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劫(三)

荀未忽然想起一事,當日他睜眼醒來,皇帝說他迷蒙間,竟然叫了這個名字。

這是為何?他對那人的印象實在淡薄得很,連本名都記不住,更別說夢裏脫口而出了。

“連闕……”荀未皺眉緩緩地念了幾遍,未曾有什麽熟識感,心裏也沒有湧動出任何情緒。只是那種空洞得伸手一撈,什麽也捉不住的感覺,隐隐令人覺得煩躁。

他注意到晏離還在等他的回複,眼底已經升起了一絲懷疑之意,立刻收了收情緒,裝模作樣沉吟兩句,做出高深莫測的樣子,道:“你管他對我說了什麽,現在是我在問你,方才所說護佑的禁咒是什麽?”

晏離聽罷,忽然就收起了探究的神色,換上一副不緊不慢的表情,連身子都放松下來,閑閑地搭了一只胳膊靠在欄杆上,半理不理看過來的目光分明在說,請繼續你的表演。

荀未:“……”

感覺,好像被識破了……

晏離:“算了,你也不用拐彎抹角了,要是你真的想起來他是誰,哪還能是現在這個反應?連闕的确是該有亡國之君一劫,可是還有一劫,連你也未曾告訴。”

荀未怔然聽着,喃喃道:“情劫……”

晏離眯起眼睛:“對,就是情劫,你今日來找我,是不是因為他向你……”

荀未聽得心底猛然一沉,垂頭喪氣打斷道:“別說了。”

這……從何說起呢?

跟當初說好的完全不一樣。讓他當奸臣也就認了,讓他去欺騙別人感情,何況還是個從來不知情為何物的家夥,簡直就像誘拐純良無知的小孩一樣充滿罪惡感,無論如何說服自己,也是做不出來的。

晏離:“你那是什麽表情?既然是命中注定該有此劫,難道還妄想逃脫?”

命中注定……荀未咂吧了一下這個詞,忽然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等,等等……“他像被雷劈了一般,“前世不動情,他今生哪來的情劫啊?”

天庭……折磨人的花樣也太多了吧!

晏離憐憫地看着他:“誰說他前世沒有動情。”

荀未愣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根本沒那條件啊。

不像有些神仙原本是凡人悟道而來,或許會存在六根尚未清淨的情況。靈石孕育,與天地同生,生來就是鐵面無私執掌天規的料,那人根本沒有情竅,怎麽可能動私情?

“怎麽會?而且他跟誰啊?”荀未難以置信,哪位仙女姐姐能收得了這貨?

“不是我說,他的情劫扯上我做什麽?我又沒有私動凡心!”

晏離被這個人謎一樣的自信震驚了一下。他面無表情地想:“是不是傻,都說到這地步了,再透露下去我就要挨罰了。”

無奈他模棱兩可道:“總之,別管信不信吧,反正歷一個劫也是歷,兩個也是歷,一起了結了還省事,左不過是這幾天了。”

荀未這個時候突然就敏銳了:“什麽叫左不過就這幾天?”

晏離:“當然是亡國了,不然還有什麽。”

這個沒幾天,後來證實,不多不少,恰好七天。

這一年京城的春天來得極遲,百花瑟縮,萬物蕭條,廟宇間常有人徘徊不去,祈願早日可播下五谷,老弱者熬不過冬天,就這樣埋葬在春天一步之遙的日子裏。

塞外狂風呼嘯,風雪冰封,守衛的将士們遙對故城點起狼煙,他們隐隐知道,這會是個不尋常的冬日,過去了,就是春暖花開,過不去,便埋骨沙場馬革裹屍,飛雪為葬。

夜裏羌管仍起,春風遲遲不度玉門關。

千裏之外,攤開的巨大的圖紙前,一雙手百無聊賴地把玩着柄匕首,中指套着的貓眼石泠泠閃光。

那是把胡刀,刀柄與刀身相銜處做成了狼吻的形狀,獠牙扣住銳利的刀身,眼睛的地方鑲着明晃晃的寶石,如同刀鋒一般泛着冷意。在指間來回轉動得直令人眼花缭亂,卻果真就如在主人腳下馴服的一匹狼,遇敵可見血封喉,唯有此刻服帖地不傷分毫。

帳外北風呼嘯,帳中人坐沒坐相地架着腳在桌子上,懶洋洋開口道:“圖紙确定無誤?”

