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遇刺(一)
“這麽多人守着,”殷長煥道,“沒有一個知道賢王是如何出去的麽?”
空空如也的牢房前,跪倒着一大片人,沒有人敢擡頭看他,或是任何申辯。
殷長煥擡頭看了看光禿禿的頂梁,目光繞過周圍簡陋的布置,神色自若,看起來既不像是要大發雷霆的樣子,也沒有姑息的打算。
他在思索。
插翅難逃的地方,若非是什麽靈異鬼怪故事,那便是有人刻意為之了。
可若是要打通如此繁多的層層關卡,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下任何痕跡,談何容易?
沒有頭緒……殷長煥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本要邁出牢外的腳步頓了一下,轉了個向。
“去太傅那。”
路程不遠,殷長煥卻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本該守在門口的守衛一個都不見了蹤影,無人看守的牢房空洞而陰森,如同一個張開的黑洞,沉寂得有些恐怖。
他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身後幾名宦官匆匆邁着小步子緊緊跟着,不遠處,皇帝看見自己的守衛圍作一團,互相既不看着,也不說話,活像是集體丢了魂似的。
他們身後,正是荀未的所在,從殷長煥的角度看不到他是什麽情況,但他敏銳地感到了,還有另一個人在。
接着,他聽見有個聲音驚訝地說了一句:“小茴?”
那聲音殷長煥無比熟悉,正是荀未。
他竟然還在。皇帝方才一直懸着的心終于安放下來,不料,只這一下松懈,一切便都來不及了。
只在瞬間,鋪天蓋地而來的疼痛就席卷了他。殷長煥腳步一頓,生生在牢房門口幾步外踉跄了一下,幾乎跪倒下去,身後的宦官慌成一片,急忙簇擁上來,七手八腳扶住他。
胸口仿佛生生刺進了一把匕首,銳利的刀鋒帶着未散的寒氣,從心口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殷長煥額頭瞬間冒出冷汗,突如其來的疼痛還不足以擊中他,讓他幾乎連站立都不穩的,是仿佛被生生破開的胸口傳來的一陣陣心悸。
他越靠近那個人,這種感覺和痛楚就越強烈,到最後,他已經無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眼前一陣陣發黑,天旋地轉一般,耳邊似乎聽到什麽人在說話,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是什麽?”
那聲音,模糊不堪,伴随着嗡嗡耳鳴,吐字都難以辨認,卻似曾相識。
“一個印?為什麽刻在我身上?”
都是些什麽?殷長煥意識混亂地想到,這聲音是誰,又在和誰在說話?
“多此一舉,”那語氣帶了點笑意,“誰人傷得了本大仙?”
他花了極大的力氣,才将意識重新凝聚起來,回到陰暗的天牢中,那些模糊的話語還在耳邊萦繞不去,隐隐昭示着什麽令他無法忘卻的東西,現實卻只會更加觸目驚心。
他擡起眼來,正看見荀未一身白衣,胸口大片大片的血紅,像是憑空綻出了一朵極豔的花,他面色也是蒼白如紙,仿佛渾身上下的顏色都聚集在了那一處。
荀未正面對着他,身子晃了晃,神色甚至是有些迷茫的,目光從眼前站着的那個少年轉到了他身上,時間這一刻放得極慢,殷長煥幾乎能看清他倒下去時,長發和白衣劃過的弧度,沒有血色的雙唇只是微微張了張,正如他跪在殿堂時那樣,沒有吐出只言片語。
殷長煥只覺得腦子忽然空白了一瞬,那一瞬他本可以想明白很多事,可是除了面前白衣染血的人,什麽也沒有進入心頭。
荀未意識已經很模糊了,他能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倒去,迎接他的卻不是硬邦邦的,潮濕的地面,而是一個溫熱的懷抱。
有雙手攬住了他,穩穩地,鎮定得如同磐石,卻抓得他胳膊生疼,竟然帶着一股莫名的熟識感。四周一片嘈雜,直鬧得頭疼,有很多人在大喊:“抓住他!”
荀未艱難地睜開眼睛,餘光看見少年正被趕來的禁衛按在地上,他完全不知道掙紮,木着臉被拿下,衣衫和頭發都在糾纏中變得散亂,看起來狼狽不堪,神情卻絲毫變動都沒有,活像個已經被定型的木偶。
他感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帶着一絲顫抖。
“……太醫呢,去給朕把太醫叫來!”他少有時候暴躁成這樣,一開口便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完完全全的帝王威嚴。荀未靠着他的胸膛,能感到這人的心髒跳得極快,一下一下敲擊着,似乎自己身體也連帶着震動。
他吃力地擡起手,摸索着,拉了一下似乎是袖子的地方,殷長煥立刻低頭看他。
他沒發現,那人一直徒勞地把手按在他的胸口,滿手都是抑制不住的,湧動出來的鮮血。
“再等等。”
他輕聲道。伸手将他攬緊,“不會有事的。”
荀未緩緩搖了搖頭,目光上移,找到那人垂眸投遞下來的視線,啓唇聲音微弱地說了一句話。
殷長煥湊近皺眉道:“什麽?”
