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殺死畢宿五(2)

“先生們,距正賽還有四個小時,現在的天氣也是差強人意,據最新消息,短時間內好轉可能性很小。”

這是霍英進到會議廳裏聽到的第一句話。說是會議廳,其實就是賽場邊上一間媒體室,夏日雷雨悶炙,透過落地窗,能夠看到壓在賽道上的雨幕,還有天上滾滾的烏雲。

房間只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臨時擺上了零散的折疊椅,車手們穿着各自車隊的常服,就圍坐在幾張拼起的寫字臺周圍,有的人沉默,更多人則在氣勢洶洶地争執着什麽,寫字臺前坐了幾個西裝革履的FIA的工作人員,其中一個英式口音的白發老頭正在解釋着天氣情況,維持着秩序,“先生們,請安靜,謝謝,謝謝。”

邱十裏站在後排,和幾位同行一塊,看白菜一樣看着自己手下的車手。他一見着霍英就眼冒賊光,招手叫霍英過去,“來不及了,”他挪了挪位置,離其他車隊經理幾步遠,把聲音壓得極低,“小楓就是頭犟驢子!”

“什麽情況啊到底?”霍英迅速在一衆背影中找到了自家那位,火紅隊服,銀發披着,垮垮地翹着二郎腿。

“塞缪爾,就他,”邱十裏用下巴指了指坐在第一排最左邊的梅賽德斯車手,也就是目前排在第一位的冠軍熱門,“他提議取消比賽,主辦方臨時通知25位車手舉手表決。剛才我讓小楓好好考慮考慮,你猜他說什麽?他說塞缪爾在放屁。”

“哈哈,正常。”霍英抱起手臂,笑了笑。

他看向那位白衣背後印着三叉星标的中年車手,其實是是他的老對家,霍英頻頻奪冠的年月裏,塞缪爾總是緊咬住第二不放,他年紀大,經驗足,用招毒辣,戰術嚴謹,素來是個不容忽視的勁敵。

此時這位勁敵已逾三十五歲,金發稀疏卻整潔地貼在頭皮上,他正慷慨陳詞,在用語審慎地進行他的陳述,帶着股濃重的德文口音,“現在我召集大家來開這個會議,是因為在座的經驗豐富的每一位都非常清楚,只有在天氣車況等等因素趨于完美的條件下,你踩上油門後的意外風險是20%,再看看今天的情況,”他指向窗外,很禮貌地,将五指并起來指,動作标準得像廣播體操,“風險将遠遠超出這個保守數值,這不是我們應該承擔的。奧斯汀賽道被叫做墳墓也是情有可原,它是世界上設計最愚蠢、最殘酷、最落後的賽道,你們,包括我的車,被叫做小棺材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所以,我鄭重地建議,取消今天的比賽,這也是為各位的安全以及國際汽聯的聲譽負責。”

“這哥們還是那麽會叨叨哈。”霍英用氣聲道,撞了撞邱十裏的肩膀。

“老油條了嘛,最擅長冠冕堂皇出口成章,放很有道理的屁——”邱十裏則像貓兒一樣打起哈欠。

屋裏嘩然地靜了靜,忽然間,又爆發起讨論,七八個車手圍在時郁楓跟前,似乎在等他這個當前第二說點什麽,霍英也挪了個角度,聚精會神地盯向那個方向,卻見時郁楓還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樣,歪着腦袋,默默迎接塞缪爾投來的目光。

這時一個今年首次簽約并參賽的邁凱倫新手站起來,舉手示意自己要發言,“那我們不就拿不到出場費了?”

“沒錯,”另一個法國車手也舉起手,寫字臺後的白發老頭點頭後,他站起來,“這簡直是胡扯,運輸、後勤的成本損失,誰來承擔?”

塞缪爾皺眉看着他倆,“說得對,誰來承擔你現在的損失,我确實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在賽道上沒了命,你承擔不起這個損失。不過沒了出場費,你至少可以留命活着。”

這話說得不高明,方才的情理風度瞬間沒了,看得出來塞缪爾急于産生一個結果,卻被諸位理解成一種輕蔑——讨論再一次爆炸開來,各種口音混雜,車手三兩站起,FIA的各位又開始拍話筒維持秩序。

“唉,我釋懷了,”邱十裏貼近霍英,慢慢說道,“估計這場無論如何還是要開,轉播權早就被賣到各國電視臺了,所有人都想看退休衛冕冠軍的那個狂人小男友能不能幹翻新的衛冕冠軍。正好,也合小楓的意,要他退賽?不存在的。”

“那你覺得他會出事嗎?”

“誰知道,”邱十裏咬了咬嘴唇,“你覺得呢?你會不會青年守寡?”

