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遇刺(二)

殷長煥匆匆走入殿中,宦官和太醫圍在床前跪了一地,雪白的床帳拉起了一半,隐隐看見錦被上鋪散的黑發。

“怎麽樣了?”

他坐在床頭,低頭看了看那人臉色。

蒼白得不見血色,嘴唇上微微有些濕潤,估摸着是方才照顧的人剛剛喂過水。雙目依然閉着,羽睫微微顫動。就算睡夢裏也皺着眉,是疼得厲害麽?

“陛下,大人這傷非同小可,”禦醫跪在地上禀告道,“那匕首是何材質所做,至今無人看出,臣等只能按普通刀傷醫治,所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若好好休養一陣,應該無礙。”

殷長煥目光仍落在荀未身上,聞言點點頭,“好,鄭愛卿辛苦了。”

太醫忙跪道:“是臣當做的,不敢言辛苦。”

實則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誰都看不出他當日究竟發了多發脾氣,鄭太醫算是醫館資歷最老的那一輩,歷經兩朝,說是像荀未一樣,看着殷長煥長大的也不為過。這麽多年,他卻也還是第一次見皇帝這幅樣子。

幾乎所有人都已經适應新帝永遠風輕雲淡的模樣,沒有雷霆之怒,沒有反複無常。只有平靜下少有外露的帝王威儀。即便心中有自然拜服,敬也是遠大于畏的,正是因為知道手掌大權的這個人,是能用道理說通的,不會被一言蒙蔽,也不會随性濫殺,就像是天上俯瞰的神明一樣,脫離凡俗之中,擁有絕對的公正。

但所有人都忘了,他畢竟不是神,只是個七情六欲肉`體凡胎的凡人。

身為凡人,怎麽可能沒有為情緒左右的時候。只是殷長煥實在是個異類中的異類罷了。

他活到這把年紀,竟也能親眼見一次這年輕的皇帝發火推落一桌子的奏折,也算是值了。

“陛下近來,”鄭太醫忽然想起一事,“胸疼可有再犯?”

這次的事邪乎得很。皇帝把荀未送到殿中後,幾乎所有的太醫被急昭叫來圍着太傅大人轉。還是他眼尖,瞧見殷長煥坐在一邊,捂着胸口滿頭冷汗,還以為刺客竟然甚至傷及了龍體,連忙上去詢問。

“朕無礙,”殷長煥皺着眉道,“先去治他。”

他雖以為這是皇帝推脫之辭,卻也不得不謹遵皇命。太傅無甚危險後,便立即前去為殷長煥醫治。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真的是“無礙”。

皇帝胸口平整光滑,一絲傷痕也沒有,頂多是自己壓着太久,有些紅印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詢問過具體疼痛的位置後,發現竟然恰好地正對着太傅的傷處。

鄭太醫背後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卻不想,這件事最驚人的事還遠非如此。

他在接下來幾日裏,一邊托人四處詢問可有識得那匕首材質的,一邊密切關注荀未的傷況。

那傷口既深又險,堪堪避開了命脈,卻也不容樂觀,不想包紮後第二天換藥,他便驚訝地發現傷勢愈合的速度,幾乎是非人的。有些傷淺的地方,竟然已經開始結痂,行醫問道了一輩子,也從未見過這般景象!

這事同僚中應該也有人發現了,所有人卻都心照不宣地什麽也沒有說。皇帝已在太傅身上失了一次冷靜,難保不會失第二次,宮中呆久了,別的都可以不知道,唯一不能不學會的,就是莫要多嘴。

殷長煥又仔細問了些要注意的情況,才擺手屏退了所有人。

他伸出手,把被子壓得嚴嚴實實,順手撫了撫那人的眉心。

他的心情非常奇怪,如果說從前對荀未只是難以言明的情緒裏開了小口子慢慢地流,現在卻如同直接打開了閘門,劈頭蓋腦幾乎将他淹沒。

前幾日夜裏心口疼痛難忍,無法入睡時,只要一想到他們此時此刻,身體竟然承受着同樣的痛苦,便有種陌生又莽撞的情緒從心底橫生。

他當然注意到了荀未傷勢痊愈的問題,此前一度只有個大概輪廓的想法又一次浮上心頭。

他或許……果真不是凡人?殷長煥皺眉想到,是妖?自己身上莫名的疼痛又要怎麽解釋……

難不成還是被他下了蠱施了術不成?