荀未咳出一口血沫,順着嘴角留下一抹殷紅的痕跡,他閉上眼睛,呼吸了一會,才輕聲重複道:“別……殺他。”
殷長煥沉默良久,似乎的确沒想到荀未會說這個。
“我不殺他,”皇帝俯下去在他耳邊低聲回道,“需得在你平安無事的前提下。”
風很大,荀未回過頭,長發微微飄搖,周身籠罩在雲霧中。
面前是一株無法形容的,巨大的樹,樹冠遮天蔽日,枝葉如同玉石雕刻一般剔透,淡粉的花瓣無止盡地紛揚飄落,如同下着一場沒有終結的雪。
他不自覺地走上前去,伸手覆蓋在巨大的枝幹上,似乎可以感受到,這棵樹也擁有跳動的靈魂。能思考,能言語,有悲歡困惑,卻在漫長的時光中,始終沉默着。
天庭的東西,總歸是有靈性的。
它已經存在了太久,在凡人之前,在神明之前,時間在天界也會有緩慢的流動,卻在這裏停止了。
荀未一只手輕輕覆蓋在上,沿着樹幹緩慢地走着,像是漫無目的,只不過是想繞過這長長一圈,回到原始的地方而已。
繞到一半時,他卻停住了。
眼前有一個人一身黑衣靠在樹上,寬大的華服和烏發在風中微微拂動。
烏發底下,是熟悉的眉眼,眉眼之上,是熟悉的,殷紅的印記。
前世的司法天神,是執掌天規戒律,鐵面無私的神明。
荀未感覺自己的魂魄游離在外,漠然地看着這一切,面上仿佛無動于衷,心底卻略過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悲欣交集而來。
他聽見自己笑道:“真是好巧啊,大人。”
殷長煥,不,應該說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微微側過臉,瞥了他一眼,頭發和肩膀上都零零散散地掉着碎花,随意一動,便從身上輕飄飄落下來。
他有一副攝人心魄的容貌,還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瞳孔,黑得純淨,不染塵埃,清晰地倒映着此時漫天的飛花。
他淡淡開口道:“你來遲了。”
荀未看着他,歪頭笑道:“不如說你來早了。”他繼續沿着樹幹,走到他身邊,“我有時想,這樹這麽大,若是約定好在樹下相見,兩個人又都繞着樹幹尋找對方的話……”
他想了想,補充了一句,“萬一還是同一個方向,就這麽繞下去,豈不是正好生生錯過?”
殷長煥靠在樹幹上,擡頭望了望飄雪一般的落花,想了很久,才回道:“下次,你別動,我去尋你。”
荀未不贊同道:“這樣不太好吧,而且我也不喜歡幹站着等。”
殷長煥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那你想怎樣。
荀未認真提議道:“不如先說好,你往右,我往左,這樣就一定可以碰見了。”
殷長煥一向沒有異議。他點點頭:“好。”
兩人在樹下默默地站了一會,玉石般的樹葉在風中摩擦響動,沙沙的聲音不絕于耳,落花撲簌簌掉了一地,這一刻,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一點微妙,但要具體形容除出來是什麽,卻又實在難為人。
荀未等了一會,不能指望那人先開口,于是自己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件事得告訴你。”
他面色如常,但這樣特意在談話中說明出來,還是給殷長煥一種重大的感覺,他轉過頭去,表示在聽。
荀未道:“前幾日去鏡仙那,忽然發現輪回鏡對我不起作用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殷長煥卻忽然轉頭去看他。
荀未沒理他,自顧自接着道:“你知道什麽意思吧,就是說,我已經……”
毫無征兆地,他剩下的話被堵在一個微涼的懷抱裏,芬芳撲鼻而來,素淡的花香頓時濃烈馥郁得要灼燒起來一般。
他看見那人一閃而過的眉目和抿起的嘴唇,腰身被雙手緊緊扣住,不容掙脫,他也不想掙脫。相觸的肌膚冰冷得像是沒有溫度,卻莫名讓人心生眷戀。
“知道了。”殷長煥在他脖子那悶聲道,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不用怕。”
荀未笑起來。
他看見殷長煥肩頭落了一朵花,淡粉的顏色,玲珑剔透,仿佛還活在枝頭一般。他沒有伸手拿去,卻回手抱住了他。
“我可沒怕,”荀未笑道,額頭殷紅印記微微一閃。
“看不見衆生又如何,看得見你就夠了。”
風忽然就大了。懷抱的溫度還留在指尖,模糊間,他聽見有聲音遙遙傳來,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陛下,大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