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劫(二)

難得天晴,細雪初停,後院空空蕩蕩,蕭條稀疏,石桌上石凳上的雪已經被人細心掃去,只落了一地碎雪。

沈崇儀倒了一杯茶,推到程奉面前,唉聲嘆氣道:“不知道荀大人如何了,真叫人憂心。”

茶熱騰騰的,還冒着水氣,程奉端在手裏捂了一會,才小小抿了一口,沈崇儀發現他奇怪的地方不只說話這一樣,吃起東西來也總是一副極其矜持的模樣,一直都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的沈大人,還是第一次産生自己有粗魯之嫌的羞慚感。

“無妨,”程奉雙手規矩地捧着茶杯,認真道:“陛下護他,不會有事。”

雖是寥寥數語,卻并沒有語焉不詳的安慰之感,只有對局勢洞若觀火下,淡淡的篤定。

沈崇儀以己度人,完全沒有聽出來這一層,只當他是随口安慰自己不要憂心,不由立刻升起一股不能辜負對方安慰的緊迫感,當下連連點頭道:“你說得對,我不擔心,不擔心……”

程奉:“……”

他似乎是已經習慣了沈崇儀這樣,這時什麽也沒說,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茶杯裏映照出的自己的臉,不知在想什麽,半晌,微微歪頭,露出一點不解的神色。

“我,不懂。”

沈崇儀在整理幾日後要用到的宴會名單,聽到這話摸不着頭腦地回過頭來,問:“不懂什麽?”

程奉垂眸看着水面,自說自話:“從最初,到現在,一直不懂。”

沈崇儀:“???”

程奉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來看着面前的人,天是晴空萬裏,好像前幾日的嚴寒長久滞留,終于倍感無趣地離去了,陽光很好,地上的新雪微微有些晃眼。

沈崇儀一手拿着筆,一手抓着袖子,滿頭霧水地回過身看着他,他對季節總是有些遲鈍的,這個時候還是一身略顯厚重的銀白色長裳,看着卻覺得身子更是單薄,耳廓在風裏吹得紅通通的,眼眶裏也蓄滿了水霧,大睜着看來,有種不谙世事的天真,平白無故小了很多歲。

程奉漫不經心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裏不着邊際地想道,這個人的靈魂,很幹淨。

他擡頭望了望又高又藍的天空,呼出一口白氣,看着它們緩緩上升,消散于早春微寒的空氣中。

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沈崇儀也不懂,他也不懂,互相問也不會有答案。以後吧,或許日後,他總能有機會明白,就像他那荒唐的兄長一樣……

明白這七情六欲。

金銮大殿中,君臣兩個還在對峙。

荀未被遮住了眼睛,看不見殷長煥的神情,對他來說似乎更利于他那已經一團漿糊的腦子思索一番前因後果。但事實證明,并沒有什麽用處。

怔然間,他似乎又感到那人靠近過來,掌心下的眼睛立即緊張地眨了眨,殷長煥的動作頓了一下,指腹輕輕蹭了蹭他的太陽穴,聲音就低沉響在極近的地方。

“我有時想,”他低聲道,“或許你早就知道了,不過裝作不知,要我死心罷了。”

“可我試過很多次,幾乎每一天,每一次見你都在下定決心。”

“我想,從此抛下不切實際的愛憎,便只是君臣師生。”

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沉穩清冷,像是從前荀未檢查功課時,那般冷靜地自述和娓娓道來,而今他便用這同樣的語氣,說的卻是怎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說給世間任何一個人聽都荒謬得不可置信。

“但我……”殷長煥緩緩移開手,垂眸看着他的眼睛道,“試過無數次,還是無法放下。”

那是他平生遇見的,唯一一個理性無法企及,束手無策的地方,若是愛恨能從心所欲,世間又哪來那麽多癡男怨女呢。

荀未已經完全怔在了原地,他愣愣地接觸到那人的目光,心裏叫着別看別看,身子卻不聽使喚,好像果真是一腳踏進了泥沼,拔都拔不出來似的。

眼看着殷長煥有繼續靠過來的傾向,最後一刻千鈞一發之時,荀未拼了老命才終于靈魂回竅,下意識掙動了一下,拂袖起身,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到了自認為的安全距離才停下來。

皇帝似乎沒想到,他之前那副愣得像是要石化的模樣,居然還能想起來掙紮,一時沒拉住人,被他逃開去。

荀未看了一會殷長煥沒有上前來抓他的傾向,才略略放松了緊繃的身體,擡手用手背試探着擦了擦嘴角。

他的動作似乎是随意做出,并不是出嫌于惡或是惶恐,更像是為了避免尴尬。

他們隔着幾步遠,互相對視,沉默一時籠罩下來,如同此時昏暗的天幕。荀未半個身子浸在窗外投進的暖黃的光線中,衣擺間銀絲織就的雲紋微微閃光,上半身卻是晦暗不明的,如同進了水的一團亂糟糟的墨跡,神色也是難以分辨,過了許久,才聽他緩緩嘆了一口氣。

“臣……”荀未開口覺聲音略啞,尴尬地咳了兩聲,才繼續道:“……臣從前聽陛下見解,覺得有一言深有同感。”

殷長煥沒做聲,從荀未掙脫起,他就負手站在原地,垂眸聽那人客套扯話。

“陛下當日說,雖不是聖人,卻比聖人顧慮更多,臣以為,正是如此。”

