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劫(一)

也就在幾年前,在荀老師記憶裏,殷長煥和殷長煊還是兩個半大少年的時候,他無意中發現當今聖上有個奇怪的毛病,非常稀奇,對殷長煊來說也許不奇怪,但是發生在殷長煥身上就有點讓人匪夷所思——

那就是喜歡在書本上随手亂畫。

荀未都不敢輕易稱那為亂寫,因為連字的雛形都沒有,潦草率性得旁人根本看不懂他在瞎塗些什麽。

彼時荀未通過殷長煥日常話語間的不顯山露水,和臨時問答反應的冷靜,再加上叽喳蹦跶的五皇子殷長煊極佳的反面映襯,基本上對他形成了一個少年老成,極其穩重的印象。何況,有上一世的威名赫赫在耳,荀未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做凡人的少年,心性直接越過了二十來歲,算是半個大人。

若說活得老不死的太傅大人唯一有一個看過去不會覺得幼稚的人,那也只有殷長煥了。

所以當他好歹想起來自己身為人師的責任感,故作嚴肅地晃去兩個崽子書房履行義務的時候,對面前的這幅場景幾乎是目瞪口呆的。

他先是遙遙看了一眼那個端正的身影,原本以為殷長煥在邊看書邊做筆記,一時好奇,想看看他毫不保留時對家國之事有何見解,于是不動聲色地晃到人身後,目光矜持地往下一劃拉。

荀未:“……”

他的神色凝重起來——那是個……什麽玩意兒?

保存得還算幹淨的書本上東一筆西一下,有些句子被歪歪扭扭的線劃起來了,有些則被塗成了一團黑,零零散散分布着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圖案。總之就沒有一個正常人能認出來的字。

最匪夷所思的,還當屬空白頁那個狀似人臉的東西,但,荀未能說出來的最高評價也就只能是,畫得挺圓。

他還沉浸在有什麽東西碎裂掉一地的震驚中,殷長煥剛把一行字塗掉,忽然背後長了眼睛一樣,毫無征兆地就回過頭來,黑漆漆的瞳孔盯着他,倒也沒有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全身上下警戒似的一動不動,只胳膊肘輕微地往上挪了一下,不動聲色蓋住了大半書頁和那張疑似人臉的東西。

荀未:“……”

怎麽,這是怕他認出來畫的是誰?荀未微微發窘地想到,問題是,殿下是哪裏來的自信這東西可以被人認出來的啊?

他覺得有必要重新評估一下殷長煥在他心中的形象。

場面一度陷入了尴尬,師生兩個互相大眼瞪大眼,還是荀未先整理好心情,他退後一步,裝作沒看到的樣子,若無其事道:“殿下在看什麽?”他想了想,大言不慚補了一句,“若有什麽疑問,或許臣可以解答一二。”

殷長煥沒做聲,繼續保持着盯着他的姿勢,右手輕輕一動,啪地把書合上了。

荀未:“……”

殷長煥回過身去:“沒有。”

他無視掉荀未,随手抽了另一本書,低頭看起來。

荀未一口氣憋在胸口,心裏郁結地想到:“這還能好好教嗎?”

這事當時不了了之,直到後來有一次随口提起來,殷長煥才好好跟他解釋了下。

不是亂塗,标記都是有意義的,具體每個代表什麽意思荀未聽他說了半天也是一頭霧水,只明白了一件事,難怪他看書看得那麽快。腦子轉得快,手速跟不上,就發明了這麽個方法,神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是很懂。

“那圓圓的像臉一樣的東西代表什麽意思?”荀未忽然想起這茬,認真問道。

殷長煥原先還一臉淡定地侃侃而談,聽到這忽然頓了一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裏頗有些意味深長,搖搖頭道:“沒什麽意思。”

他不說,荀未也沒再問,只是事後偷偷趁着人家外出練習騎射的時候,鑽進屋子,随手翻起了他平時看的書本。

這些做過亂七八糟标記的書,估計除了殷長煥自己以外,沒人看得懂。

他小心翻過幾頁,眼前充斥着各種抽象的圖形,直看得頭暈,忽然就像在沙漠裏看見綠洲一樣,瞥到了難得一見的方方正正的漢字,頓時愣住了。

寫字這事本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但這一連鎖的事之所以能在荀未的記憶裏存留那麽久,恰恰就在他最後看到的這幾個字上。無論過去多久,發生了什麽,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殷長煥在書上寫“荀未”兩個字做什麽。

皇帝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樣,一筆一劃都有種克制的感覺,端端正正,沒有哪一筆是逾矩的。荀未平日裏以正常人的審美看來,滿篇齊齊整整,煞是賞心悅目。

可單獨拉出來兩個,就不得不注意到素日忽視的下筆極重的問題了。驟然一看,幾乎讓人有些心驚。

他腦子裏一瞬閃過很多猜測,又一一駁回,大惑不解地繼續翻,遍尋不獲,似乎只有這一處。倒像是皇帝看書時晃了一下神,随手寫下了他的名字,最後又忘了抹去。

直到此刻,荀未一眼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咫尺交錯的呼吸和唇齒糾纏間,已經糊成一團的腦子裏忽然就冒出了這件陳年舊事,還有那滿書亂塗中端正的“荀未”兩個字。

不可置信,恍然大悟,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此前種種不可思不可解,竟是原來如此,他從未有任何一個猜測指向這一條道路,因果卻不知何時早已種下。

太荒謬了……這,從何說起呢?

他一時間失了所有應對方式,腦子徹底罷工,半點也轉不動。身體在下意識掙紮,卻完全抵不過那人的力氣,被人扣住後頸,撬開唇齒,一路長驅直入,憤惱的侵略中,卻無意流露出溫柔。從未踏足過的人世恨愛,完全陌生的七情六欲,來得猝不及防,劈頭蓋臉将他淹沒。

荀未在徒勞的掙紮間,茫然失了方向,心中既悲戚又迷茫,為什麽和不可能來回在頭腦中滾過,争執不休,最終卻是堪堪定格在,怎麽辦?

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告訴他這種事,這個時機,糟糕到像是上天故意愚弄一般。

荀未腦中一片混沌,他總算是意識到了和皇帝之間體力的巨大差距,掙也掙不過,當下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自暴自棄,任人揉搓。殷長煥察覺到他慢慢松懈下來,也沒有再用力鉗制住他。

這個吻變得細水長流起來,緩緩歸于平靜。荀未回過神來的時候,殷長煥抵着他的額頭,在極近的距離,注視着他的眼睛。

荀未像是在看一面純黑的鏡子,那裏清晰地倒映着自己茫然的神情。

他眼前忽然一黑,一片手掌伸過來蓋住了他的雙眼,略有薄繭的掌心貼上皮膚,微涼的觸感令人忍不住微微一顫。

荀未睜着眼睛,面前是微微漏出來的光,眨幾下眼睛睫毛就會劃到皇帝手心,感覺很奇怪。

他想起那些推落一地的奏折,緩慢恢複運作的腦子裏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衆叛親離,情與法難擇其一,殷長煥……到底歷的是哪一劫?

鏡仙和晏離隐瞞了他很多事,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們之間絕無可能,若只是亡國之君,這一番應在他身上的,莫名其妙的情劫,卻又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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