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遠遠地,看到他的時候,李枳松了口氣。

昨晚真不是做夢。

李枳也真沒瘋。

但他還是要說,遇上黃煜斐是個意外。

或者說,如果李枳先前過得沒這麽倒黴,可能就不會像中獎一樣遇上那位姓黃的神仙。那也不會拿到他的名片,不會半夜四點和他聊起語音,更不會約在今晚見面。

這一切發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

說來丢人,李枳好不容易攢夠了去外面租房住半年的錢,結果在澳門待的第二個晚上,就跟那間叫新葡京的賭場裏輸了個精光。還是他主動、故意、冷靜地輸的,甚至費盡心思想要表現得自然一點。

當然他不傻,也絕對算不上什麽心甘情願。

但牌桌對面坐的是他親爸啊。

賭博真害人。誰知道怎麽就那麽寸,偏偏這會兒讓李枳看到他。快三年了。李枳沒想到老爸盡管落魄,好像還瘸了條腿,一看就是長年欠賭債的貨,但至少活得還像個人樣兒,沒成一灘爛泥。

他也沒想到父親會因為他戴了口罩而認不出親兒子。就那麽輕易地答應跟他來一局,還心安理得地坐那兒贏錢,直到李枳跟着他去莊臺結賬他都興致高昂,沒有任何異樣。

如果他腿沒瘸我真想揍他一頓,李枳不住地這樣想着——這老頭子也不想想自己哪來的狗屎運和“好牌技”——是真沒感覺他在給他放水嗎,是真沒認出他嗎,還是真覺得老天爺會發善心派一個只會點炮的傻子給他送錢?

不過,對一個抛妻棄子腦子有泡的老賭棍也不能要求太多。反正把李枳的錢全給卷走了是真的。也得怪李枳下的注太大。他本以為親爹贏了錢好歹會認出他的。

當然認不出也沒什麽關系。李枳之所以覺得特別委屈,只是因為這趟來澳門,他的初始目标是賺錢而不是賠錢。他們樂隊收到了聖誕音樂節的邀請,平安夜當晚在金蓮花廣場,只用演半小時,就可以賺到在大陸演五場的錢。

順便他還要去趟謝氏傳媒談談長期簽約作曲的事情,雖然李枳并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寫出幾首符合他們港臺流行審美的歌。

總之,無論如何,他來澳門的本意一定是賺錢。所以心情本來挺好,當時宋千說提前過來玩上那麽兩天,葉滄淮和陳雨濃答應得痛快,李枳也就沒有掃他們興。

以上幾位都是同事,李枳打工的這支樂隊叫做菩薩果,玩搖滾的,不算火也不算太糊,平時主要在北京本土活動。固定樂手有四個:

主唱兼節奏吉他宋千,跟李枳一條胡同竄大,比他大了八歲,總是以大哥自居,當然李枳沒有承認過。這人長了張無害大衆臉,愛穿格子衫,乍一看就是個大齡單身鋼鐵直男,但誰也沒見過他交正經女朋友。菩薩果這名字就是他最開始組隊那會兒取的。

鼓手葉滄淮,人很正經,已經是快要結婚的主兒了,天天節衣縮食攢首付,特別寵老婆。

陳雨濃花臂酷妹一個,貝斯彈得挺厲害,長腿細腰,還長了一雙貓眼,他們樂隊男粉絲基本都是沖着她來的。

至于李枳,十九歲,單身加社恐,是現在的主音吉他。

他們五六年前建隊時李枳還是小屁孩一個,一年多前加進來打工,也不像他們那樣全職玩音樂,搞廠牌,天天情懷挂在嘴邊。

他同時打很多份工,挺忙的。畢竟最大的愛好是賺錢。搖滾精神就是甘于貧窮?不好意思李枳沒這種精神。他的理想是做個富得流油的琴行老板。

其他幾位都比李枳大上幾歲,一個個兒的倒是人老心不老。

賭場也是王八蛋宋千糊弄李枳去的——誠如他所說,當時玩的那個賭牌項目,對李枳這種橋牌打得溜的來說确實會輕松一些。對于幾種玩法,李枳事先也都有些了解,只要不作死跟賭場對莊,專門去坑害什麽常識也沒有的純良游客,作為新手興許還真能賺上那麽一點。但偏偏最後是那種結果。只能說他倒了血黴,完全只有吃虧的份了。

