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牢獄(三)
荀未沒有等到“明日”的刑期,反而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完全不像之前幾位一樣,來得悄無聲息,自從荀未進來以後,還是第一次這般被守衛大張旗鼓地叫醒。
“大人,有人探視。”
荀未聽了一路動靜,卻不知還能有誰來,正好奇不已,聞聲擡起眼來一看,頓時愣住了——
竟然是小茴。
“你……你怎麽能來這裏?”
皇帝陛下親口說的充軍呢?君無戲言啊!
“有人讓我來。”
少年聲音生澀卻毫無波瀾。像是在刻板地念着什麽。
他穿了件袖口寬大的銀白長袍,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毛茸茸的領子裏把下巴都遮住了,只露出玉白的皮膚和一雙澄然的眼睛。
那目光開始時還是呆滞的,微微一動,轉到荀未身上時,卻突然變了。
就好像一直以來平靜得半點波瀾起伏也沒有的湖泊,忽然掀起了漣漪。
荀未能從那雙露出來的眼睛辨認出來,他竟然在笑。
眼角微微彎起,才認出桃花眼的雛形,瞳孔幽黑清澈得恍如初生兒。
這一笑本來是很美的,可荀未卻看得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完全是另一個人的笑容。
要麽那少年從一開始就在裝瘋賣傻,要麽,現在面前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小茴。
少年幾乎是神情好奇地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他一樣。接着那尚未低沉的聲線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把門打開。”他道。
荀未心頭一跳,他不确定少年是在跟他說話,畢竟牢門開關完全就不在他掌控下。只是,如果不是在對他說,那他還能命令誰?
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想,方才領他來的那兩個守衛中,有一人拿了一串鑰匙,十分聽話地上前一步,幾下咔咔聲,牢門吱呀一聲,就在荀未眼前打開了。
宮中禦書房,皇帝翻了翻面前的上書,随意數數,都是有大半強烈要求不日處死荀未的。左邊高高堆了一打,右邊卻只有薄薄一本。
是沈崇儀的。
朝野上下,竟然只有他為荀未求情。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大頁以後署名,卻只有程奉願意簽。兩個名字單單薄薄地挂在那,看着就知道成不了什麽氣候。
想必已經有不少人覺得荀未必死無疑,皇帝想,可若他不聽朝野民聲,又會怎樣呢?
他很少這麽想,一來衆人很少有這麽統一的時候,二來,聽歸聽,該辦的事還是全憑自己想法,出了效果,自然沒人再置喙。
但這一次不一樣,皇帝親自包庇權臣,正如他那時若殺了殷長煊一樣,是不占任何道理,絕對會被悠悠衆口戳死脊梁骨的。
殷長煥皺着眉,把兩堆文書都推到一邊,捏了捏眉心,向臺階下跪着的人道:“你說那夜事變,另有一支兵力,在從中調轉?”
禁軍統領垂首,定如磐石般跪着,篤定道:“回陛下,的确如此。”
“目的為何?隸屬于誰?”
統領微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半晌,才更深地伏下去,悶聲道:“是……太傅大人。”
殷長煥瞳孔微縮,面色凝重起來。
也可說是意料之中,但證實時,還是被一腦門子疑問壓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外頭急報,甚至到沒有通報便闖進來的地步。
傳信的太監跪撲在地,尖者嗓子,哆哆嗦嗦語無倫次道:“陛,陛下,賢王他,他不見了!”
“你是誰?”荀未警惕地退後,打量面前這個不費吹灰之力走進天牢的少年。
這個問題似乎觸發了奇怪的反應,那孩子愣怔了片刻,忽然依舊是神色呆滞,語氣平板喃喃道:“小茴。”
他這一問一變臉的,荀未差點就繃不住撕一撕他的臉看看是不是底下藏着一張。
“你真是小茴?”荀未疑惑道,“你怎麽讓他們給你開的門?”
那兩個人現在還拎着鑰匙,像是完成了任務一樣站在遠處,不說話,活脫脫另兩個二愣子。
少年不答,目光緩緩在四處轉了一圈,回到荀未身上,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意味不明的那一笑的狀态。
“大人,”少年彎彎眼睛,含笑看着他。“為什麽不跟離火走,卻要留在這裏?”
“離火……是誰?”荀未話方問出口,自己就忽然恍然大悟過來了。
是晏離。
離火,是神的名字。他一直不記得的,那個在其他人面前言笑晏晏,在他面前卻脾氣極差的家夥。
這個自稱是小茴的人,必然也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荀未耐心周旋:“你知道我是誰?”
少年饒有興趣地看着他警惕的神情,“我自然知道。”
荀未:“那我是誰?”
“小茴”笑了出來,他揣着袖子,好整以暇道:“本朝太傅,誰人不知,也要問我?”
兜了半天又兜回來了,什麽也沒問出來。這樣下去沒完沒了,他正要另起一個突破口,卻聽那少年接着問道:“大人還未回答我,您為什麽不走?難道寧願投為牲畜,也不願背叛殷長煥?”
他果然知道很多!
荀未感覺話題的主動已經完全掌握在對方的手裏,對己方十分不利。他不想顯得太大驚小怪,于是側過身,慢吞吞撣撣袖子,才道:“我樂意,與你何關?”
對方聽得若有所思,想了想才撓着下巴道:“你莫不是喜歡他了?”
荀未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徹底繃不住深沉的神情,一副雷劈了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道:“你說什麽玩意兒?”
“嗯?”少年看了看他的反應,語氣居然有那麽一點失落:“不是?”
荀未怒道:“當然不是了!還有,你那失望的語氣是怎麽回事啊!小小年紀,不要老想太多有的沒的行不!”
少年剛想說什麽,忽然神色一動,整個人氣場都變了。
他眯起眼睛,道:“有人來了。”
荀未不知道他是真有貓的聽力還是怎麽回事,尚未反應過來,那人已經收了笑,一臉肅然地看着他。
“大人問我是誰,”他低聲道,“我名茴,姓李。不知大人是否可還記得?”
“記得什麽?”荀未下意識脫口而出。
他只來得及看見一閃而過的銀光,像是一條蛇從少年的袖口竄出來,電光石火間,他瞥見他的神情,目光是木然的,方才意味深長的微笑或是肅然,全都不見蹤影,倒是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覺。
“小茴?”荀未驚訝道,接着他感到胸口一涼,面前劃過少年毫無表情的臉,仿佛過了許久,疼痛才接踵而至。
名叫李茴的少年站着,冷眼看他捂着胸口,踉跄後退了幾步,鮮血噴薄而出,瞬間染紅了雪白的囚衣,神色一如既往毫無波瀾。像是一個牽線木偶,只知道在他人牽引下動作,連語氣也是平板得沒有起伏。
“八年前,李甫一案,太傅大人,可還記得,斬草未除根?”
荀未瞪大了眼睛,“你居然……”
李甫的幼子,竟然還活着!怎麽會從賢王到他身邊來?難道是為了複仇,早有謀劃?
但這些他此刻都無暇思考,那一刀正中心口,沒有法力護體,血液流失得急速而洶湧,這具與凡人無異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這樣重的傷害。
不過片刻,他便感到手腳冰冷麻木,觸感遲鈍,連一點支撐的力氣也沒有,耳邊嗡嗡作響,嘈雜不堪,仿佛有什麽浪潮一般一陣一陣沖擊着腦袋,失去意識前最後想的是,怎麽可能,凡鐵完全不可能傷的了他,除非……
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掃過那把染血的匕首,看見了上面雲紋簇擁間,深深刻着的,熟悉的印記。
天庭仙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