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殺死畢宿五(3)

關于結婚這件事,霍英本來準備和時郁楓在去往摩納哥決賽站的飛機上認真讨論一番,奈何兩個人既沒有結婚的經驗,也沒有參與別人結婚過程的經驗,讨論出要慎重挑選戒指,并且一切等決賽過後再說,也就不知道應該再琢磨什麽了。

婚禮?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論親人,論朋友,兩人能邀請前來參加的似乎全都在這機艙裏了。難不成還要請一堆虎視眈眈的賽車同行,還是霍英在島上認識的蕉農和貝類養殖戶?

邱十裏見讨論陷入冷場,就在後排插嘴:“哎你們兩個都不行,這種事情當然要問我!”

時郁楓和霍英同時回頭看着這個同樣沒結過婚的家夥,旁邊閉目養神的時湛陽也睜開眼,拎起小桌板上的紫砂壺,抿了一口龍井。邱十裏被盯得有點急,扯下額頭上的莎莉雞眼罩,整理着松散的劉海,他說,“至少我參加過婚禮呀,很多很多場——也幫別人籌備過。”

“那邱班長有何高見。”霍英沒忍住笑了。

“結婚的儀式倒是次要的,婚禮最重要的作用是,見證一個人對伴侶終生的誓言,”邱十裏垂下眼,和手裏的莎莉雞對視,“你們倆如果覺得沒必要搞得那麽大也可以,但是發誓是必須的,你們倆可以想好要互相發什麽誓,去教堂找牧師見證一下。現在這種兩人婚禮非常流行,沒記錯的話,摩納哥有個教堂……就叫摩納哥大教堂,你們這兩天就去看看,羅馬-拜占庭風格,文藝複興時期建成,非常美。”

時郁楓看起來格外害羞,他盯着霍英後頸的曲線,不知何時臉就發紅,時湛陽笑眯眯地看了弟弟幾眼,繼續閉目養神,霍英卻突然來了點子,“重點既然是發誓,可我覺得發誓什麽無論貧富——”

邱十裏打斷道:“完整的應該這樣講,”他的聲音也莊重起來,充盈着不知名的濃厚感情,“你是否願意與某某某結合,按照聖經的教訓與他同住,在神的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就像你愛你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于他,直到離開世界?”

說這些話時,霍英總覺得他想看的是時湛陽,可事實上邱十裏注視的還是手裏的莎莉雞,而時湛陽整個人始終如他的提璧紫砂般一動不動。

霍英道:“你這記得也太清楚了。”

邱十裏粲然一笑,“我是基督徒。大哥也是,小楓不是。”

時郁楓突然道:“我覺得這些誓言太普通了。一定能做到的事,還去發誓有什麽意義?”

邱十裏愣了愣,重新往臉上箍那個眼罩,調低座椅靠背,“這可不是誰都一定能做到——”

“我也覺得這種發誓不太适合我們,”霍英轉過身,靠在椅背上,招呼時郁楓過來和自己擠着坐,“其實可以這樣,我們互換誓言。”他貼在時郁楓耳邊。

“互換?”

“嗯,意思就是,我們各自寫一張紙,你寫上希望我兌現的誓言,比如‘我發誓我以後絕對不抽一根煙’,我也寫一張我希望你兌現的,互相不能提前看,然後找一個教堂,其實是不是去教堂都無所謂了,有見證就行,我們交換這張紙,把上面的內容念出來。”

時郁楓的綠眼睛彎出笑意,“念出來就代表要作數。”

“那是肯定的啊,”霍英靠上他的肩頭蹭了蹭,“你要是真寫戒煙,我就真的戒。想寫幾條就寫幾條,我全都兌現,否則我天打五雷轟。”

“不要,”時郁楓擡起手臂,順勢摟住他,惬意地調低椅背躺下,朗聲道,“雷的話,轟一下就夠了,不然我好像會很心疼。”

霍英被他弄得臉熱,心說你倆哥哥都在呢你這土味情話哪兒學得這麽溜,卻聽身後邱十裏發出聲讨:“兄上,我能把他們扔下去嗎?”

