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命(三)

“是我,”鏡仙答道。

“你來得比我想的早,”他仔細地看了看荀未的心口,那裏厚重的大氅下,還有尚未取下的層層繃帶包裹,明明用肉眼是看不到的,這人的語氣卻有種輕易把他看透的感覺。

“對不住,你傷可好些了?”

荀未最初驚訝過後,反而很快鎮靜下來。他察覺出鏡仙話裏的意思,沒有露出苛責或是驚訝的神色,腦子裏飛速思考了一陣以後,才不動聲色答道:“痊愈得挺快,已經無礙了。”

話語雖然平靜,他心裏可以說是掀起了滔天巨浪也不為過。從方才的對話,現在可以肯定兩件事。一是此前李茴的種種不對勁,不知所謂的話語,正是出自面前這個他為數不多能記得的神明。二,那把不是凡鐵的匕首,刻着天庭的仙籍印,賢王莫名其妙的栽贓,背後千萬步的算無遺策,他早該想到的,除了同為天官者,還有誰能做到。

“這算什麽?”荀未輕描淡寫問道,“……懲罰?”

他問的是那把匕首的事。說起來可笑,那時也許是剛剛忘卻前塵,即便在天庭時,也總有種沒着沒落的陌生感,好像天上地下,哪裏都找不到歸屬一樣。鏡仙是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神,雖然總是笑得意味不明令人不寒而栗,又十分惡劣地喜歡打趣他,可對荀未來說,僅此一個的熟人,在那時候,要不是怕身份不夠,太逾矩,他幾乎是把他當做朋友的。

現在久別重逢,一上來二話不說就捅了他一刀,就算他再怎麽拿天機難測天命難違來搪塞自己,也沒法真的從心裏把這件事一筆勾銷,當做沒發生。

鏡仙嘆了口氣,道:“不是懲罰,只是我非如此不可。”他難得臉上露出點真摯的歉意,“不如此事若是完結了,我也讓你來一下怎麽樣?”

荀未道:“免了,我哪敢?”

他想起前幾天聽下人說,賢王越獄不見了,而李茴和賢王之間又一定有所關聯,鏡仙既然借的是李茴的身體,此事想必與他也脫不了幹系。

荀未不由疑惑道:“你這樣動用法力,不怕觸犯天條?”

鏡仙一臉無辜:“我沒用法術啊。”

荀未:“騙鬼呢,那你怎麽随随便便就進來的?”

鏡仙道:“仙人自有妙計,不說這個了,我有事交代你去辦。”

荀未一臉冷漠地看着他,心想,本大仙都是鬼門關前走過一來回的人了,還辦什麽辦,早死早超生行不行。

于是臉皮一厚道:“又是禍國殃民的事?不好意思,這個任務我實在力有不逮,只能麻煩大仙你們自己了,至于在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消極怠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鏡仙在天上,心念一動,能看到世上任何地方,估計對這事摸的是門清。當下也不意外,依舊耐心十足地好言相勸道:“我知道大人心腸慈悲,所以這次便不強人所難了。你只需要做一件十分簡單的事就行,此前所為皆可一筆勾銷,事了之後,仍可重列仙班。”

荀未暫不急着問是什麽事,想了想,謹慎地問道:“那殷長煥呢?”

鏡仙愣了愣,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只片刻後,卻又突然笑了出來,“自然是歷劫結束,回到天庭了。”

荀未:“他可還會記得人間發生的事?”

鏡仙:“既然重列仙班,洗去七情六欲,又怎還會讓他保有記憶呢?”

荀未聽了這話,本該松一口氣,終于不用怕司法天神的打擊報複了……可他的反應奇怪得很,只要一想到,回到天庭之後,他和那人之間,又會回到點頭之交都不算的關系,就覺得有哪裏堵得慌。

“那……那也是,”荀未黯淡道,本來就是沒有交集的人,止步于此也就罷了。會這樣不快,大概是看着一個人從孩童長大,看了二十年,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一時間又要變成陌路人,自然不是那麽讓人愉快的事。

他道:“你要我做什麽?”

鏡仙:“無論幹什麽,讓他相信西北的事是你,賢王之事也是你,你就是罪魁禍首就行了。”

荀未足足沉默了半刻鐘沒有說話。

他表情複雜道:“我就發現了,你安的什麽心啊?賢王那時候栽贓我也是你教的吧?拼命往我身上甩鍋做什麽?你得罪不起司法天神,難道我就得罪得起了!?”

鏡仙笑眯眯道:“是啊。”

荀未怒道:“是你個球!”

鏡仙寬慰道:“好啦好啦,你要相信天庭的力量,盡管去得罪,不會有事的,一定保你平安。快的話,最多一個月,咱們就功德圓滿回天庭去了。”

荀未半信半疑:“怎麽保我平安?”

鏡仙正色道:“仙人自有妙計。”

荀未:“……”

要不是打不過,他發自內心地想照着這家夥那張欠捶的嘴臉來上一拳。

“對了。”臨走前,鏡仙叫住他道,“記得把這孩子弄出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

“我答應了賢王的。”

荀未一臉怒氣未消地瞪着他。他壓根就不想摻和他們那些破事,不是自有妙計嗎,自己弄去啊!

只是莫名想起少年先前那句說不上提醒的提醒,糾結了半晌,腳步走走停停,還是在門口回過身來,無奈道:“知道了,我會想辦法放小茴回去的。”

小亭裏,晏離一見白術睜開眼睛,便上前立即問道:“他同意了?”

