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命(二)

對于百姓來說,生存仰賴的,不是遙遠京城裏高坐廟堂的君王,也不是官府中或貪或廉的縣老爺。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真正的恩惠,是上天賜予的。天命淩駕之下,碌碌衆生是如此渺小而脆弱,慈悲或是重罰,恩澤雨露或是雷霆萬鈞,那都只有硬生生承受的份。

只是凡人付出信仰,得到的卻未必是庇佑。

皇帝最近很忙,忙到焦頭爛額。四方天下,西北起戰火,本就不太平,這段時間偏偏各處都出現了奇異的天象,傳得玄之又玄,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本來這并沒有什麽可怕的,只要不是實打實的旱澇災害,天空就算是變成七彩的也跟皇帝沒什麽關系。

壞就壞在,不是天災,而是人禍。突然失蹤了的賢王且不說,前年江南蝗災,顆粒無收,殷長煥一面忙得腳不沾地地處理此事,一面還要鎮壓四竄的流民,民間諸多不滿,都不能一一撫平。暴亂和起義直過了半年才消停下來。

還不知道這次趁此機會,又有多少人要打着替天行道的旗號觊觎皇帝那張寶座。

這些事荀未從前幫着處理過一二,如今卻是實在力不從心。只能看着皇帝每天左拼右湊擠出點時間,說不了幾句話又匆匆離去。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來?

這話他每每都在舌頭上來回打轉,結果卻是每一次都原封不動地吞回肚子裏,末了,勉強擠出個笑來,說些多謝陛下陛下辛苦之類無關痛癢的話。

他能感到現在的狀況非常奇怪,不倫不類,恩不恩,罪不罪,君不君,臣不臣。殷長煥每次說到無話可說時都似乎另有什麽事想告知他,卻十分堅決地憋着不說,荀未又不能自己大大咧咧開口問,兩個人相對無語,除了尴尬還是尴尬。

這麽無可奈何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十幾天。荀未稍微能下地走動的時候,全然不顧太醫囑咐,立即趁着皇帝忙昏了頭,背着他悄無聲息地偷摸潛入牢裏探視李茴。

皇帝說的所謂“明日”的刑期徹底成了一紙空文,原先關押荀未的牢房正好用來收押刺客。只是,他的待遇比起太傅大人,可實在是差了許多。

荀未一進去便被撲面而來的寒氣凍得一激靈,這些天天氣還沒回暖,室內暖爐生的旺,才叫人忘了窗外大雪紛飛是怎樣的嚴寒。荀未在牢裏時,暖爐居然還是備齊的,夜裏倒也沒有冷到牙齒打架的地步。可是輪到刺客,就什麽也沒有了,應該說,他至今沒有被極刑伺候,都是多虧了荀未當日昏過去之前的那句“別殺他”。

荀未站在門口第不知道多少次感謝皇帝的大恩大德以後,才攏攏大氅,擡腳跨了進去。

少年窩在角落蜷成一團,安安靜靜的,聽見有人來了,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除此之外,依舊不動如山地抱着自己的膝蓋,沒有任何反應。

荀未看着他單薄的衣服,想象了一番自己也這般暴露在數九寒天中的情景,不由心裏打了個哆嗦。

他一時同情心泛濫,向旁邊伺候的人道:“咳,那什麽,我覺得有點冷,去把暖爐燒起來。”

下人領命去了。餘下的又一一支開,荀未這才轉過身來看着那少年,嘆了口氣,道:“你這又是何苦?”

李茴眼裏既無仇恨,也無不甘,他整個人都是如此,如同一塊尚未雕琢的古樸的玉石,沉默寡言,無喜無悲,實在讓人難以意料到,會做出如此偏激的事。

果真是仇恨驅使?荀未不由疑惑,李茴真的恨他麽?

何況,他看起來一副缺竅的模樣,知道什麽是恨嗎。

李茴意料之中沒有回答。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細雪不知什麽時候又飄起來了,北風一吹,打着旋兒飄了些細碎的進來。

少年懵懵懂懂地想起,有一年也是這麽冷,不,比這要冷得多,獨自一人坐在街角,好像骨頭都凍在了牆根上,輕輕一動就連着會咔咔碎掉。人們行色匆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大雪裏一個瀕死的孤兒。

一雙黑靴從他面前走過,後面微微拖曳着絨毛大氅,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痕跡。

是個富家公子,大概,他想。

瘦弱的孩童無動于衷地盯着那一點痕跡發呆,餘光卻發現那黑靴的主人走出不遠,停了兩步,又折回來,重新出現在視野。

那個蹬着黒靴的灰衣少年公子瞪着他,居高臨下,語氣十分惡劣:“本王都從你面前走過了,就不知道向我乞讨嗎!呆成這樣,活該被凍死你信不信!”