時湛陽笑道:“一對二,打得過就扔。ナナ最近真的很暴躁啊。”

邱十裏頓時語塞,氣得抓起咖啡猛灌,頭戴黃雞兩眼抓瞎,居然也沒喝到鼻子上。

過了一會兒,前排兩位都安靜下來,邱十裏下座位看了看,只見自己的老弟和老同學依偎在一起,擠在給一個人設計的座椅上,就算再寬敞,霍英也快整個人躺在時郁楓身上了,兩人卻都睡得很熟,臉上也是放松滿足的神情。

邱十裏看了看舷窗外的漆黑,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只見時湛陽不知何時打開了電腦,眉宇間的專心致志,使得他根本挪不開眼。

“ナナ有話要對我講。”時湛陽突然道,“沒事,他們都睡着了,是真睡。”

“兄上還是先工作。”

時湛陽笑了,把電腦屏幕挪向他,灰色一片,原來是掃雷。

“……哦,”邱十裏傻傻道。時湛陽的确喜歡玩這個,從小就是,邱十裏又想起時郁楓的數獨愛好,益智游戲好兄弟嗎?邱十裏垂睫笑了起來,為了不吵醒前面兩人,他起身整了整西褲褶子,跪坐在時湛陽身邊,腰杆挺直,兩膝緊靠,手掌搭在大腿上,标準的日本正座式,他輕輕地說,“其實也沒什麽,只是覺得今天老大心情很好。”

“哈哈,畢竟這樣清閑的時候不多,坐飛機還真是舒服啊,”時湛陽合上筆記本,支着下巴側過臉來,專心地看着邱十裏,“前兩天抓到的那幾個日本人,處理得還好嗎?”

“老樣子,已經扔進墨西哥灣了,”邱十裏低着頭道,“就是江口組的人,按照您說的,放走了一個半死的回去報信。”

“好啊,等等看,看他們那位理紗子少主夠不夠種,要是從日本傾巢出動……”時湛陽彎起眼睛笑,“那就很有意思了,我們正好端掉他們老窩。”

“毒佬真的已經瘋了,幫江口理紗子做毒,就是為了要她的組織幫自己抓小英。”

“嗯,你這個朋友,還真是活得非常兇險啊,所謂好人多禍?”

“可是他如果出什麽差錯小楓一定會去殺人,而且當初的确是因為老二犯的錯……”邱十裏揚起臉來,抓着時湛陽的袖口,“兄上,我們必須保護他!”

“ナナ放心好啦,我雖然不喜歡多管閑事,但是,我的兩個弟弟都這麽在乎的人,他當然不能死,”時湛陽輕輕拍了拍邱十裏的手背,飛快地看了霍英的座椅一下,“我已經增了人手在蒙特卡洛待命,我自己也會留在那裏,直到比賽結束,不會出事的。你保護他這麽久,努力也不會白費。”

邱十裏重重地點了點頭,方才抓着時湛陽的雙手,此刻也赧然縮了回去,老實地放在膝上。

“不過這樣下去的确非常麻煩,”時湛陽給邱十裏倒了杯龍井,遞給他,自己則就着茶壺嘴喝,“毒佬和江口組,一個盯上我的弟媳,一個盯上我的ナナ,還搶我生意,哪天還真是必須要一鍋端掉啊?賽後陪我回趟日本,等他們順利結婚過後吧。”

邱十裏眼中閃過驚詫,轉瞬即逝,他感激地看着時湛陽,或許感激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被擺在了那樣一個位置上。“老大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他輕聲宣誓。

時湛陽又笑了,眼角細紋裏溢着薄薄的溫柔,“回去睡一會吧。不要降落才開始倒時差。”

“我想坐在這裏……”邱十裏心知這是無理要求,時湛陽只要一句“不安全”就能把他啞口無言地怼回去。哪知時湛陽只是說:“ナナ果然還有話要對我講。是關于結婚嗎?”

邱十裏瞪大雙眼:“啊?”

“你念婚禮誓詞的時候,其實很難過,”時湛陽還是柔和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棵雨後冒芽的小樹,“想結婚了?”

邱十裏的眼睛還得瞪得圓圓的,方才時湛陽明明沒有看他,難道是從聲音裏聽出難過?這是老同學和小老弟都做不出的事……這般被拆穿似的赤裸,對他來說,則是種含蓄的柔情,“不是的,我只是覺得那些誓詞都非常美,非常動人……人的一生,又是否真的能對另一個人做到矢志不渝,完成所有起誓?”邱十裏說着便擡起眼睫,看着時湛陽忽深忽淺的目光。

“小楓好像很有信心。他三天之前給我的賬戶打了一筆錢,要我給他挑一套房子,需要在海邊,因為霍英喜歡海,不能采光太好,因為霍英怕暴曬,你看,十九歲就知道娶老婆要準備婚房哦!”時湛陽輕松道。

“可是他們太特殊了,那不僅是愛情,還有崇拜,期許,而且這些都是雙向的,他們也都是活得非常簡單的人,他們的生死在賽場上,其實反而簡化了,”邱十裏困惑地皺起眉,“可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遇到這樣的對方嗎?”