霍英沒有搭理他的調侃,只是繼續遠遠看着時郁楓的側臉,輕聲說道,“其實你叫我來也沒用,我就不想讓他退。咱們要相信他,他才十九歲,他現在堅持的,我們當然也要和他一起堅持,不能讓他自己磨沒了,”說着他翻開手機裏的數據給邱十裏解釋,“你看他現在只比塞缪爾差了13分,按照老塞這幾年的成績,跌到第四名開外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人家穩第二的,每場第一名積25分,第二名積18,你想想看,一次追7分——”

至少兩場才能追平。這兩場裏,時郁楓為求穩,必須保證自己從排位賽開始就拿到第一名的成績,杆位出發,首位過線。

霍英還沒把這些話說完,只見時郁楓突然站了起來,他才不征求什麽汽聯副主席的允許,直接開了口,這其實在霍英的預料之內。“取消比賽也代表着,你能基本穩拿冠軍了,”他果然看着塞缪爾,帶點淩厲,帶點冷淡,不等對方辯解,“其實就代表着我,以及這裏的任何人,都大幅減少了追上積分的可能性。”

附和聲霎時間響動起來,“對,這就是塞缪爾打的如意算盤!”“楓說得沒錯,也許塞缪爾就是怕了,怕他的所謂風險,更怕被追上丢了冠軍!”“不開車我們到這裏倒是幹嘛的?吃德克薩斯風味的墨西哥雞肉卷嗎?”雲雲。

“的确,我在害怕,你們不怕嗎?”塞缪爾面對這般争議攤開雙手,露出标準的微笑,“那麽讓我們聽聽看,時先生準備怎樣規避風險?”

時郁楓又偏了偏頭,含笑看着他,“這裏有人玩賽車是為了規避風險嗎?人對風險的把握,取決于他的技術怎樣。”

塞缪爾臉色灰了,似乎在用力保持可親的态度,“前年,去年,我都是冠軍,如果這裏沒有人破過我的記錄,那恐怕就沒有人有資格和我談技術——尤其是去年因為心理壓力貿然缺賽,今天還在臉上畫了莫名其妙紋樣的毛頭小鬼。”

時郁楓沒有顯出任何惱怒,霍英冒了點冷汗,本以為他會撂下句“那就比比看”然後拂袖而去,卻聽他淡淡地問:“那麽,速度比你快的話,是否有資格讨論呢?”

“當然,先生。”塞缪爾微微颔首,把“Gentleman”一詞咬得很重,戲谑的諷刺。

“這樣就好辦了,你應該還沒有破過一個人的記錄,無論是在哪一條賽道上,”時郁楓突然轉臉看向霍英,臉上擦過一層非常英俊坦蕩的笑容,帶着頑皮的狡黠,“塞缪爾先生,請問你想和奧斯汀賽道的紀錄保持者讨論一下嗎?”

霍英雖然措手不及,但類似的場面,他連更大的都見過,他甚至是在大雪天開過比賽的亡命之徒,架也吵過不少,這會兒更是不會慌張,“你好。”他對朝自己轉來的各個面孔微笑,在快速堆起來的沸騰中,他平聲道,“如果大家需要我的一些過時的建議,歡迎。”

塞缪爾看見他,臉色也是驟變,“副主席先生,我申請讓無關人員暫時回避,二十五個車手已經夠——”

時郁楓這下倒是急了,連串好幾個車手也是,眼看着他們就要上前圍住塞缪爾,白發老頭趕緊打圓場,“OK,OK,先生們,稍安勿躁,現在——支持取消比賽的請舉手。”

包括塞缪爾在內的六個車手舉起了右臂。

“支持比賽照常的請舉手。”

霍英數了數,十四個,過了半數,還有五個棄權了。

“好,那就這樣決定,”白發副會長合上筆記本,舒了口氣,他倒是足夠省事果決,“今天下午四點,比賽繼續,加油啊小夥子們。”

下午四點零五分,倒計時五分鐘的時候,發車區還是聚滿了人,各個團隊都在最後捯饬一遍自己的車手和賽車。雨還是沒有停,可是溫度也沒降,空氣越發潮悶,時郁楓臉上又被噴了不少降溫噴霧,頭盔上也被補了一層防霧材料,他把嘴裏的三顆薄荷糖咬碎咽下,戴上防火頭套,又戴上頭盔,轉臉看見霍英走來,穿着雪白的技師服,冒着雨,頭發濕成一绺一绺,翹起來些許,俯身蹲在自己車子旁邊。

“我知道你沒問題,”他扯了扯時郁楓的手,隔着手套,挨個指頭捋,又搭上時郁楓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按,“地面比我們想象中濕滑,已經換上雨胎了,必須得用,你別管別人用沒用。”

“嗯。”時郁楓點點頭。

“這種天氣我開過兩場,第一場沒用雨胎,在奧地利吃了大虧,滑得跟溜冰似的,中途還是回維修站換了,還得和經理提交申請,特特別耽誤事兒,”霍英又打開頭盔的前蓋,輕輕摸了摸時郁楓的下眼睑,前夜寫下的名字只能從頭套的眼洞裏露出一小截部首,“你最開始肯定不具備速度優勢,比不上那些用光胎的傻叉,等到二十圈以後你就能笑傲江湖了。這種地面磨損更快,就按說好的,最多每過八圈必須回來一趟,我在維修站等你。”

