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杯酒竟然可以這麽甜。
但真的很好喝。
是一種桃子味氣泡酒,混了些薄荷與莓果的清香,喝的時候果味伴随氣泡在口中炸開,倒像是冰鎮汽水。
要是外面有這麽棒的汽水賣就好了。
李枳心情頗佳地半靠在身後貼了柔軟隔音墊的牆上,雙手捧着那杯淡紅色的液體,忍不住眯起眼睛。
桌上唱片機仿佛能讀心,放的正是他着迷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那首Tender。又豈是唱片機在讀心呢。李枳感覺渾身都有點飄。
眼前那人也變得有些模糊,好像正在專心往自己的玻璃杯裏傾倒什麽。剛才他給李枳調酒的時候,也是這種認真的模樣,沒有外面調酒師的花裏胡哨,倒有一點在實驗室裏造炸藥的嚴謹氣質。
我呸,什麽炸藥,李枳晃了晃腦袋,心覺一直這樣盯着人家看也不太好,于是猛灌一口,扭頭再次打量起四周的環境。這間屋子位于賭場大樓的頂層,坐在吧臺邊上,透過陽臺的玻璃地板向下看去,新葡京那朵标志性的金色“蓮花”就盛開在腳下的夜色中。
剛才跟着那人坐電梯上樓的時候,李枳本以為頂樓還有什麽類似酒吧的好去處,誰知這裏雖然別有一番洞天,卻是私人領地的模樣,甚至需要指紋鎖出入。
裏面燈火通明,裝潢處處斂着貴氣,好像還有不少鎮風水的設計,卻冷冷清清基本沒什麽人影,除了幾個類似傭人的中年男女在擦拭大廳裏的兩對一人高的青花大瓷瓶。見他們過來,就叫了聲“少爺”,一個個的端着清潔工具低頭要走。
那位“少爺”笑容可掬地沖他們點頭,又快速用粵語說了句什麽,那群人像是受了鼓勵,均面露喜色,知趣地退到大廳一側的小隔間裏了。
走廊兩側門都掩着,花色大理石映着熾白燈光,着實顯得冰冷又少人氣。李枳緊跟在年輕人身後,很快就被領進了這間酒水間。說是酒窖也不為過,一排又一排葡萄酒有序地陳列在至少兩米高的實木玻璃酒櫃中,被柔和的散射燈光照着,有點像槍膛裏緊湊排列的子彈。
穿過內外六層酒櫃,以及兩個雙開門冰箱,最裏面是一個溫暖的空間。有小巧的吧臺,擺了唱機,旁邊還放了幾把高腳凳,以及一個整齊羅列各式酒器的長櫃。側面就是支在外面的巨大玻璃陽臺,擺着一架高倍望遠鏡,窗外有鎏金般的商圈和馬路,狀似魚鱗的大廈群,以及遙遠的、黢黑的海岸。
這會兒可能是有莊家贏了大錢,地面上“蓮花”跟前的噴泉居然在噴火,還有金銀相映的球形煙花,接二連三地在李枳腳下咫尺處的高空中綻放,一片奢靡景象。
相比之下,這間半透明的高層酒屋,倒顯得分外幽暗清淨了。
年輕人對窗外盛況司空見慣,只是招呼李枳找個高腳凳坐下,打開冰箱取出幾瓶酒,還有兩盒香料水果。于是李枳很快就喝上了他的桃子酒。
“先前擔心我會吓到你。” 那人很快也調好了自己的,抿了一口,如是道。
“怎麽會,你覺得自己看起來很恐怖?”
“跟在陌生人後面來到這種私密區域,還喝我給你的酒,”年輕人揉了揉太陽穴,“你還是要多些防備心啊。”
李枳一愣,瞪着手中喝了一半的冒着細小氣泡的液體,睫毛一垂,眼睛醉朦朦的:“……防備心?你準備幹嘛呀?你是好人……”
他已經有點上頭了。
年輕人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對別人不要這樣輕信,至于同我在一起,大可放心啦。”
“哦,知道了。”李枳小聲答道,“我本來,就挺放心的。”可能是因為酒勁,他其實并不太聽得懂他的意思,只是本能地乖乖答應。
“是不是覺得像在喝果汁,來杯更有味的?”
李枳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臉:“別了,我喝大酒真的不太行,所以平時也不怎麽碰,這麽多就足夠我喝的。你調的這杯,好好喝,但說實話我已經有點暈了。”
年輕人專注地看着他:“你年紀還小,乖一些好。”
李枳稍有遲鈍:“哎,你怎麽知道我年紀小?說不定我比你大呢?”
