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事情要從前一天晚上說起。
李枳當時有點呼吸不暢。
有個年輕男人靠在隔壁的空賭桌上,優哉游哉盯着他看了好久,至少十分鐘。
咱倆認識嗎?
李枳不止一次側過頭看他,卻見那人每回都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眼神,甚至還會有意無意地露出一點笑意,忽深忽淺的,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大哥你誰呀。
還是把眼前事先弄好再說吧,李枳被他盯得頭腦發脹,只得把口罩又往鼻梁處提了提,不再扭頭和他對眼,專心處理手裏的一副好牌——想把好牌打爛已經夠讓他費心的了,李枳可沒什麽工夫對付一個素不相識的怪人——盡管他長得确實不錯。
而且完全是他喜歡的類型。
李枳自認為不是個只會看臉的膚淺之人,至于為什麽要強調那哥們長得不錯,因為确實存在這樣一種眼睛,當它露骨地上下把你瞧了個遍時,你可以說那眼神是有重量的,好像能在不動聲色之中把你的思維都給鎮住,非常地蠻不講理。
當這雙眼睛偏巧屬于一個穿着純黑高領衫的高挑帥哥時,其威力簡直翻番。
并且他還目中含笑,很自信的樣子。靠,再翻一番。
不和他對視根本沒用好吧,不去對視反而更覺得被無形中看了個遍。李枳這樣想着,強忍扭頭的沖動,緊盯牌桌對面一臉便秘模樣的落魄中年男子,等着他出倒數第二輪牌。
可他的心思實則已經飛出去一多半。
他無厘頭地想:比起那些慣有的形容眼睛迷人的詞彙,例如“眼眸深邃”“目若寒潭”,現如今這哥們的直白目光顯然殺傷力更大。
所以說,到底為什麽要這樣盯着人看啊!
李枳被自己呼出的熱氣悶得臉蛋發燙,也被自己心裏的想法弄得沒法靜心,只得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最後一輪紙牌按在紅絲絨桌面上。他又想:
難道這人是賭場的人,我故意出錯牌被發現了?賭場也不帶連人怎麽出牌都管的吧,我又不是在使老千,更不是在坑人,我在精準扶貧。
還有一種可能,賭場通常不允許這種沒有荷官看着的私賭,畢竟占着人家賭桌給自己賺錢的事不怎麽合規矩,也容易出些貓膩。所以李枳在瘸腿男同意跟他來一局之後,特意挑了個不起眼的桌位,想避開耳目。他很清楚雖然這種娛樂旅游性質居多的非專業賭場管得不嚴,但工作人員仍然有權制止并驅逐他們。
這下就說通了,那哥們一直盯着這邊,恐怕就是因為這個。
卻聽對面瘸腿男咧嘴笑道:
“嘿嘿,小老鄉,你剛才出的可太不明智啊,我要翻盤咯。”
“那恭喜了。”李枳冷淡道,厭倦似的把最後三張牌往桌上一扔,又摸了摸自己的口罩。
“你、你可不要想着跟我抵賴啊,這邊抵賴會被打斷腿的!”
