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命(一)
“……誰?”
荀未一臉茫然。
“你剛才自己在夢裏說的兩個字。”其實并不算夢裏,那個時候荀未已經睜開眼睛了,但殷長煥并沒有提到這一點,只是狀似無意問道,“是個名字?”
荀未感覺頭又疼起來了。“不知道……”他無意識蜷了一下手指,像是被什麽牽扯了一下。
連闕?
似乎在哪裏聽過,但也不算有多熟識,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的名字,怎麽會從自己嘴裏說出來?
殷長煥抓住他揉着自己腦袋的手,塞回被子裏。
“想不出來就算了,閉眼,休息。”
荀未一點也不想接着睡,他隐約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無比的夢,心境曲曲折折,喜怒哀樂,似乎一夜之間都嘗了個遍,直撐得他頭昏腦漲。
“陛下,”他見殷長煥有抽身離去的趨勢,不知為什麽,下意識一嗓子喊住了他。
皇帝尋思着叫個太醫來再瞅兩眼保保險,本來都起了一半身了,這會兒聽見太傅大人在被子裏悶悶一句,微怔了一下,又掀起衣擺坐下來。
“哪裏不舒服?”
“沒……”荀未一臉困窘,“……臣只是……只是想問一下牢中那少年,如何處置了?”
“尚未處置,”殷長煥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一樣,頓了頓又補充道,“關在牢中,等你傷愈,親自來吧。”
“多謝陛下。”荀未心下松一口氣,忙不疊感激道。
殷長煥:“這次的事,你可知道原因?”
荀未自然隐瞞李茴此前種種不尋常之處,只澀然道:“他是……李甫李大人遺孤,恐怕從一開始便是為父報仇而來,我竟一直未能發現其中玄機。”
其實至今,他也沒有弄清楚這其中交錯糾葛的關系。人是賢王送來的,這就涉及到,賢王究竟對他的真實身份知不知情。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如今此事必然也與他脫不了幹系。
荀未想到這裏,不由心裏一陣發冷。虧他此前還以為賢王對他大約沒有那麽恨之入骨,沒想到第二天就被他的人捅了個對穿,什麽仇什麽怨哪。
殷長煥無聲思索一會,看起來得到的線索太少,也卡住了。他不帶逼迫的意味,只是平淡地照例問了一句:“當年之事究竟為何,太傅仍是不肯說?”
荀未閉上眼睛:“陛下別問了。”
不說是為你好,說出來,怕你自殺。
一個天上神明,成為降世災星,累及天下陪着一起遭劫,任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這種厄運,都無法承受吧。
幸好皇帝十分識得好歹,殷長煥看病人面有倦意,于是不再追問,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道:“還是讓太醫再來看一次吧,你有什麽需要的,下人就在外面,喊一聲便是。”
“多謝陛下。”荀未今天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說這句話了。等皇帝走了以後,他迷迷糊糊又要入睡時,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等等,皇帝剛才自稱什麽?!
這麽一激靈,他似乎才遲遲反應過來自己面前的處境。
一個罪大惡極的,天牢中待問斬的國之奸佞,現在好吃好喝好伺候地躺在最大的宮殿,睡着最奢華的床,讓九五至尊的天子替他端茶倒水看臉色——
這這這,是做夢還沒有醒罷?
賢王已經原地來回轉到第二十四圈了,白術倚在一旁喝着茶,淡定地坐看他滿臉暴躁地團團轉。
“你說的讓那小子出手就是這麽出的?”賢王轉到二十五圈半的時候終于忍無可忍,主要是他想不出辦法,也弄不懂前因後果,只能怒而向罪魁禍首發洩,“把自己人折騰進牢裏,過幾天就人頭落地?!”
白術慢悠悠道:“王爺息怒,小茴暫無大礙,不必如此憂心。”
“放屁!”殷長煊惱羞成怒,“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憂心了?”
白術:“兩只眼睛。”
賢王:“……”
“給本王滾犢子!”
白術笑了笑,道:“您不是一直嫌他笨頭笨腦的嗎,何況,送他去太傅那裏,是您許可過的。”
賢王怒道:“那還不是你說荀未不會拿他怎麽樣嗎!再說,報仇這種事自然是要自己親自動手,不送去,他哪有機會接觸得到荀未?”
白術贊同道:“是了,所以現在成功了,還有哪裏不好嗎?”
賢王簡直要被他氣得血濺三尺,“荀未又沒死,還把自己搭進去了,成功個屁!本王警告你,要是他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就跟着一起西天見佛祖去吧!”
白術被他粗暴地揪住了領子,終于沒辦法悠閑地坐着喝茶了。當下一臉無奈,好言相勸道:“ 待我一探究竟,殿下麻煩先放手……”
賢王不依不饒揪着他晃了晃:“不行,你不是本事大嗎,就這麽探啊!不探出來本王就不放手。”
這人之前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殷長煊同意了出牢以後,一路半個阻攔的人都沒有,到了關卡還有人自動拿出鑰匙開門,簡直像中了妖術一樣玄乎。
白術這個人,必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既然敢在他面前顯露,就代表不怕讓他知道。他倒要看看,這個小白臉的真面目是什麽。
白術居然還是微微一笑的模樣,他故意嘆一口氣道:“既然殿下要求了……”
“草民便姑且一試吧。”
他說着,瞳孔忽然流光一閃,賢王不自覺眨了下眼睛,重新凝聚起來時,便看見那黑瞳顏色變得極淡,如同一顆成色上好的琥珀,折射寫剔透的細光。只是目光微微發散,像是發呆一樣看着某處。
與此同時,百裏之外,盤坐在牢中的李茴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服,又望了望外面遙遙站着的森嚴的守衛軍,嘴角勾起,露出淺淺笑意。
“真是不會吸取教訓啊,連闕。”
賢王猶豫着松了手,白術身子一晃,像是要向後跌倒的樣子,他一驚,連忙又揪住了那小白臉。
“喂,你這是幹什麽呢?”
白術眼睛沒有變回來,仍是那副瞳孔微散的樣子,卻好像聽見了他說話,頭一次沒有笑容,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淡淡道:“別吵,再等一會。”
賢王憋着一口氣在胸口,艱難地忍住了掐住他脖子的沖動。
牢裏的李茴繞了兩圈以後,坐回原地,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來時,又是木然的神情。
殷長煊眼睜睜地看着白術視線逐漸凝聚起來,瞳孔中像是點進了墨滴一般,從中心開始擴散,最終又變成原本的純黑。他本應該從一開始就注意到的,這個人瞳孔的顏色太過濃烈,幾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白術眨了兩下眼睛,通知道:“殿下安心,小茴無事,只是我帶他回來之前,還需借他做一件事才行。”
賢王還在方才的景象中,沒有回過神來,他愣了一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
他後退一步,上下打量了白術一番,方恍然大悟道:“你果然不是凡人。”
白術笑着點點頭:“被看出來了啊,殿下真是聰穎過人,”
殷長煊如臨大敵:“你是什麽東西,有什麽目的?”
“殿下安心,”白術寬慰道,“我不是什麽東西,只不過奉命如此。”
賢王:“奉命?奉誰的命?”
白術看着他,恢複墨色的瞳孔裏笑意盈盈,卻因為那過于深重的顏色而莫名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他微笑答道:“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