年輕人配合地點頭:“年紀大的話,也是乖一些好。”
但他從眼神到語氣都在表達一個意思:你不可能比我大啦。
李枳撒了個謊:“我……我二十一了。騙你我狗熊!”
年輕人繼續點頭:“哦。還是比我小呢。”
李枳放下酒杯,他明知道這會兒應該聊些有意義的話題,比如問這人到底找自己什麽事,剛才又是為什麽那樣盯着人看,可他舌頭好像已經不聽大腦指揮了,只得借着酒氣道:“而且……我還抽煙,抽得特兇。乖字和我,完全不沾邊的。”
“喜歡抽什麽煙?”
“不太喜歡烤煙,其他的都可以,最近比較喜歡萬寶路爆珠,便宜好抽。”
“中意薄荷味?”
“算是吧,還有因為焦油味很難聞啊,我覺得薄荷味多少可以中和一下。雖然他們都說這兩種味道混在一起更難聞了,哈哈。”
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這種煙抽之前需要把一顆珠子咬破,吸起來才會有薄荷味,很好玩的。”
年輕人聞言不語,只是往李枳端上樓來的,剛才裝過可樂的冰水杯裏又加了幾塊碎冰。
“喀拉”幾聲。
李枳往椅子上出溜了一下,有點讪讪的:“快化完了啊……我那哥們估計不打算找我了。你是想慢一點趕我走嗎?哈哈,不要後悔啊。”
年輕人挑眉,開口道:“怎麽會覺得我要趕你走。”
雖然果酒甜津津的,好像沒什麽殺傷力,但李枳一緊張就喝,一喝就停不下來,半杯下肚确實已經差不多醉了,趴在桌上迷糊道:“畢竟我們才認識一小會兒,你很快就會發現,”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和我在一塊喝酒特別沒意思。我這個人,本身就,特,別,沒,意,思。”
年輕人饒有興致地打量他,轉而道:“不要發困,你現在睡着的話,會讓我覺得和我喝酒更沒意思,很打擊自信心的。”
“我酒量确實不好……不是蒙你。”
“那種煙,身上帶了嗎?”年輕人翹起長腿,斜靠着臺桌,“抽給我看。”
煙固然是帶了,雖然只剩下最後一包。要說在人前抽煙,确實沒什麽好扭捏的,可單純是想象自己給這家夥示範珠子在舌尖爆開的過程,李枳就覺得臉上發熱。但眼這人一臉期待的模樣和帶着粵味的命令語氣卻有種奇異力量,讓人只想服從。
于是,李枳坐起來,掏出煙盒以及從酒店拿的火柴,紅着臉往他身邊湊近了些。
“看好了。”他穩住手點煙,吓唬人道,“待會兒,嘭!”
年輕人當然沒被唬住,左手撐住半邊臉,一截手腕從袖口和石英表間露出,隐約可見青色的血管,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李枳因為叼煙而輕啓的紅潤嘴唇,以及被火苗照亮的舌尖。
緊接着,一股透涼的薄荷味道,在李枳唇齒間爆開。
“嗯,很涼,特別夠味兒,”李枳吸了兩下,舉着煙又喝了口酒,“其實光看是看不出來什麽的,你還是應該自己試試。”
年輕人居然真的按他說的做了。
他直接拿走了李枳手裏那支。
灰白煙霧中他垂睫看着那點猩紅火星,兩指夾着煙嘴,呼氣道:“哇,真的好涼。”
李枳低下頭。這個瞬間,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明明平時對周圍熟人都沒什麽興趣,為什麽現在會對一個半陌生的人如此在意,甚至萌生出想要告訴他關于自己的一切的愚蠢想法,而不是單純談談喜歡抽的煙。
甚至想把酒無限地喝下去。
不能僅僅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吧?這太突兀了,想想還有點吓人,他不禁尴尬道:“我也真是的,非讓你抽這種便宜卷煙,很無聊吧。”
年輕人卻偏着腦袋,笑了,又吸了一口道:“不會啊,我以前沒有抽過爆珠煙,想不到這麽有意思。薄荷味真的很濃呢。”
李枳眼睛亮了亮:“是嗎,你喜歡?”
年輕人又笑:“其實最近在戒煙,李先生要替我保密哦。”
李枳一怔,壓住醉意問道:“你知道我姓李?”