“……您省省吧,跟這兒被害妄想有意思嗎。還剩下仨圈一個小貓對吧?我确實輸了,翻四倍,碼都歸你,去莊臺結賬吧。”
瘸腿男還是不想動地方:“不接着來一盤了?說不定你能贏回來呢?我今天喝了酒,越晚這腦子越不好使。你是新人吧,這麽底朝天的多不好意思。”
李枳拿起外套頭也不回:“我這不是沒錢了嗎,您趕緊來排隊領錢吧,能遇上我這麽個傻子也不容易,人得學會見好就收。”
兌籌碼必須用港幣,換錢還得費一番工夫。十幾分鐘過後,李枳把癟下去的錢包塞回雙肩包裏,甩掉瘸腿男,擰着眉頭擠出莊臺排號的人群。頭一回上賭桌就這麽損失慘重,他心情着實不佳,甚至看到那些被人簇擁着的、花花綠綠的塑料片都會發煩。
當初宋千信誓旦旦,說什麽保證他玩得開心,結果一把他拉進來那人就自己溜了,到現在都找不到蹤影。賭場裏信號都被屏蔽,他只能連着大廈斷斷續續的無線給宋千發了條微信,結果仍是不出所料的石沉大海。
“你就等着賠個血本無歸吧,”李枳閉了閉眼,腦海裏是宋千那副欠揍的老好人樣,“或者搭上個不省事的澳門妞兒,一晚上把你銀行卡刷爆。”
這麽想着,他就不知不覺走回剛才的賭桌,卻發覺那位高領帥哥已經不見了。我啊,我回來找他幹什麽?簡直就像做夢。李枳站在過度富麗堂皇的大廳中,看着身邊熙攘,憶起方才種種,越發覺得失落,于是戴上耳機往電梯走去。據說樓上舞廳有免費的鋼管舞表演。
事實證明,如果對女人不感興趣,那對方身材再好舞姿再撩也相當于蘿蔔白菜。李枳站得遠遠,百無聊賴地啜吸一杯放了一半冰塊的可樂。耳機裏的東歐rapper正在放聲罵街,他越發覺得與其盯着那讓人眼花的舞臺,倒不如觀察四周來得有趣。
比如剛才有個穿豹紋運動服的大媽掏出手機瘋狂給人家舞娘的胸脯拍照,立刻就被幾個西裝男請了出去。
在賭場亂拍照是會散人家財運壞人家風水的,要怪只能怪您不懂規矩,還不提前好好做些研究。這麽想着,李枳摘下耳機,他聽見大媽正操着臺普大罵,說什麽要告倒新葡京,還說什麽要讓黃岐岳那個老頭子給她等着。李枳冷眼看了一會兒,心情稍微好了那麽一些。
黃岐岳?他隐約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之後他就站在人少的角落處,置身事外似的,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掃視眼前烏央的男女。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又看到了那位高領帥哥,結果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幹淨。再後來可樂喝完了,時間也已經過了十二點,還是不見宋千回他消息。
李枳決定再等一小陣子。如果等杯子裏的冰都化完了,王八蛋宋千還跟人間蒸發似的,他就直接走人。回到酒店他一定要把門反鎖上,再插上保險鏈,天王老子也別想讓他開門,除非宋千跪下叫他爸爸。
他們這行人一共三個房間,葉滄淮帶了女朋友當然不可能發慈悲收留宋千,陳雨濃好歹是個姑娘,也不太會讓他過去擠。到時候宋千如果不想睡走廊,恐怕真得跪在門口叫爹。
李枳笑了。
但這笑容立刻僵在臉上——李枳感覺很不對勁。有什麽硬東西正頂在他身後,要不是有背包隔着,那人恐怕已經緊貼着他後背了。他屏住呼吸回頭看,一顆閃閃發亮的禿頭映入眼簾。
這孫子哪兒來的自信頂人,明明比我還矮。李枳脫線地想。
禿頭的主人年紀不小,長得像塊陳年豬油。他露出黃鼠狼般的笑,往後退了半步,用白話說了句什麽。李枳把意思聽了個大概,應該是在問他包夜多少錢。
“我不賣,你找錯人了。”李枳生硬答道,把嘴裏含着的冰塊咽下,心裏翻了一萬個白眼。
那禿頭卻得寸進尺,沒等他往邊上挪幾步,直接摸上了他的大腿,轉用國語說道:“原來是大陸的小朋友呀,長得這麽漂亮,多可惜。不包夜也可以,陪叔叔玩一個小時,三萬人民幣做不做?”