時郁楓還是點頭,“等我拿個第一回 來給你。”

“成啊,那我等着,”霍英在膝蓋上支起胳膊肘,那眼神雨霧蒙蒙的,也明亮,其中有期許,但更多的,是一種空氣般自然的相信,“對你我越來越放心了,我發現你對這個職業的感覺,怎麽說呢,不是抛頭顱灑熱血型,是理智型,要幹的事,你都歪着頭打量過,擱心裏想過,看着不着調,內裏賊有準,不會把自己坑進去。”

“哦,可是我現在在想,”時郁楓只是歪着頭笑了,“頭盔不好。不能親你。”

霍英拍了他一下,“回來再親!”

信號燈閃了閃,廣播響起,一分鐘倒計時開始,所有技術人員都退回棚下,時郁楓啓動發動機。F1比賽的開場總是如快刀劈竹般鋒利,無線電耳麥裏面,接連倒數的數字越來越小,頭盔裏的隔音裝置使得雨聲和遠處觀衆席的嗡鳴也都不真切,他只聽得到自己一步一步,正在向着踩動油門的那一瞬間靠近。

眼前是潑灑的灰色暴雨,以及奶白色濃霧,他知道它們馬上就會急速地向自己滾滾湧來。冷靜,時郁楓告訴自己,他反複琢磨着霍英先前說不夠的叮囑,奇怪的是,心裏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他竟比自己預料中鎮定許多。

的确,這雨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脖子上的傷疤隐隐作痛,近的,遠的,曾經的,現在的,各種感官和直覺也的确照舊沖刷他,他想起母親猙獰的最後一面,想起前來搭救的,時湛陽的大罵,想起匕首,還有未知直覺帶來的恐慌,一如每一次大雨,烏雲的裂隙中甚至有隐雷在蟄伏。可是,當暖胎圈過去,他停在杆位,信號燈又一次閃爍——在出發的一轉眼間,他唯一的感覺就是,一股股熱血在全身血管裏突然沸騰。

是的,錯不了,他在奧斯汀賽道上。這賽道的主人——也只紀錄保持者有資格做一條F1賽道的主人——是素昧平生時給他鼓勵的人,是他那份漫長憧憬的最終對象,更是他的愛人。他不能怕,不能失控,他要從那個剛愎自用的德國佬手裏,守住屬于偶像的榮譽。

這麽多年,從十三歲玩卡丁車算起,時郁楓想要做到的,不就是守住一個神嗎?

他封的,他拜的,他的神。

既然已經遲到,那就必須快跑。神像必須坐上他雕成的蓮座。

那場比賽時郁楓并不清楚自己最後是怎麽開下來的,他頭腦處于放空狀态,一切動作都像本能,他強硬地收線,超過前面的塞缪爾,不用再繼續吃他輪胎卷出的水花了,并且這番優勢一直持續,可他心裏還是沒有什麽感覺,疲倦、困惑,都沒有,只有維修站裏霍英招呼技師的喊聲格外清晰。

數十圈就這麽過去,不知道磨禿了多少對輪胎,最後他過了格子旗,熱氣騰騰地在檢修車道上停下,安靜地呼吸了一會兒,才發覺拉杆被自己掰斷了,斷口紮進手套又嵌進手掌,他也不覺得有多疼,只看見汩汩的鮮血淋漓,被雨沖得往下順流,抹在隊服上,又看不出來了。

“楓?楓你還好嗎!”最先沖上來的是主管他健康的兩個勤務員,他們摘下時郁楓內外全都濕透的頭盔,往他嘴裏擠電解質飲料,又因為他左側臉頰上的奇怪符號而面面相觑。

時郁楓卻沒有回答他們關于身體的各種問話,轟響的暴雨中,他撐住車身和地面,猛地鑽出車來,直接翻過防護欄,一把抱住了正在匆匆跑來的霍英,灰雨中,那人白得那麽光潔,那麽紮眼。

“我是第一嗎,”時郁楓快要脫力,昏昏沉沉,卻又明知故問,“英哥,我是不是第一。”說着,他用手背撫開霍英臉上的雨水,抑或其中又有淚,綿綿地去親吻他,那吻中還有出發前嚼碎的薄荷糖味。

“你是,你是!”霍英沙啞着嗓子,重重地回應他。

“那,”時郁楓咬了他嘴唇一口,又含住,舌尖貼着他齒根道,“和我結婚吧。”

霍英笑了,一收方才的匆匆,嗯嗯地答應着,時郁楓也笑,又在霍英屁股上,昨晚留痕的位置,狠狠揉了一把。純白的面料抹上殷殷的紅,就像時郁楓自己身上印着SCUDERIA MARLBORO FERRARI的隊服一樣鮮豔,在冷雨中,醒目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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