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命(四)
皇帝近來睡不安穩。他不是喜歡挑燈夜戰的人,荀未以為的皇帝深夜仍在殷勤辛勞地批改奏折的情景,完全是他一廂情願的想象,大約來源于殷長煥不分場合,何時何地都可以處理起政事的奇妙形象。
但事實上,皇帝是個極度追求平衡的人,早睡早起,鍛煉身體,生活規律得乏善可陳,直逼老年人代表荀未。後者畢竟是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不死,即便對歲月流逝毫無感覺,也時不時會有種整個人間都是這麽年輕的滄桑感。
他雖然表現得不明顯,但心裏看任何一個人,都是後生崽子,所作所為都幼稚得很,就算忍住嘴上不唠叨嘀咕,心下也是各種老氣橫秋的腹诽。故而,就算賢王幾次三番跟他過不去,荀未也沒有真的生過氣。
大約類似垂垂老矣的長輩看小孩在他面前張牙舞爪,也不會去計較一樣。至于對朝中那些費盡心機庸庸碌碌,在權力欲`望中前仆後繼的官員,則又是神的寬容了。
某種程度上說,皇帝年紀輕輕,能在老氣橫秋這方面和荀未齊平,也是很了不起了……
但近來——具體說來,正是從荀未遇刺那一天起——皇帝夜間開始變得多夢,一個場景接一個場景轉換,沒有前因後果,先言後語,只是碎片式的片段,層層疊疊,無止無盡,如同一面摔碎的鏡子,每一塊碎片中都映照出他自己的臉那般詭谲。
籠罩在白霧中的場景,看不清的面容,微笑着的嘴角,模糊得分辨不清的話語,甚至偶而出現的,烏發間赤裸而蒼白的肩膀,咬住的血色殷紅的下’唇,他很想讓目光微微上移,去看一看那人的臉,卻發現自己并不擁有對身體的掌控權。
每每醒來,便只剩下這些,指尖仿佛還殘留着方才肌膚相親的觸感,以及胸腔裏沉重跳動的心髒,在昭示着方才那一場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夢境的存在。
他感到有什麽話呼之欲出,到了嘴邊卻忘得幹幹淨淨。只能勉強想起,非常簡短,只有幾個字,連平仄都還熟悉,卻像被下了不可說的禁言一般,無論如何也無法脫口而出——那是什麽人的名字嗎?
在他的夢裏,似乎總是重複出現一個人,一個場景——花瓣,風,樹下的人。
那夢境與少時的記憶不謀而合。悠悠在躺椅上歇息的人伸手掀開了蓋在臉上的薄薄的書本,露出半張白`皙的臉,耳垂一顆紅痣清晰可見。那一瞬間,夢裏的人面容之上籠罩的霧氣仿佛被風吹散了,連時間都靜止在此刻。殷長煥凝神去看,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但,那分明是同一張臉。
他睜眼醒來,窗外烏雲黑壓壓地連成一片,月光星辰被密密遮住,漏不下一絲光芒,宮燈昏暗地間歇跳動着,空氣中寒氣漸侵。
已是冬末春初,南境本該是春暖花開,卻也同京城一樣籠罩在遲遲不去的蕭瑟灰暗中,春日從來沒有這般懶怠眷顧過人間。
天有異象?殷長煥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黑壓壓的天空,眼裏像是漸漸滲進了寒意,幽深黑沉深不見底。
八年前那個欽天監,無論算到了什麽,說過些什麽,天命既定,在他這裏不過是個笑話。
人間倫理都可以罔顧,天命又算得了什麽?
殷長煥低頭,冷冷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緩緩握了起來。
荀未完全不知道這些天皇帝的心路歷程經過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只是一直默不作聲地半跪在那裏,翻來覆去看手裏的折子,末了,搖搖頭露出一點苦笑來。
這又何用他再去認罪,分明都已經證據确鑿了。他不知道殷長煥究竟還有什麽打算,才遲遲不處置他,往好了想,荀未自認沒有迫害過他一星半點,皇帝可能是個念舊的人,所以打算留他一條狗命,但也架不住朝野上下人心向背,處斬是遲早的事。往壞了說,皇帝只是還沒放棄知道當初李甫對他的預言,打算先從他口裏挖出來,再另作打算。
無論是哪種,荀未心想,人間都沒有他的留身之處。
窗外光線漸漸移到了屏風上,映照出金色絲線勾勒下的,鸾歌鳳舞的奢華景象,在暖黃的光線微微發亮,好像果真能從屏風中飛出來一般。殷長煥輕輕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沒想到只是随便小憩,也逃不過夢境的造訪。這一覺睡得奇累無比,心緒起起落落,紛繁錯雜,這些天在夢裏經歷的種種情緒動容,幾乎比他過去所有日子加起來還多。
皇帝撐着頭,閉着眼睛捏了捏鼻梁,腦海中還殘留着剛才一睜眼時的景象,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他驟然睜開眼睛,荀未懷裏抱着一堆奏折,正站在書案前,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動作微微愣了一下,一時手裏動作也停了下來:“陛下醒了?”
他正在把撿起來的奏折放回書案上,誰知道才剛靠近殷長煥,那人就詐屍一般忽然醒了,不僅如此,還一副沒睡醒的模樣黑漆漆的眼睛一個勁盯着他看。
這裏的沒睡醒并不是指皇帝睡得一臉恍惚,臉上還有紅印子的那種毀形象的樣子,皇帝陛下即便是這種時候,眼神裏也是清明而且專注的。
主要是荀未不知道怎麽解釋他一睡醒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這件事,只好歸結于皇帝沒睡醒,腦子還沒轉過來。
“你怎麽來了?”他開口道,看着荀未把奏折放上桌子,端起茶杯湊近了嘴邊,不知想起了什麽,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奏折,你看過了?”
