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花神

有大族子,曰韶,年甫十八。姿容端麗,性柔,蓋風雅之士,好游遠近,尤喜空明山色,潋豔湖光。

後雖家業敗落,亦不愁苦,整日閑玩山水。

一日客蘇湖,正逢初春,各處青翠盈目,新桃争發,湖上畫舟多矣。韶素喜山水之勝,又覺天暖,各色花木在旁,或只生嫩葉,或含蕊嬌羞,皆美甚。而往來游人相聚談笑,有書生臨湖吟詩,有佳人轎中窺之,亦有貨郎走來,除卻胭脂香粉,腰間更綴繁花朵朵。故樂而忘返,流連不去。

既而獨步,不覺至一祠,名花神祠,香火鼎盛。“但聞天下百花,未曾見花神來。”韶以為奇,趨而視之,則座上有二三泥塑女子,皆貌美,或抱桃枝,或舉紅杏。當中一神着盛服,以紗遮面,不識其容貌如何,唯見眸沉秋水,似多情。

韶凝視良久,愈訝異,尋一褚安人問花神來歷。其雲:“昔時此地有一少年,不知何名,亦不知自何處來,年十五六,風姿冠絕同輩,恐人誤其清淨,故輕紗掩面。雖通曉詩書,不進學,唯嗜花如命,宅中栽千百芳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後得疾死,時鄰人聞空中鼓樂聲起,更兼異香撲鼻,見半空諸美人屈膝相迎,忙叩首拜。自此惜花者常受其賜福,毀花者橫遭小禍,甚靈。遂花神之名流傳至今,建一祠供奉。”

聞言,韶意稍動,自語道:“泥塑尚有如此風華,若得見其人,又是何等……”複進祠中,許久不去。

久之心生惋惜,對花神長嘆:“閑臨蘇湖知春暖,身随東風入祠中。枝上新桃應有姿,不及花神半垂眸。”興闌珊,覺百花無色,遂歸旅舍不語。

是夜獨酌,惘然就寝,夢一盛裝少年入,輕紗遮面,然眸中怒氣畢露。漸至榻邊,口中冷哼數聲,謂韶曰:“汝浪蕩子,入祠中不拜,敢作淫詞豔句冒犯?”忽悟,起身答曰:“吾慕風姿,故言近唐突。在此賠禮,望花神見諒。”便拜,然偷眼觑着少年,戀戀不舍。

“凡夫俗子,多好美色,欲窺吾面貌,汝亦然。”少年不揭面紗,謂之曰,“諒汝初犯,不加責也。”

倏忽而去,餘一室花香。

韶良久乃醒,似夢非夢,便下榻,見桃花一片,落于足旁。“若非花神來,豈會有此物?”雖喜,仍悵惘,不睹花神真容。

于是竟夜不眠,一念之間,癡迷頓生。

翌日晨起,不随友人往杏閣赴宴,反臨湖,徑入花神祠。則花神座下,不知何人放一枝新桃,鮮紅欲滴。韶深思迷蕩,向花神注視久矣,口吟道:“昨夜風起雙扉啓,花神恍惚入夢來。凡夫俗子亦懂情,怎堪美人顧盼間。”癡望半日,見天色昏沉,恐風雨乍起,方離祠。

俟夜半,又見花神現身,遙坐而叱:“屢不改之,吾必降禍于汝!”韶笑而答曰:“情之所至,如何能忍?情則生欲,欲至極,便不禁吐露,句句真言。”言未畢,少年怒起,然知其非惡徒,只口出妄言,不可苛責。“汝有此妄念……果不知禮數!”已聲厲內荏,雙頰緋紅,氣急而去。

“美人在前,吾一男子,安知禮數乎?”韶低語道,繼而大笑。

自此,每日往花神祠中,或凝視及暮,或作詩美贊。又捐千金用以修葺,置一屏風,常揮毫灑墨,一字一句,皆含情傳意。

夜辄現身,漸不勝其煩,趁一日東風大作,花神語之曰:“汝既自诩癡心,且随吾入百花宮。”

韶聞其言,欣然赴約,則雲聚身輕,飄飄乎不知往何處。少頃,至一谷,繁花似錦,又見宮室俨然,朱門重重。層層而入,過廊下,園中有數十美人簪花折枝,相坐談笑。“花神歸矣!”中一持梨花者,忽驚叫,而諸美人聞之,皆上前,與二人見禮。韶亦作揖,目不斜視,視美人若無物。

花神疑而問曰:“汝好美色,為何不喜吾宮中人?”

“美人雖美,較花神,則不足矣。”

“哼!汝又不知吾長相,誇誇其談!”花神徑往園中小亭,然步履急促,似羞似怒。韶不加點破,亦往亭中,與之對坐,曰:“不見真容,風姿亦美。吾慕花神,非為色。”

欲言又止,恰二三美人端美酒佳肴,雲:“宮中止吾姐妹及花神,素孤清冷落,今貴客來,請略嘗薄酒淡飯。”然桌上多為山珍,亦有奇花異草,皆味美,遠勝人間之物。花神蹙眉道:“何來貴客!只一狂徒!”便斟酒自飲。

美人紛紛掩口笑答:“若非貴客,怎得花神夜夜入夢?若是狂徒,遣山魈野鬼,皆可逐之。”言訖,翩然去,聲如銀鈴。

韶亦笑曰:“果真如此?”

“皆為妄言!”花神氣惱,起身而去。

及夜,韶宿宮中,忽聞叩門聲響,啓之,乃杏花美人。其謂之曰:“快快随吾去花神居所。”便匆忙,沿小路曲折,過二刻,見一朱門。正躊躇,杏花美人一揮袖,則鎖自落,門變半掩。“去罷!”又一袖,推韶入內室,後将門緊鎖,方得意去。

韶不防,身已進門,但見屏風合圍,當中水氣升騰,似有熱泉。窺之,果一大池,花神沐浴其中,膚白如雪,異香撲鼻。而面上輕紗已去,眉目如畫,真真天人之姿。

察韶來,花神大驚,退至池邊:“汝怎敢入吾居所!”韶自解衣,亦浸池中,曰:“知花神有意,故不請自來。”

“一派胡言!吾,吾宮中有各色美人,入世為繁花,出世為仙人。侍寝者多矣,何需男子在側!”

聞言,初黯然不語,後展顏道:“吾雖為男身,亦可雌伏。”便近身,忽伸手攬其頸,與之交吻。

花神欲拒,然未嘗見如此情深者,心下惶惶,不覺放任。俟回神,已摟韶入懷,不複堅決。“哼,吾,吾不過一時憐惜,方允汝侍寝。”遂與之歡好,甚樂。

“吾……嗯啊……較宮中美人……如何?”韶垂淚,脫口而出。聞言,心下不忍,花神柔聲答曰:“吾不知女子滋味,亦未嘗與男子行此事。只汝一人,得極樂矣。”

韶喜極,呼曰:“樂殺我也!”

後數日,韶與花神閑步園中,諸美人私語,曰:“此香……自何處來?”蓋花神之力,使韶身染異香,久之不散。花神偶聞二三言,不勝羞澀,斥曰:“春夏之交,汝各花應往其位,不可使人間花亂。”方噤聲四散。

韶竊笑不止,謂之曰:“得花神賜香,吾之幸也。”

雙頰愈紅,花神冷哼數聲,攬其入懷,附耳道:“吾必定夜夜寵幸。”

“果真如此……吾深感恩德。”

遂夜夜纏綿,久之,韶不思歸,花神亦不允。

便居宮中,號曰:“花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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