荀太傅方才好像問了他一句話,可是李茴聽不懂,在他的印象中,荀未似乎還算一個不錯的人。沒有欺辱過他的人,他都覺得還不錯。

于是少年轉過頭,一板一眼地告訴他:“你要小心。”

荀未愣了一下,他本來都不指望小茴回話了,但是突然來這麽一下是什麽意思?

荀未謹慎道:“小心什麽?”

李茴:“小心我。”

荀未頭頓時大了,就不能把話說完麽……小心你什麽?這孩子說的,難道是之前他用匕首捅了他一刀的事?

荀未仔細想了想,問道:“那是你自願的,還是有人讓你做的?還有——你那把匕首,是哪兒來的?”

李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話,窗外的雪花落了些許在他頭上,他看起來十分冷,卻又像是沒有知覺。少年沉默良久,最終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聲重複了一句。

“你要小心我。”

此時此刻,西郊某處寂靜沒落的小別院裏,被雪覆蓋的小亭子裏,有個人正擺着一盤棋,一旁的石桌上,準備好了茶水和兩個杯子,袅袅地飄着水霧,似乎在等什麽人。

他慢條斯理地落下最後一子棋時,簡陋破財的柴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那人做尋常公子哥打扮,束發加冠,長身玉立,規整中卻隐隐透露些不羁,眼角一顆淚痣不添媚氣,反而多一層銳利。

白術一見到他便展露出恰到好處的招待客人的笑容,殷勤道:“來的正好,進來坐坐吧。”

晏離皺眉看了看面前的棋盤,道:“下棋,免談。你在天庭時都跟天帝一起對弈多少局了,還沒膩味?”

白術笑道:“輸多贏少,所以才要練嘛。”

“得了,我不跟你說廢話。”晏離道,“我只問你一句,當真要做到這地步?”

白術道:“選擇權在他們手上,這話你不該問我,應該去問當今聖上和太傅大人。”

晏離嗤道:“難道不是應該問天帝?你向來不摻和這些事,這次是哪裏不對勁,居然親自出手?”

“哎呀……”白術語氣遺憾道,“沒辦法啊,下棋輸了,就得給人辦事,你以為我想嗎?”

晏離哼了一聲,沒說話,白術倒好了茶,遞給他一杯。晏離黑着臉接過時目光掃過他的瞳孔,動作微忽然就頓了一頓。

方才離得遠沒注意,現在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那純粹的黑色像是煙霧一樣,竟然隐隐在瞳孔中飄蕩流動,光線折射下更加明顯。

他眯起眼睛道:“你這家夥……竟然在眼睛裏藏了塊輪回鏡的碎片?”

白術不為所動地倒茶,自己悠悠啜了一口,才道:“不算違規吧。”

晏離瞪着他咯咯磨了磨牙。

當然不算。本來在人間不可動用法術,就算是他也不能不遵守,可是他眼裏那一點碎片,用來控制凡人心智,或是通過之窺探任意地方,都輕而易舉,既不算違反規則,又方便他翻雲覆雨,真是太奸詐了。

何況這人執掌輪回鏡,碎片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不得不說,比起老老實實手無寸鐵的荀未,實在是棋高一着。

他正要譴責白術,也就是鏡仙這種以權謀私的行為。就看那人忽然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像是看見了什麽奇怪的事,自言自語喃喃道:“來的這麽早?”

晏離:“誰?”

鏡仙不答,晏離低頭一看,發現他瞳孔裏的黑色開始逐漸退去,恢複淺淡的琥珀色,笑意也漸漸消退得無影無蹤。

“再會會你吧。”

與此同時,大牢內,荀未發現少年忽然身子一震,緊緊閉上了雙眼。

他蜷縮得更緊,把頭埋進了膝蓋,整個人微微發起抖來。

荀未吃了一驚,幾乎要喚來人打開牢門一看究竟,就在這時,李茴忽然又擡起了頭來,毫無征兆地。他發散的目光漸漸聚集到荀未身上,接着,正如荀未猜測的那樣,露出一個完全不屬于小茴式的笑容。

“荀大人,好久不見。”

他這神色和語氣一看就知道,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小茴了。雖然荀未尚不知這是怎麽做到的,但他不會忘記這個家夥朝他心口捅了一刀的事實。

荀未不自覺警惕地後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誰?——這是怎麽回事?”

“李茴”好整以暇地拍拍衣服站起來,一步一步向他走來,就在這短短的路程中,披散的一頭黑發緩緩地幻化成了三千銀絲。

等到他隔着欄檻與荀未面對面站着時,面前這個人,已經完全不是李茴的樣子了,他額頭浮現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殷紅的印記,白衣白發,連微笑的弧度都未曾改變,完全是記憶中的樣子。

荀未不由脫口道:“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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