他婦人之仁。沒法讓父親再欠上一筆賭債。

權當扶貧了吧。

這麽一想,好像有很多事都是沒辦法做到的。至少對李枳來說是這樣,或者只有對他來說是這樣。所以有時候也會覺得挺逗。

好比他沒考理綜,也就沒上大學;好比他十七歲又傻又賤的時候經歷了一場什麽都算不上的可笑感情,心理某些方面居然就出現了扭曲;好比他拼命打工想要多掙點錢,然後離他那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奇葩老媽遠一點,但她只要一跟那兒哭,李枳就會像傻了一樣回去給她進貢打工賺的鈔票,對她的第N任新男友賠笑,還得幫着給她那差不多倒閉的魚店運貨。

這些事李枳沒對任何人表達過不滿,也沒人逼他去做,其實也不應該說得這麽怨氣沖天。只是快二十歲的年紀确實挺尴尬,還未成熟卻也少了單純,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宋千老是開玩笑說他垂垂老矣。李枳也知道自己這個人本身就很有問題。

可能是活該。

當然這世界也很操蛋就是了。他只希望奇葩離自己遠點。他還是比較會給自己找臺階下的。

昨天如果沒有那個人,對就是開始說的那個黃煜斐,當李枳在錢包慘死之後又遇上被一個老禿頭性騷擾的情況時,可能也只會給自己撂下句活該,然後窩窩囊囊地找機會逃跑,心裏想着就那麽混過去得了。

畢竟他不太知道該怎麽辦。

可是偏巧黃煜斐出現了,那個猥瑣老頭好像和他認識,并且怕他。黃煜斐是個非常溫柔有禮的人,轟走老禿頭的時候是這樣,跟李枳聊天的時候也是。他那種游刃有餘又分外關心的樣子反而搞得李枳有點混亂。

被人從小寵到大的家夥,都是自來熟嗎?

而現在,此時此刻,李枳滿腦子漿糊地撇下正在呼呼大睡的三位同事,一個人出了酒店,背着琴擠在友誼大馬路晚高峰的斑馬線中央。夕陽真挺像血的,潑在街邊老式大廈的圓窗上,他看見身邊有父子有情侶也有陌生人,聽見他們一個個飛速說着難懂的口音,再次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不同。

他大概什麽都沒有,揣着幾張零碎澳幣和一張存款不足四位數的借記卡,如果不是樂隊統一住宿統一行程他可能真的要露宿街頭,連北京也回不去。

這種時候李枳寧願躺床上混吃等死,這樣不損失體力也不用花錢。強迫自己趕在這麽擠的時候出來是為了見一個人——昨天晚上剛認識的人——沒錯,還是那個黃煜斐。

那人還算有意思,不,應該說是非常有意思。

他是個很有耐心的家夥,也細心,由于國語說得不是很好,昨晚和李枳講話時語速緩慢,說得一板一眼,看得出來他是想表現出尊重。并且他從不像李枳身邊那些人似的,覺得他太年輕好像可以随便逗着玩,動不動摟着人開些無聊玩笑——哪怕和朋友一起,李枳也不喜歡別人拿自己開玩笑。

所以,盡管黃煜斐也是個十足的怪人,盡管他昨晚出場方式就很怪,做的事兒也有點出乎意料,李枳還是願意跟他再見面。

反正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呢。

他什麽也沒有,倒也不用怕什麽,能做到的只是洗個頭再吹幹并且打扮得利索一點,以體現他的重視。李枳還偷拿了點宋千的定型噴霧用,雖然效果貌似一般。不過他想:黃煜斐應該根本不會在意吧?

事實證明就是不能背後議論別人,腹诽也不行——他正想着他,前腳踏上窄窄的人行道,後腳就聽到有人邊按喇叭邊叫他名字。那聲音很有穿透力,在嗡嗡嘤嘤的街聲中一下子抓住了李枳。由于粵語口音,聽起來很像是“雷子”,尾音拖得長長的,讓人禁不住去想象聲音主人微張的嘴角。李枳回頭看,黃煜斐就在後面十步遠處的路口,站在他的敞篷賓利裏,正扶着擋風玻璃,一臉燦爛地朝他揮手。

這哥們顯然也好好打理了頭發,很倜傥地站在那兒,半敞着穿了件疑似巴寶莉的苋紅色羊毛大衣,當然可能是其他李枳沒聽說過的更貴的牌子,但是看起來并不刻意。總之就是标準資本主義公子哥的悠閑派頭。

公子哥還真來接他了。李枳簡直要哈哈地樂。

不愧是微博上那麽多女孩搶着叫老公的做夢對象,黃大少爺的體貼是真的,李枳默默琢磨,不過,但是,難道,他真的準備開着跑車帶自己這個剛認識一天的人去他說的老城區吃那家傳奇大排檔?