荀未欲言又止,總覺得解釋起來是個浩大的工程,幹脆厚着臉皮行禮請罪:“陛下恕罪,臣無意偷察國事……”
殷長煥把茶杯放回去,那裏面的茶已經冷了,他只皺了一下眉,也不知是為了這茶,還是荀未方才那話。
“無妨,”殷長煥道,“那東西撿它做什麽,待會讓人扔出去。”
荀未窺探了下皇帝的臉色,并沒有什麽不悅或是玩笑的神色。心裏不由更加摸不着頭腦了。他一時不知道要回些什麽好,只能愣愣地站在那裏,任氣氛又冷寂下來。
殷長煥沒聽到回應,擡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身子好了麽?冒冒失失就出來了,找朕有事?”
他語氣說不上嚴厲,只是荀未想起自己的來意,頓時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先前想好的說辭一個個争先恐後都從腦子裏溜了個光,完全就是個“白茫茫的雪地真幹淨”的空白狀态。
殷長煥看着他張了張口,目光往自己臉上掃了一下,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半晌,只垂眸盯着那堆從地上撿起的奏折,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荀未此刻正在肚子裏苦思冥想要怎麽委婉一點說好,還以為是奏折看得心寒,正想說些什麽慰問一下,就見那人似是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沉默地掀起衣擺跪下來。
“臣自知有罪,不求朝野上下寬恕,但憑陛下處置。”
又是這樣,殷長煥到嘴邊的話生生停住,換了隐隐的氣結湧上心頭,又是這樣不争不辯的模樣。荀未那一口氣嘆得太走投無路,他一聽就知道他要幹什麽。
果然不出所料,左不過是認罪。荀未低着頭,沒看見皇帝面色微微發冷,認什麽罪呢,他倒想聽他親口說說。
“先生何出此言?”
荀未聽來,那人語氣平平,想必是素來的面不改色。皇帝這話一出,要麽是完全沒接他的招,此事以後再算,要麽,就是的确在等他自己坦白。
坦白就坦白吧,不久前還聽人義憤填膺地說過一遍呢,怎麽可能忘記。
荀未硬着頭皮道:“此前朝中衆臣所說,皆為事實,只是尚遺漏一項,西北一事,”他頓了一下,心裏把晏離揍了一千遍,才道,“也是臣所為,陛下明鑒。”
“臣自知罪無可恕,不求茍活,只願陛下趁早決斷,莫要任朝中衆臣議論為是。”
他一說完,便覺得頓時卸下了個擔子,拖了這麽久,他都有種真的做過虧心事,一心只求解脫的感覺了。快刀斬亂麻,到此為止吧,皇帝每天這樣意味不明的,他是真心消受不起。
不料這一番話說出去,頭頂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別說回答了,連呼吸聲或是衣料摩擦聲都沒有發出。要不是餘光還能瞥到一點玄黑色衣角,他都要以為皇帝憑空消失了。
荀未跪着等了一會,終于忍不住道:“陛下?”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殷長煥開口了。
他冷冷道:“荀未,你以為我是個傻子,還是個瞎子?”
且不說明晃晃地叫了他的大名,就皇帝這前所未聞的語氣就夠讓荀未不寒而栗,起一身雞皮疙瘩了。
他想解釋,說臣不敢,陛下聖明,怎麽會是傻子。卻不知為什麽在那樣冰冷的口氣下,只能沉默以對。
他想起那時知道鏡仙就是那個幕後推手時的心情,被背叛和欺瞞的感覺糟糕透頂,他如今可不就是在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可他一點選擇也沒有。
殷長煥直感覺心頭一股沖動,洶湧地順着脊骨攀上來,直沖得眼前都有些晃動。那人的意思,是讓他殺了他,簡直比這些日子碰到的所有事加起來都要可笑。
總是低着頭做什麽?那人何曾認真注意過他看他的目光,又何曾深思過他話裏的意思。只會說陛下恕罪,臣無争辯。若說他唯一能确鑿的罪名,難道不是既引誘他于人世愛憎恨欲中,卻又完全置身事外毫不自知麽?
簡直可惡,氣的人牙癢癢。怎能讓他一直就這樣無辜無知無覺下去?
荀未眼角瞥到皇帝動了一下,接着似乎是起身慢慢走過來了,頓時如臨大敵,脊背一繃,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卻不料,面前衣擺一晃,殷長煥毫無征兆地半跪下來,随即,他便感到下巴受了鉗制,被人硬生生地掰着擡起了臉。
眼前驟然撞進那人的目光,黑沉沉一片,像是立即一腳陷入了泥沼一般。他推測過皇帝似乎是在生氣,但沒想到這麽生氣,那眼神好像要把他生吃活扒了一樣,荀未不由一愣,怔怔地在咫尺間的距離與那人對視。
殷長煥的神色極其陌生,從來也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他垂下眼睛看着他,語氣幾乎是克制的。
“荀子惑,你擡頭看看我,便知你真正的罪是什麽。”
他的話實在沒頭沒尾,令人費解。語境也奇怪得很。什麽真罪假罪,既然通通都已經認罪了。不是人間的聖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
他根本來不及深思那人話裏的意思,下一秒眼前一暗,捏在下巴上的手指松開,撫上臉頰,幾乎就在同時,唇上傳來了陌生的觸感,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覆蓋了上去。
這一下出乎意料,強硬得根本不容他反應或是拒絕。荀未瞪大着眼睛,靈魂出竅一般看着殷長煥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瞳孔,渾身上下好像只剩了嘴唇有知覺,腦子裏一陣一陣的轟隆隆作響,好像整個身子都被震得晃動一般。
這是……什麽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