從小被說漂亮的次數不少,但這回非常惡心。李枳強忍住大罵出口的沖動,他會看眼色,幾個面色不善的大漢正試圖把自己圍住,跟面高牆似的,應該都是這老禿頭的人。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李枳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覺得一萬個委屈——他上身穿的是件皺皺巴巴藍黑不分的水洗牛仔襯衫,下身是普普通通的寬松黑色運動褲,褲縫還有道三指寬的白條,顯得更老土。同時由于感冒,他還戴了能遮住大半張臉的黑色口罩,現在正半挂在右耳上。這身打扮配上他的黑眼圈,應該怎麽看怎麽屌絲,居然有人會覺得他是出來賣的。
為了賺錢李枳可以打很多工,但把他當作男公關就太過分了吧。
我看起來真有那麽基嗎,我招誰惹誰了,他默默戴好口罩,連鼻尖也蓋上,幽幽地想。
“小美人,做不做?不要挑客嘛。”老禿頭并不死心。
“我就一游客,真不是幹這行的,強買強賣就沒意思了。你再這樣我叫保安了。”李枳把老禿頭搭在他肩上的手推開,試圖跟他說理,卻還是被幾個大漢繼續往牆角逼,周圍居然也沒人發現不對上來制止。
沒有信號,也不知道該打什麽號碼求助,只能靠自己。說實話,李枳剛剛一米七二的可憐身板,硬往外沖勝算不大,但也可以試上一試——至少他跑得特別快。況且那老禿頭覆在他腰上的手正有往下滑的意圖,實在讓李枳想吐,往他臉邊湊的那副厚唇,微張着,好像隔着口罩都能聞見臭氣。
李枳決定放手一搏,他感覺手裏沉甸甸的大玻璃杯興許也能發揮作用,砸人腦袋夠疼吧?只要沖到人多的地方,抱着保安大腿不撒手,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總之就算死也不能繼續被這麽摸下去了。
但他剛高舉杯子,還沒來得及視死如歸呢,周身的壓迫感卻在一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幾個大漢停止了對他的逼壓,老禿頭也立刻把手拿開,轉身虛情假意地跟什麽人打着招呼。
李枳趕緊趁機往外溜,誰知又被一個大漢攥住手腕,但他同時也看清了來人是誰——讓老禿頭急着打招呼的家夥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個眼神勾人的怪怪高領男。
這一打照面,李枳終于把他看了個清楚——非常年輕,身材纖長卻不幹瘦,隐約有肌肉藏在純黑毛衣下面,垂感頗佳的卡其色西褲剪裁得當,襯着一雙筆直長腿,露出一小截腳踝,系帶皮鞋也适宜地泛着啞光。同時這人皮膚很好,五官也比遠看更加生動立體,左邊眉尾處還斷了一塊,不顯兇,反而有股潇灑的少年味,讓人一眼就能記住——總體來說,就是個無可質疑的陽光大帥哥。
大帥哥也看了李枳一眼,居然笑了,慢慢地用國語說道:“你好呀,又遇到了。”
老禿頭一聽這話,旋即從李枳身邊彈開一米遠,問道:“啊,小斐識得佢?”
那位“小斐”反問:“麥叔叔認識他?”
照舊用的是他的慢速港普。
老禿頭怔了怔,迎合他說起了國語:“不不不,碰巧遇到,碰巧遇到。”
“哦?那您家的狗,也是碰巧把爪子搭到他身上的咯。”說這話時他仍是帶笑的,好像在講着什麽趣事,可是盯向李枳被人攥着的手腕的眼神,有些淩厲,帶點挑釁,實在像把刀子。
老禿頭立刻道:“還不快給黃九少爺賠禮!”
大漢立刻把李枳松開,彎腰九十度沖那帥哥鞠躬,一言不發,腿卻抖了,好像下一秒就要給人跪下。
李枳垂眼看着他這慫樣,甩了甩被攥得發麻的手腕,心說現在什麽情況,這位大哥是在好心幫我解圍嗎,難不成他真的認識我……還是心地善良看我順眼?
老禿頭又在那沖着手下疾言厲色:“撅屁股做什麽呀,啞巴啦?快對小九少爺說你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被喚作“小九少爺”的年輕人卻把大漢扶起來,懶洋洋地微笑道:“你又沒有摸我,對我道什麽歉呀?”