這确實不是一般人幹得出來的事情。

對李枳這種人來說,不是一般人更好。

他揮了揮手,逆着人流向他走去。

黃煜斐幫他把琴盒在後座安頓好,督促他系好安全帶,然後遞給他一包萬寶路爆珠。李枳昨天半醉半醒地跟他說喜歡抽這個,這人還真記住了。

黃煜斐緊接着認出了李枳套頭衫上印的樂隊——Radiohead——外套扣到了第三個扣,還有翻毛領遮着,按理說樂隊圖案只露出一個角,沒那麽好認的。

黃煜斐甚至還說,二十三歲生日有李先生陪着過,他非常開心。李枳對此表示驚訝,他對李枳的驚訝表示滿意,手肘抵在車窗沿上,滿面春風地等着紅燈。

這時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顯得滿街燈火更加搖曳擁擠,卻不會讓人覺得難受。

可李枳還是有點緊張。

因為餓了?

黃煜斐好像看出他餓了似的,從車座側面變出了一袋還冒着熱氣的雞蛋仔,上面還淋着紅豆醬和煉奶,簡直讓李枳這個糖類愛好者想要抱着他哇哇大哭。

“嘗嘗看,”他說,“阿翔排半小時隊,兩分鐘前送過來的。”

“能不能喂我一口?好香呀。”他又說。手指在方向盤上輕快地敲了幾個鼓點。

好吧,李枳得承認,黃煜斐側過臉看後視鏡的時候,他發現這人鼻子确實長得很挺;當他轉臉對他笑,李枳又發現由于眼皮薄的緣故,黃煜斐的單眼皮顯得清爽,眼角微微上挑,眉梢和鬓角的形狀也幹幹淨淨,整個人很有精神。

怎麽說呢,是非常抓人的長相。就着街上燈火看,仿佛港片裏的靓仔主角,外表風流內心爛漫,好像多看幾下就能把人眼睛燒着。

單論模樣,也可以說是進攻型的吧。

李枳竟然不敢再盯着他拼命瞧了。

必須承認,李枳是個基佬。

他也承認自從昨晚黃煜斐笑裏藏刀地替他轟走老禿頭之後,自己就對那人有了點非分之想。

他還記住了他的幾次身體觸碰。雖然對黃煜斐來說肯定不算什麽。

李枳固然明白,這想法根本不切實際,之所以期待,大概因為最近兩天感冒頭腦發昏,把他昏得蕩漾了。後來不過聊了幾句,喝了兩杯,再不過就是一頓大排檔的交情。他們之間僅此而已,估計也到此為止。

再想得多一點,黃煜斐願意再聯系他,也只是因為覺得他這人比較怪,逗着玩有意思吧?今天過生日什麽的,恐怕都是在瞎說。

但李枳還是鬼使神差地扯下塊雞蛋仔,遞到黃煜斐嘴邊。臨了還有點畏縮:“我沒洗手,要不你還是別吃了。”

黃煜斐挑眉,眼神可以說是頑皮:“白天用這雙手做什麽了嗎?”

“啊?”

“你一直留在酒店房間,用手摸自己了嗎?”

“……”

“摸的哪裏?”

我他媽的——李枳暗罵,這簡直像是挨了一棒槌。慫包小李确實吃了一驚。這人怎麽知道他悶了一天,說這話又是什麽意思?還面不改色的,難道剛才自己發呆的那一小會兒這家夥被誰給附體了?

簡直像變了個人!

差點就問出口了:我看起來真有那麽欲求不滿急着破處?

黃煜斐卻毫不在意地眯了眯眼睛,微微偏過頭,張嘴叼住李枳手裏舉着的那塊沾着一坨紅豆醬的雞蛋仔,将這塊街頭小吃非常優雅地咀嚼下咽。

然後他露出好看的白牙,沖他好看地笑了:“玩笑話。不要一直這樣僵着啦,手快放下,還是你想摸摸我的臉?”

李枳脫口而出:“沒有,我一點都不想摸,白天我也沒摸自己……不是,我的意思是,用沒洗過的手抓東西給剛認識的人吃會被嫌棄這不是常識嗎?倒是你,你怎麽會往那方面想?這種玩笑很有意思?”