這是個身形矯健的年輕人,樣貌一看便知道絕非漢族,眼瞳微微帶點寶石綠,在跳動的篝火映襯下,顯示出一種屬于異族的俊美。

另一人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一旁,磕磕巴巴地答道:“回殿下,那人保證過的,他說……咱們軍師,可以作證。”

本來他們一族随心所欲,放`蕩不羁,從不拘這些莫名其妙的漢人禮儀,可自從那柔弱得跟女人似的什麽漢人軍師來了,就什麽都變了,連說話也要別別扭扭學着說漢話。殿下簡直像被妖怪迷了心一樣,說什麽是什麽。

被屬下腹诽的西北王殿下一臉無知無覺,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下,苦惱道:“可軍師現在又不在這啊。”

屬下恨鐵不成鋼道:“殿下不要太依賴軍師了,偶爾也自己想想辦法吧!”

而且漢人那麽奸詐,憑什麽幫咱們打天下?殿下就是太天真了才會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啊!

西北王一點也沒有接收到對方內心的悲憤,點了點頭,随口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晏離走這麽多天,不是本王一直在自己處理事情嗎?”

屬下:“……”

你都處理了什麽啊你!這麽多天一場仗沒打好嗎?!

他欲哭無淚,“殿下,圖紙的事,您認真點對待吧……不然軍師回來我們輸了,可怎麽有臉去見他?”

西北王聽罷心想,“說的是啊,晏離說他要完成什麽任務的,失敗就糟糕了。”

他好好地把架起的一雙腿放下來,坐正了,嚴肅道:“交給本王,不要擔心。”

屬下:雖然您說得這麽篤定但其實一點信服力也沒有……

西北王挑着問了些送圖紙來的那人的情況,不由疑惑,再次确認:“這個人什麽也不要?高官厚祿,錢財名聲,什麽都不要?”

屬下道:“是。”

“那他安的什麽心啊?”年輕的異族王迷惑了,“漢人會這麽恨自己的朝廷嗎?”

他沉靜下來想了想,道:“而且聽他意思,還認識晏離,可惜他不在這,問也問不了……”

西北王嘀咕到這,心裏不由有點煩躁:“都去了這麽多天了,也不傳個信回來。”

當時說是漢人京城若是不日将被攻破,有個朋友在那太危險,所以想把他帶到西北來,可這都去了這麽多天,什麽朋友這麽要緊啊?

西北王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手裏的刀,忽然自己想通了。

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什麽義吧!草原上的人也懂的。小時候學漢話,最先會的成語就是兩肋插刀。他當年想象了一下那種血腥的場面,被刺激得一記好多年,現在還能時不時從腦子裏蹦出來。

他自我安慰的工夫一向一流,這會豁然開朗,便又開始琢磨起了之前的問題。

“管他呢,先前他給的圖紙不也沒錯嗎?”西北王道,“把那個漢人叫過來,本王親自問問他。”

他揚起手,匕首在手中轉了幾圈,精準地插在了圖紙上帝都的方位,只餘刀柄微微顫抖。

與此同時,京城中,晏離閉目端坐在漆黑一片的房內,寂靜無聲地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了一絲氣息,微弱到難以辨識,自非常遙遠的地方而來,但是足以借此推斷,氣息的主人有多麽強大,從過去到現在,他所知道的人物裏,“這一位”幾乎可以和司法天神媲美。

“連城?”他蹙起眉頭。

天帝所選派的人,竟然是他?

好大的手筆啊。這是非置那兩人于死地不可了。

這平和的假象之下暗潮洶湧,天人勢力各自彙聚,帝都風起雲湧龍争虎鬥。應劫之期之前,已經沒有多少安寧的時間了。

門窗被寒風吹得砰然作響,灰雲密布這一方天地,春天仿佛不會再來了。他長嘆閉目,仿佛可以聽見大地上千家萬戶,野鬼哭嚎。

神無情,卻會悲憫。但有時候,連神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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