老禿頭一聽這話,臉都白了。
大漢倒有點感激涕零的模樣,轉而向李枳點頭哈腰。
李枳已經恢複平靜,覺得有趣,繼續舉着一杯冰塊靠在牆上,事不關己似的圍觀。
年輕人又轉臉對着老禿頭,不緊不慢道:“謝氏這兩年在大陸生意比較好?麥叔叔國語講得比我标準很多啊。”
老禿頭擦了擦汗:“不敢當不敢當,少爺剛從美國回來,講成這樣很不錯的。我去大陸……也就是玩玩,玩玩而已。”
年輕人皮笑肉不笑:“哈哈,麥叔叔還真是喜歡鼓勵人。家姐暫時把這間場子交給我看,以後來玩記得找我,您在這裏自己撈人,這樣寂寞,倒顯得我招待不周。”
老禿頭低眉順眼:“不敢麻煩少爺的,自己玩就好。啊,對了,代我向黃小姐問好。”
年輕人眼神一暗,和善地拍了拍老禿頭的肩膀,平聲道:“嗳,麥太太也真是的,怎麽不幫您把肩袖熨一熨,穿這樣的過時西裝出來,找小男生玩,不是丢麥家的臉嗎?順便把謝老板的臉也丢光了,”他直接一把攬住那老頭,貼在人耳邊,“或者幹脆就像我這樣穿得随便一點啦,不要搞得像去誰家上墳一樣。麥叔叔您認為呢?”
老禿頭繼續擦着冷汗:“沒,沒錯,我回去要說說那老婆子,腦子糊塗掉了還是怎的,太不持家了,這樣怎麽出門嘛。”
年輕人聞言收住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把人推開,冷冰冰道:“家事應當回家講。您嫌不夠丢人?”
老禿頭顯然又吓了一跳,唯唯諾諾道:“好好好,這種丢人事情就是要回家說。我們,我們不打擾小九少爺了。”
年輕人看着手表點頭:“嗯,那就滾。”
“哎,少爺您——”
“滾快一些。”
老禿頭屁滾尿流,領着一衆大漢直奔舞廳出口的扶梯。
年輕人在後面笑着揮手:“別忘記去莊臺結賬,給您VIP通道,不用排隊呢。”
李枳在一旁看得有點發呆,他心道:哇塞這哥們笑得也太S了吧?
剛才客客氣氣地說“滾快一些”的時候也是。
特別帥。
他覺得自己轉身就走恐怕不太合适,想了想,最終道:“那個……剛才真是謝謝你了。”
那人聞言轉臉對他,立刻換了一種笑容,是剛才靠在賭桌上看他時那種親和的笑。
他輕聲道:“應該的,你不用怕。”
“不是怕,就是剛才那人好像有點背景什麽的……不會影響你工作吧?”李枳回味一下,又慌了,覺得自己這種麻煩命果然到哪兒都不例外,現如今倒還在這個大好人面前丢了醜,甚至讓人家跟熟人撕破臉皮,“我耽、耽誤你做生意了。”
年輕人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兩秒,就又笑了出來:“沒這回事,別多想。”
“我還是該好好謝謝你,你不認識我,還幫我,我特別開心的,”李枳琢磨着,自己又能做出什麽實際行動呢,“送你張我寫的專輯怎麽樣,我是靠彈吉他吃飯的,在一樂隊打工。不說別的,至少不是噪音。”
說着他就從随身包裏抽出張CD,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做工比較粗糙。”
年輕人似乎有點驚訝,但還是認真接過那張番紅色的小盤,正反兩面細細地端詳。“我會聽的,”他望向李枳,轉而問,“這樣晚了,在等朋友?”
李枳定了定神,回道:“嗯,我朋友帶我來的,現在不知道跑哪兒浪去了,我正想着如果這杯子裏的冰都化完了他還不過來的話我就自己——”
“太好了。”
“啊?”
“在它徹底熔化之前,”年輕人背起手,微微前傾身子,看向李枳手中那小半杯浮着冰塊的水,又擡起眼,誘哄般說道,“和我去喝一杯,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