只是今日這事實在沒有回旋的餘地,他自己也不想的,要怪就怪仙女姐姐好了,好端端的不來找他,反而要把自己送到窯子裏頭,今天他要是不來這喝酒,是不是就被那範修強搶回家當小妾了?

他想到這忽然覺得有些玄妙,只是來不及細思,先應付下沈崇儀。

于是他将目光深情地放在花含露身上,緩緩道:“你怎知道我不是真心?”

沈崇儀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句,他自己在一見鐘情,或者說是男女之事上經驗極度缺乏,一時明顯沒了招架的話,只磕磕巴巴道:“可,可大人和那女子,才見面不過半個時辰,怎麽……”

荀未睜眼說瞎話道:“大約這便是一見如故吧,我一見她,就覺得仿佛在哪兒見過,熟悉得很。”

其實這話也沒錯,他在天庭,沒準是曾經與那花含露擦肩而過,只是他自己忘了罷了。

沈崇儀:“可這也太……”

荀未:“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她。”

沈崇儀:“但……”

荀未:“沈大人,我從來不會将任何人視作玩物,你是不信我?”

沈崇儀:“……”

“我信……”他在荀未真摯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勉強抓住一根稻草,嘆口氣道:“我自然相信荀大人,只是,不如問問姑娘的意願?”

荀未一聽心想,是啊,仙女姐姐沒認出他,這會兒把他當成一般的登徒子,拒絕了可怎麽好。還是得事先互通個口信。

他點點頭,正要邁步朝花含露那裏走,忽然手腕猛地被人拽住,困在了原地。

一直在他身後不遠處充當人行立柱的黑衣青年毫無征兆地拉住了他,緊接着,便聽見他聲音冷冷響起:

“好一個一見如故——荀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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