黃煜斐又看了他一眼:“啊,吓到你了?”

李枳把手收回來,匆匆道:“沒有,沒有,不至于。”

黃煜斐沒再說話,只是瞥了一眼斑馬線上闖紅燈的幾個行人,待他們徹底走過,才從容地踩上油門。李枳想起來,昨天夜裏路過這條大街的時候,自己應該是靠在黃煜斐身上,而他并沒有把他推開。當時李枳就有這樣一種感覺——托着他的不是車,是朵雲,他坐在雲上,飄過澳門街頭的霓虹,什麽都是捉摸不定的。現在這感覺又回到了他身上。

正當他神游天外,黃煜斐卻忽然皺眉,整了整大衣領子,解開裏面深灰色襯衫的兩個紐扣。

“風好大,我開空調。”他這樣說。

“你到底是冷還是熱。”李枳問。

“都有一些。”

李枳聽得不明所以,緊繃繃地坐着,挑雞蛋仔紅豆醬多的地方咬,卻見黃煜斐合上敞篷扭開音箱,放起了郭德綱跟于謙的那段經典的《我是黑社會》。李枳差點噎住——這人問過他怎麽練普通話,當時随便扯了個多聽相聲,他還當真了?

黃煜斐道:“有時候聽不懂在笑什麽。”

“多聽聽就好了,你也可以試試別的相聲演員。一些老派的說話比較清楚,慢條斯理的,笑點也要通俗直接一些。”

“好呀,我回去查一下,不懂的地方可能需要問你。”

“随時聯系就好,不是加了我微信嗎。”

“是啊,要麻煩李先生咯。”

黃煜斐果然又恢複了那種得體客氣的狀态,李枳悻悻地懊惱起來:是因為發覺自己太開不起玩笑了嗎?本以為黃煜斐不會再說什麽了,但他顯然又猜錯。

那段《我是黑社會》很快放完了,之後的觀衆鼓掌倒是錄了挺長一截。黃煜斐在這掌聲中突然開口:“雞蛋仔蠻好吃,果然西灣那家正宗。”

畢竟待會兒還要一起吃大排檔,李枳為了顯得不那麽無趣,也開始沒話找話:“是啊,我在北京也吃過,感覺比這個膩很多……剛才是說排了半小時的隊嗎?謝謝你。”

“是翔仔跑的腿,”黃煜斐目不斜視,卻又朝他偏過頭來:“再喂我一塊,好嗎?”

“什麽?”

黃煜斐一臉純良,卻仿佛命令般道:“快一點,涼掉就會不好吃。”

李枳被他給看愣了,脫線地想:這家夥……不會真的不是直的吧?

剛才是在試探我?

這想法弄得他一個激靈,等反應過來已經按照他剛才說的做了,李枳只得擡着手腕幹巴巴地解釋:“髒,我咬過了。”

“不管你摸過還是咬過,”黃煜斐笑,“再來喂我,我都不會覺得髒的。”

李枳的腦袋瓜子又開始叽裏咕嚕地混亂。他想:李枳,你快給我打住,就算不是直的,他這種人和你又會有什麽關系?他是誰,你又是誰呢。

最後只蹦出句:“為什麽?”

“因為我不會覺得自己喜歡的人髒啊。”

李枳舉着雞蛋仔的手再次僵在黃煜斐嘴邊,像凍住一樣。

你他媽的在說什麽啊。

這麽輕易說出口的到底是什麽?

喜歡?

大哥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好嗎?

長了這麽一張合人口味的好臉,還仿佛心無雜念地跟一個幼稚膚淺的傻逼基佬開這種惡俗玩笑,是很讓人困擾很缺德的好嗎?

但李枳也沒在怕的。這回他就當作沒聽見。

黃煜斐當然不知道他怎麽想他。他又一次那樣輕松地把李枳手裏的雞蛋仔咬到了嘴裏,還招呼人把手放下。

有那麽幾秒鐘他在看李枳,鼻息離他的關節那麽近,可肌膚還是沒有任何接觸;就像有那麽幾秒鐘李枳覺得他幾乎要把自己的指尖含在嘴裏了,可又立刻清醒過來,只能硬邦邦地把手插回兜裏,盯着儀表盤的深藍背光,放緩語速給他解釋郭德綱老是挂在嘴邊的那句“要了親命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前面的澳氹大橋燈光刺眼,而海面黝黑。

這就起始于李枳十九歲的、算不上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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