時湛陽微微閉上眼,呼了口氣,“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麽難得,我指的是完成誓言的內容,”他又一次和邱十裏對視,眼中有洞若觀火的明亮,“愛、安慰、尊重、保護,不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誠,這些事情,你對我這個老瘸子都做到了。”

“請您不要總是這樣稱呼自己……”邱十裏把指甲用力掐進虎口,他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抖得太狠,因為他正在說着張狂的話,“所以,我可以和兄上結婚嗎?”

時湛陽的微笑是完美的,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這樣嗎?我剛剛還想說,給ナナ介紹幾個女人認識。都是道上的人,能打能殺能保護自己,也不會不接受你的工作性質。”

邱十裏深深地低下了頭,“對不起,是我失言了。”他想立刻把茶杯還給時湛陽,再坐回自己的座位戴回眼罩,可是腿跪麻了,後腰別的手槍以及軍刀刀柄也硌得他生疼,剛才沒覺得,現在卻仿佛疼得站不起來,只得丢臉地僵愣着,為自己的蠢話而後悔。

那些漫長的忐忑相思,他從青春期開始就非常擅長一口一口全都咽進肚子,怎麽現在憋不住了,怎麽在關鍵時刻露了馬腳,那麽多麻煩和危險下了飛機就要找上門來,他卻在這裏糾結所謂的結婚和誓言?

難道是因為看到了別人的幸福,還是因為三萬英尺的高度讓人飄飄然?

最讓邱十裏崩潰的是,他又的确是被刺傷了,時湛陽公事公辦地說出介紹女人的時候,他的确産生了淚意,并且這酸楚現在還在眼眶裏面洶湧,他要憋,可是他頭痛欲裂。

“我想先看老大結婚。誰的紅包敢比我包得大,我殺了他。”他最終只能說出這麽一句。

卻聽時湛陽嘆了口氣,相處二十多年,邱十裏心裏清楚,時湛陽只有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才會嘆氣,“ナナ,你知道的,做我們這一行,最忌諱拖家帶口,徒增把柄。你看父親就是女人太多,生得也太多,到我們這一代才會多出那些麻煩,”他揉了揉邱十裏的發頂,沒有用力氣,那樣溫存,“可是我們這一行,的确也是人,我們也會喜歡上另一個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沒有人能說他錯。”

“嗯。”邱十裏還是不肯擡頭,看着茶杯中燈光的倒影。

“我也有喜歡的人,非常非常喜歡,”時湛陽則直接捏着他下巴,勾起他臉蛋對着自己,甚至還用另一只手慢慢地在他泛紅的眼睑摩挲,“ナナ,我不會結婚,其實也不想給你介紹女人。如果介紹了,看見你們幸福,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蠢事。”

邱十裏愣住了,這話裏的意思……他的那些忐忑,那些相思,他從十幾歲就告誡自己咽下去的那些話……

時湛陽又笑了,好像在笑他這少見的呆樣,“就是你想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怎樣想的,這麽多年,一直知道,我非常珍惜,”他自己也少見地詞窮了一下,“非常珍惜這份情誼,但我現在也沒有和你在一起的打算。”

“……為什麽?”這是狂喜後又被冰水澆淋之後,邱十裏唯一能問出的話。

“我是這樣的人,”時湛陽指了指自己,又把雙手放在病腿上,“把你拉進這個行當的雖然是母親,但她過世後,要你賣命做事的一直是我,這是我欠你的。那些類似‘因為我殘疾不想耽誤你一輩子’的屁話我也不想說,只是現在還有很多破事沒有解決,時家以前沾的黑太多,要洗白它,多難你也明白,我們兩個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第二天就死了,甚至如果你真的成為了我的人,這件事傳出去,你死的風險會翻番。”

時湛陽說得句句在理,也沒有人比邱十裏更懂這些話裏的無奈,因為上一輩和各種違法勢力的合作,比如毒販,比如反政府武裝,現在要終止這些好比斬斷毒根,注定損失的絕不僅僅是金錢,壞事做多了,金盆洗手就是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每天安安生生地生産軍火再賣出去?天方夜譚。而他們這種揣着上膛手槍睡覺的人,常年在各地過着血淋淋的日子,平安見面已是難得,又怎麽可能風花雪月?那是一種極度純粹的東西,它确實存在,甚至存在于幾米之外的皮沙發上,那是相互依偎的美夢,但美夢不存在于他的手中。

可邱十裏還是擋不住自己的發問,他莽撞又執拗地瞪着時湛陽:“那等事情都解決了呢?時家洗白的那一天,兄上會不會和我結婚?”

時湛陽眼中的光亮閃了閃,灰白的臉上也顯出紅潤的笑意,“如果那一天,我們都還活着的話,”他俯下身,病腿把他釘住了,可他還是用力抱住了跪坐在一邊的邱十裏,“你坐在我的腿上,我用輪椅帶着你……我們去教堂發誓,發那些小楓嫌棄老土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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