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 從前的事
他跪在輪回鏡前,靜靜閉着雙眼。已經不記得跪了多久,四周依然是一成不變的寂靜,甚至連風流動的聲音,也傳不到這裏。久而久之,仿佛還未魂飛魄散,就已經不存在,同化在天地間了一樣。
天庭總是這樣,不知道時間流逝,也不知道世事變幻,生命漫長到無趣,卻也短暫到如同只活了一天,而重複了千萬年。
他既不掙紮也不反抗,一動不動,自跪在這裏起,就不再有任何動作,哪怕是移挪一下已然麻木的腿或胳膊。神并非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比起凡人來,忍耐力幾乎沒有上限的,衆仙,除卻生來神明,有誰沒有經歷過比這更甚千百倍的痛楚。身體上的疼痛不過是最低等的考驗。
他閉着眼睛,目光卻似乎低垂着看向輪回鏡中,烏發披散下來掩住了神情,嘴角的弧度再平靜不過。
一個被貶谪的神明,即便關閉通天神識,廢去所有法術,落難到了寸步難行的境地,他也不會是一個惶惑無知的凡人。
身後傳來了輕微的響動,是衣袖走動間拂過下擺的聲音,不急不緩,懶懶散散,好像不是特意而來,只是漫無目的地閑逛到了此處。
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可此時,卻也沒有貿然回過頭去。
“時辰到了?”跪在地上的谪仙淡淡道,“可想好了如何處置我?”
那人遙遙站住了,似乎在為一下便被識破身份而微訝,這訝異也是恰到好處的,如同戲臺上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實則身在故事之外,知曉一切的前因後果,也明白未來演變,卻只是微笑着配合演出,不去驚擾與改變。
無論這故事是好是壞,他心中是悲是喜。
一身潔白的仙人遙遙站着,看向背對他長跪的背影,微微地笑了。
“我無權處置你,只不過老朋友來聊聊天罷了,”他說,“你可知你此番罪名為何?”
“洗耳恭聽。”那人的平靜泡沫一般,一碰就破,本性難移地從語氣中流露出嘲諷來。“擅動私情,包庇罪人,無視天規,不敬蒼天,還有呢?”
鏡仙微微嘆了口氣,“他本不該生情竅,執掌天規者并不需要這些累贅東西,你竟從未想過,害他這一劫,也是一罪嗎?”
對方輕笑出聲,周身雲煙都被攪得微微散開來,“這你得去問他,問他是不是後悔當日以權謀私,留我一命,問他是不是後悔後來肆意妄為,濫動凡心。”
“若他說悔,那我不算害他,你們大可重新把這個天神迎回神殿,他依舊是那個無心無情的連闕。”
大約神的愛恨與凡人便不同在這裏,他說這話時,沒有半分強求或忿恨,不過是平鋪直述,拿得起,也沒什麽放不下。求而不得,便不再求。
鏡仙不置可否,“我不問他,卻要問你一句。你是悔也不悔?”
那人睜開眼睛,瞳孔中一霎那流轉過光華,卻又瞬間被禁咒壓制,暗藏其中的來自雙方的較量轉瞬即逝,連雲煙都沒有驚擾半分。
“我?”他笑了,不再是閉目忏悔的樣子,周身氣度仿佛剝落下蒙灰的泥塑,露出畢現的金身鋒芒來。
“我從來不做後悔的事。”
鏡仙當日無意中窺見輪回鏡中一閃而過的畫面時,就應該明白,他命格主殺伐,我行我素,桀骜不馴,不論再歷經幾世幾劫,是神仙或凡人,都改不掉骨子裏的睥睨衆生的姿态。
天帝所想與他截然相反。“褫奪身份,洗去前塵,看他傲從何來?”
鏡仙當日聽罷默然,并未反對。只心底微嘆,此番輸贏争鬥,竟要攪得天下不得安生。
他走上前去,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點在谪仙眉心。
“從今往後,好自為之。”
禁足的咒術解開了,那人卻沒有立即站起身來。
“我有一個遺物,”他道,自顧自地伸出指尖将脖子裏挂的東西從紋飾繁複的衣領下勾出來。
縱然是淡定如鏡仙,也忍不住為他遺物兩個字扶了把額。
“你未必回不來……陛下從不趕盡殺絕。”
“我知道,”那人仍跪着,擡頭看他,笑了笑,“那家夥,只不過想所有東西都在掌控下,仇卻是不記的。”
“只不過,能回來的,只怕不是原本的我和他,事事都遂那老頭兒的意,也太讓人不高興了……這塊玉,煩請你幫我交給離火,就說就給他做個念想。”
他說着把那玉從脖子上扯下來,遞了過來。鏡仙沒有伸手去接,他低頭仔細看了看,意味深長道:“靈石?就連陛下那也沒有多少,你哪來的?”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對方坦蕩道,“我家那誰給的呗。要多少有多少,老頭兒自己窮可別掂量着別人跟他一樣。”
“第二次了……”鏡仙無奈道,方才他忍住了沒有糾正,這次卻非得為他家天帝正一正名,“第一,陛下并不老,第二,陛下也不窮,第三……”
他對上了那人的眼睛,“第三,我為何要幫你?”