亭子裏靜悄悄的,他這一聲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急切,在空曠破財的庭院裏微微回響,幾只覓食的飛鳥在雪地上蹦跳幾下,驚動後展翅飛走。

白術看起來神色略有異樣,即便不動用法力,要承受眼睛裏的那一點輪回鏡碎片,對身體也是一種巨大的消耗,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神色稍緩,沒有回答晏離的話,而是搖頭自嘲道:“以後再也不和帝君下棋了,輸的代價太累,我寧願去看鏡子。”

他回過神來,看見晏離依舊一臉虎視眈眈,不由失笑:“沒什麽不同意的,你想聽到什麽答案?”

晏離神色複雜地坐回一邊,半晌才低聲道:“沒什麽。”

鏡仙看着他,認真道:“你也不必替荀未怪我等獨斷專行,萬事萬物無規矩不成方圓,有法自然有刑,他們能經此一劫,重回天庭,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晏離搖搖頭:“可回來的未必是原來的他。”

鏡仙指尖夾起一枚黑棋,在手中輕輕把玩,他的目光投到棋盤上,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微微出神:“這正是此劫的目的所在,天庭不需要違逆者,他要想回來,只能不再是他自己。”

“噠”得一聲,棋子落下,黑白之勢纏鬥良久,難解難分,這一下,竟是隐隐成了死局。

“你也知道,”鏡仙道,“人間愛恨,左不過都是一時存留,為着莫名的心悸所以愛上,為着背叛和得不到回應所以仇恨,說出來都覺得無趣,誰說機關算盡算不到人心?依我看,再簡單不過了。”

晏離看着他,忽然産生了一個錯覺,好像面前坐着的,并不是那輪回鏡旁淡泊無為的鏡仙,而是一切都要追求全然在握的天帝。他從前以為鏡仙和天帝不是一類人,一個代表的是仙的飄逸,一個代表的神的威嚴,可現在看來,是他一開始就錯了,這二者之間,原來從來就沒有任何區別。

“連闕這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啊。”

荀未回到宮中,趁着皇帝還沒發現,打算先去主動認個罪。

比如,陛下恕罪,臣沒有謹遵醫囑偷偷跑出去了,陛下再恕罪,臣把牢裏的犯人放跑了,陛下再……算了,不用恕罪了,通敵叛國,謀朝篡位,都是我做的,陛下當殺則殺吧。

他腦子裏面亂糟糟的,一路也不知想了些什麽,直愣愣地走到禦書房前,卻冷不防被門口的宦官攔了一下。

“大人,”那太監年紀看着小,卻十分有眼色,遙遙看見荀未走來就迎了上去,“大人身體未愈,怎麽貿然出來了?陛下若是知道,又要不高興了。”

荀未道:“我無礙……陛下現在可在議事?”

他說完,小太監的臉色一下變得十分為難,“這……并無議事,只是……”

荀未:“?”

他正一頭霧水,忽然朱紅的大門被輕輕推開,殷長煥身邊常服侍的那位總管太監輕手輕腳地從裏面出來,轉身剛一合上門,看見荀未,生生愣了一下,道:“荀大人來了?”

荀未點點頭,還沒等開口,那總管便麻利且自覺地又打開了門,恭順道:“那您請進,只麻煩大人,手腳輕些。”

荀未更摸不着頭腦了,看他這個樣子,殷長煥分明是有事在身,連通報也不說一聲就放他進去了,這等沒有警戒心,是怎麽做到這個位置的?

但他既然達到了目的,也就不想那麽多,點點頭,道聲多謝,便擡腳從微微敞開的大門走了進去。

殿中昏暗,未曾點燈,在他身後,投在地上的光影被緩緩關上的門剪成一條細線,最終消失在室內龐大而空蕩的晦暗中。借着窗外淡淡透入的天光中,他的目光找到了那人坐在案前的身影。

不是一貫坐得筆直的身影,連着忙碌不休好幾日的君王,雙臂伏在案上,臉埋得看不見,只有頭上金冠微微折射出一點光芒。

荀未站在原地被這景象實打實震了一下,這姿勢……皇帝趴桌子上睡着了?

他頓時屏住了呼吸,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

來得也太不時候了……荀未進退兩難地想,他想現在就抽身離去,又怕鬧出動靜來把人吵醒。那總管太監幹什麽吃的?知道皇帝在睡覺還放他進來了,這是嫌頭多不夠砍嗎!

不過說起來……荀未看了看臺階上那個模糊的人影,不由推測,偏殿裏就備着床,皇帝寧願趴桌子上也不願去那裏,看樣子最近是實在忙不過來了。

他一時心裏愧疚又同情,也不打算這時候給人添亂了,小心地往後退了一步,估摸着可以就這麽輕輕挪出去,不料第一腳就踩到了什麽東西。

幸而那東西扁平扁平的,只是踩了一腳,還沒發出太大動靜。殿中寂靜,他懷疑若還有其他人在,幾乎能聽到自己驟然飙高的心跳聲。

他低頭找尋那“罪魁禍首”,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忽然發現,地上零零散散還掉落着很多這種東西,呈一種奇異又淩亂的弧狀圍繞在皇帝桌案前。

荀未瞠目結舌地擡頭去看殷長煥桌子,上面只亂糟糟攤着幾本奏折和一杯掀了蓋的茶杯,皇帝每天的量肯定不止這些。剩下的呢?

還用問嗎,他低頭,剩下的,都在地上躺着呢。

皇帝多大了……二十?真的不是十二?沒事還扔奏折玩?

他小心地蹲下來,輕輕翻開了之前一腳踩上的那本奏折,借着外面尚且微微發亮的天光看了看上面的內容。

他沒想到,那是一本聯名冊,幾乎有半數以上的大臣都署了名,他從後面翻起,一頁頁看過去,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在他面前一一略過,直到翻到第一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微一怔。

是聯名上書的內容——太傅荀未,罪不容誅,抄家問斬,刻不容緩……

法不容情,願陛下,以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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