他指尖在他眉心緩緩劃過,從額角,到下颌,垂眸細細端詳這張看過無數次的臉,此刻這般安靜沉睡間,竟隐隐有種純粹神聖的意味。

殷長煥不知道腦子裏為什麽會冒出這個詞,但他更覺不解的是,是緊随其後突如其來的沖動。

不是第一次冒出,卻是第一次強烈到難以忽視,也無法抑制。

他想吻他,非常想。

殷長煥收回手,撐在他臉旁,緩緩俯下`身去,卻停在呼吸交錯的咫尺間。

眼前看得見那人微微顫動的睫毛,清晰到根根可數,眼尾處意外逶迤上翹,平添了一股難以言明的味道。素日總是抿着的嘴唇,被蒼白的面色一襯,竟覺比平時殷紅許多。

若他果真是妖,應該是只狐妖。

良久,他才低下頭,輕輕在那人唇上印下一吻。

這是禁忌,他不能更清楚了,君王情難自禁地吻了自己的臣子,更遑論臣子是個人人喊打的奸佞。

可是一貼上那人雙唇,那點違背倫理的禁忌,年齡的逾越,還有什麽疑似非人的猜測,都通通抛去了九霄雲外。本想淺嘗辄止,卻也沒忍住更深地吻下去。人是拒他千裏之外的冷硬,唇卻是柔軟溫熱的。

他仿佛能感到心底湧起的那種奇異的情緒,幾乎讓人忍不住嘆一句久違。

但是久違什麽呢?

荀未很輕微地皺了一下眉,低低“唔”了一聲。

殷長煥退回原來的距離,俯身注視他的情況。

那人動了動羽睫,過了很久,才緩緩睜開眼睛。殷長煥正想問問他現下感覺如何,卻聽那人幾乎在目光轉向他的同時,聲音微弱地說了兩個字。

四周靜谧如初,殷長煥聽得清清楚楚,那兩個字明顯是下意識吐露,甚至帶點不确定的疑問,皇帝卻瞬間鎖緊了眉頭。

荀未道:“……連闕?”

他暫不去思考那是不是一個人的名字。真正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是荀未一睜眼剎那的神色。

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若說此前他即便權勢在握,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目光,說不上冷淡,卻讓人本能感到威脅,是高高在上之人,無論看什麽都揮之不去的孤高感。

雖然這神情只出現了瞬間,便又立刻變換成剛醒來的迷茫。

殷長煥沒有說話,任憑荀未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會,腦子慢慢地恢複運作。

他目光漸漸恢複清明,雖然仍能看出虛弱,卻要比剛醒來那一眼好得多。

“陛下?”荀未啞着嗓子道。

“我在,”殷長煥從旁邊摸過玉壺,親手倒了杯溫水,微微将他攬起懷中,遞到嘴邊。

荀未顯然內心掙紮了一會這個姿勢,但喉嚨實在幹得厲害,身子發軟連手都擡不起來,只能幹巴巴道:“……謝陛下,臣失禮。”

殷長煥看着他把一整杯都喝了,才把杯子放回案上,讓他繼續安生躺着。

“可有哪裏不适?”

荀未搖搖頭,瞅了他兩眼,似乎在思考當前是個什麽情況。

“臣……”他欲言又止,“多謝陛下,只是戴罪之身……”

“無礙就好,”殷長煥直接忽視了他後面吞吞吐吐的幾句話。“這幾日先好好休息,諸事有我,不必憂心。”

荀未迷迷蒙蒙地聽着,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看這情況是皇帝大發善心把他從牢裏撿回來了,不僅不計前嫌,還折騰好了他這副身子。

他正感動不已,不知如何做謝,更兼諸事湧上心頭,還想問問李茴現在作何處置,卻聽皇帝沉默一陣,忽然開口問道:“連闕是誰?”

荀未迷茫地看他一眼。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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