只是片刻間,兩個老狐貍就已經交換過眼神,彼此都知道對方對這塊靈石的真實用途一清二楚。
跪着的人笑得露出了牙齒,白森森的,頗有種威脅的意味,說的卻是,“舉手之勞罷了,鏡仙大人不願幫就算了。”
他把小巧玲珑的石頭擱進袖子裏,兀自哀嘆,“可憐啊可憐,這麽多年的情誼,這點小忙都不幫。”
他說着,忽然殿內一陣光華大盛,光芒之下,隐隐顯現出廣袖長袍的身影來。
二人皆吃了一驚,鏡仙殿中主人親自鎮守,更別說還禁足了一名罪人,何人能如此随意出入。
他本來還以為是來主刑的神仙,待光芒散去,看清來客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此前一直恣意乃至無畏的神情才驟然有了裂痕。
他喃喃道:“連闕?”
那張臉絕不會錯認,一樣的難以逼視的光芒,漠然的神色,若說有哪裏不對,便是眼眸中太過冷淡無物,如同他方才拿在手中的靈石一般,沒有任何悲喜情緒可言。
這個樣子,倒像是他從前第一次遇見連闕的模樣。跟他打招呼,也像沒看見一樣,冷得難以親近。
只是,怎麽也不該在如今出現。
他尚未做出其他的反應,鏡仙先道,“不是連闕。”
“天生靈石,一分為二,如出一轍的不生情竅,硬要說的話,是孿生罷。”
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氣,這麽說來,連闕竟然有一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脾氣也沒有差別的弟弟?怎麽從未聽他提起過?而且,在天庭這麽久,也從來不知道。
來客的目光緩緩掃過二人,停在了他身上。鏡仙莫名在那雙素來空無一物的眼睛裏看見幾分探究好奇。
“我來審你。”語氣卻也還是平板的。
“是連城,新繼位的司法天神。”鏡仙見他露出疑惑神色,好心解釋道。
“哦,不好意思,”跪在中央的人大大咧咧道,“鏡仙大人已經審過了,直接讓刑罰的大人過來也是可以的。”
來客面無表情地瞥了鏡仙一眼,鏡仙呵呵一笑,意思是抱歉搶了你的工作,在下不是故意的。
那人收回目光,頂着當初連闕一模一樣的面容和神情,從臺階上緩步走下來。
這場景看起來實在太過熟悉,幾乎與當初天神殿中連闕親自審他的記憶分毫不差地重合,以至于罪人神色恍惚了一瞬,待反應過來,那身黑衣已經到了面前。
“連城?”他擡頭看他,若有所思,“小仙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大人叫一聲我的名字?”
新的司法天神不動聲色看着他,似乎在等一個解釋。
“沒什麽,”他遺憾道,“只不過看你這張臉,有點懷念連闕以前兇巴巴叫我的模樣。”
鏡仙在一旁差點沒忍住笑出來,他是想象不出來連闕有什麽兇巴巴的模樣,頂多是冷漠了些,被這人添油加醋成了這樣。
見司法天神遲遲沒有回應,他又道,“大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擡頭一笑,“我叫昭惑。”
昭惑,也是星辰的名字,當年連闕說,這是個招來禍患的災星。現在想想,說得沒錯,可那人還是心甘情願陪他共赴此劫。
得一人如此,夫複何求。
新任司法天神垂首看着他,神色幾乎是有些困惑的,良久,才啓唇開口,緩緩道。
“昭惑……?”
“嗯,多謝。”他應了一聲,臉上收了笑容,白衣華服,長發流瀉,微仰起臉看了看殿外悠悠飄過的浮雲,還有隐匿在其後的重樓軒欄。
他已被剝奪了法力,無法一念千裏,憑肉眼所見,自然是看不見那棵巨樹的。只是想随便最後再看一眼天庭,便下意識地看向了那個方向。
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葬在樹下落花裏了。
連闕已先他一步去了凡間,而今他可算追随他而去?
即便到那時互不相識,乃自不得不各自為敵。也總有片刻,會感到對方對自己來說是與衆不同的吧,便賭那一瞬間就足夠,再次進入彼此眼中心上。
他轉回頭,垂眸一笑。
“來吧。”
再次睜開眼來的,就不是昭惑,而是剔去一魂一魄的小小散仙荀未了。
新任司法天神已經離去,他第一眼醒來,見到的就是鏡仙。
只是他沒看見,在他醒來之前,鏡仙從他袖子裏摸出一小塊晶瑩剔透的玉石,在手中端詳半晌,終于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收在手心。
劫數自有天定,命輪不可篡改。即便如此,無論是神是人,總歸還是要留下希望。前塵往事從此不必再提,後世因果也不必妄自揣測……
就在人間重新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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