“天下生民擔負于肩,何來随心所欲一說?臣背負罵名諸多,唯不敢擔幸臣之名。還望陛下三思。”

荀未說完,自己心裏有點忐忑。他有限的記憶裏還從來沒有應付過這種場景,唯一的經驗來自于無聊時翻看的那些話本,可哪一樁不是兩廂情願,奈何世事無常才致分離,跟現在的情況也太不一樣了。他倒是看過男主人公飛黃騰達以後義正言辭地拒絕投懷送抱的郡主的場景,可這要是照搬到殷長煥身上,畫面必然慘不忍睹。

憑他覽書無數的閱歷,就算再怎麽擔心打擊到對方,這種事情,現在不說清楚,日後只會更痛苦。

殷長煥抿着嘴不說話不看他,光站在原地,既沒有向他靠近一步,也沒有揮手讓他下去。

荀未估計他腦子裏也是難得一團亂麻。說起來這件事他一直震驚到現在,腦子還是懵的,皇帝那麽高高在上一個人,到底是哪只眼瞎了就看上了他?

這件事不管怎麽想都很莫名其妙。他隐隐感覺有哪裏不太對勁。

“知道了。以後,”殷長煥最後道,“別再說以死請罪的話了。”

荀未愣了一愣,這是放過他的意思嗎?

他連忙見好就收跪下來行禮,道:“謹遵聖旨……臣告退。”

殷長煥背過身去走回座位邊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在手裏漫無目的地翻了翻,似乎從荀未退後起,他就再也沒有把視線移到他身上。

“我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當我沒說過,你也不知道。”退出去前,皇帝忽然沒頭沒腦這麽說了一句,隔着中間空空蕩蕩的一大片昏黃的斜晖和流水般的琉璃磚,擡起眼來看着他,目光寧靜得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別再不開心了。”

荀未只覺某處空落落的地方忽然被擊中了一瞬,待要抓住時,又流逝得太快,什麽也不剩下了。

他手指扳着朱紅的門沿,光線像是一把利刃從中切入,直直穿透了他。荀未垂下眼睛,啞然道:“是。”

他出了皇宮,悶頭走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弄錯了方向。心裏亂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茫然四顧了半晌,忽然浮出來一個念頭,鏡仙是不知道身在何處了,不如去問問晏離,一個兩個的,都把他當傻子一樣瞞,他倒要好好問問,殷長煥這情劫是怎麽回事。

此刻晏離府上,懶洋洋的老爺正無所事事間,忽然就被不速之客破門而入。

荀未一路大步走進來,身後跟了一串疾步的侍從,愣是沒有一個敢攔他。

“你們家大人呢?把他給我叫出來。”

“回太傅,老爺見客是要拜帖的,您這……好歹等小的去通報一句……”

荀未懶得慣晏離這破毛病,索性走動間便扯着嗓子喊了幾句。

“晏離,晏大人!人呢?離火!”

他最後一句話音才方落,就見晏離憑空出現一般,抱胸靠在回廊轉角處,面色不善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你叫我什麽?”

下人見此情景,都識趣地退下去,回廊內,只剩兩人各站一邊,互相瞪着對方。

荀未先開口道:“離火。”

晏離神色松動了一瞬,忽然站直了向他走來,“你記起來了?”

荀未心想記你個頭我腦子現在亂着呢。他一時靈光一閃,忽然想到,晏離這樣子一看就是知道點什麽事,不說完整的前因後果了,至少皇帝這莫名其妙的劫數應該是早就了然于胸,直接問他肯定不說,正好這家夥一開口便誤會了。不如趁此機會試探一番。

他揣摩了一下自己從前的形象,晏離說他不敬蒼天,那應該是很倨傲的感覺。

于是他冷起面孔,模棱兩可道:“你那麽激動做什麽?”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激動了,”晏離停在幾步外,上下打量他幾眼,聽見這句話給了他個白眼,“你都想起來什麽了?一魂一魄還在天庭神龛,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荀未聽罷心裏無比震驚,臉上差點就繃不住了,虧他他一直以為剔除的魂魄已經毀去了,誰能想到竟然在在神龛!那不是供奉已經化歸天地間的上仙的牌位之處嗎?他何德何能,竟能憑殘魂得以跻身在那裏。

晏離還等着他的回答,荀未全力讓自己的表情不露出端倪,他秉承着少說少錯的原則,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模糊地有些印象。”

“難道是因為那一刀?”晏離摸着下巴,自顧自思索道,“二體同心,護佑的禁咒起了作用,你們也跟着被影響。”

你……們?荀未拼命忍住不問出聲,他原先想的太天真了,晏離說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懂,談什麽知道前因後果。

他決定豁出去一試。

“皇帝要歷的,其實不是亡國之劫,對不對?”

這很險,沒準晏離就戳穿他壓根什麽也沒想起來了。

但那人神色凝重了一瞬,忽然嚴肅道:“你會這麽問,是連闕對你說了什麽?”

連闕?第二次聽這個名字了。

等等,晏離這句話裏的意思……荀未猛地反應過來。

他終于想起來在哪裏聽過這兩個字了,難怪當日覺得耳熟——

那根本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的名諱。也就是說,連闕,就是殷長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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