年輕人撣了撣煙杆,正想解釋什麽,卻被手機的震動打斷。他并不急着接聽,而是從手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道:“我一直知道你的。你的CD,其實之前就有收藏。李先生今天也認識一下我?”
李枳張嘴卻說不出話,隐約覺得滿腹疑問大概馬上就能得到解答,正想伸手去接那卡片,卻見那人手腕一擡,直接把它塞到他外套胸前的小口袋裏。
他眨了眨眼:“也可以回去再看。”
李枳擡眉看他,下意識摸了摸衣袋,不知道這人在搞什麽神秘,卻見他不再解釋,夾着煙走到窗邊接電話去了。
對于那人“回去再看”的提議,李枳表示并不想配合。他背對着窗子,毫不猶豫地掏出了那張名片。
醉得有點厲害,虛了半天眼睛才對上焦距。
挺厚實的一張硬紙。白底黑字,上面只有一個集團的Logo,以及“黃煜斐”三個粗體,底下是兩行字符:郵箱和電話號碼。
好簡潔的名片。
好抓人的名字。
可以猜到,起名的時候他父母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想要讓他的名字發熱發光。“煜”這個字本身就像火一樣。他這個人也是。李枳這樣想。
同時黃煜斐打電話的聲音,不可避免地傳入李枳耳中。
說的還是國語。
李枳總有這樣一種直覺,認識短短兩個小時不到,這人多數時候明明講粵語更順,卻堅持緩速說他的港味普通話,好像在練習。
和他在一起時也是的,其實如果語速夠慢李枳差不多聽得懂白話,就像黃煜斐肯定也聽得懂北京話,兩人各自交流估計不會有多大問題,可那人還是努力說着李枳适應的口音。
這也許是一種……重視?
正如他總是對人禮貌又親切地微笑。
總之和以前認識的人都不太一樣。
可我的CD,又是怎麽一回事呢?這麽想着,李枳便越發覺得腦袋暈暈的,抓起玻璃杯想給自己的臉冰鎮一下。黃煜斐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李枳發誓自己絕不是故意偷聽。
那人先是樂呵呵地問:“約會就可以挂我的電話呀。”
緊接着說:“和小棠在一起不是約會麽,這樣啊,不和我阿姐在一起就不算?我祝你一輩子打光棍。”
過了不到十秒鐘,又道:“對的,就是你的金牌麥經理,他今天興致可真是高得吓人。我還是要勸你給員工多發些福利啦,經常帶他去牛郎店逛逛,不然他性騷擾你們新招的練習生怎麽辦?他對臉蛋漂亮的小男生好像超級感興趣的,管不住自己的手!”
……漂亮小男生?是說我嗎?李枳捂住嘴巴,隐約看見那人手邊的忽明忽滅。他又給自己新點了根煙,卻忘了咬破爆珠。
只聽黃煜斐繼續道:“哇,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狠?先說好,不是我要你斷人家生路,敗自己運氣。擔心你家藝人的話,別讓他繼續幹不就好了。”
“我會嗎?我如果那樣做,你一告狀,阿姐又要過度反應把我拉給心理醫生。不過,我确實可以拜托阿翔把麥經理弄得再也站不起來,阿翔很會玩的,不用你動手。這也要看你需不需要我幫你了。”
李枳手一抖,煙差點掉在地上,沒出息極了——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這人果真是在收拾方才那個老禿頭?
好記仇。
但好像……并不是他的仇吧?
而且再也站不起來什麽的,也太可怕了點。無論是哪一種理解。
對面不知對此是什麽反應,反正說了足有半分多鐘。
卻聽黃煜斐輕笑起來,慢條斯理地溫聲回道:“嗯,是的,找到了。下次帶他見見你們,沒錯啊,超——可愛的,就是我想的那個樣子。”
李枳看見黃煜斐回頭望了他一眼,還是笑盈盈的。
又聽那人道:“不講廢話了,總之謝老板可能确實需要教一教手下員工怎樣識相,至少不要在我的地方,欺負我的人,我真的會想要把他搞得站不起來。祝約會順利,嗯,拜拜。”
李枳在一邊目瞪口呆。他迷迷糊糊地盯着手中的名片,已經無暇顧及黃煜斐那句“超——可愛”和“欺負我的人”是個什麽意思什麽因果了,一心只想着,這人,該不會,是混黑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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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的留言!叫哥哥的情節很快就會來了,請相信黃老九的魄力!
以及,李枳小朋友還被對象起了個非常甜的昵稱,機智的姑娘們可以先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