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放完了鞭炮, 趙小枝張羅着讓兩人進屋吃飯。

她扭頭看見身後跟着的姜硯,這才想起來似的,喊了起來, “你們這些孩子, 都不怕凍的?穿這麽點怎麽行, 一會兒給你找套衣服穿,凍着了可就麻煩。”

遲漾聽着趙小枝熱情的絮叨, 想到剛才姜硯第一次見她時那略帶挑剔的目光, 忍不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

姜硯對趙小枝表現的很尊重, 似乎也很享受這種被長輩唠叨的感覺。他從未跟所謂的家人相處過, 不知道該是什麽樣的。他的一生, 經歷過萬人唾棄,也經歷過萬衆懼怕, 有過熱烈的愛恨,卻唯獨沒有過平淡又濃郁的親情。

面對趙小枝的絮叨,他沒有一點不快,十分乖巧得配合着穿上了隔壁趙叔的居家服。

“老趙矮點, 你先将就着,太匆忙,阿姨沒來得及準備。”趙小枝邊幫他拽拽衣袖扯扯衣領,邊自己嘟囔, “這是新的,還沒穿過,放心穿。”

姜硯垂頭看着她, 眼中始終帶着柔和的笑,“謝謝阿姨,麻煩您了。”

“哎呦,說得什麽話!趕緊坐下,嘗嘗阿姨的手藝。”

趙小枝拉着姜硯坐了下來,一旁還站着的遲漾:好像我才是親的!

趙小枝為人本就熱情,知道姜硯無父無母,過年都沒地方去,真是打心眼裏心疼他。三人坐定吃飯,趙小枝就一個勁讓遲漾給姜硯夾餃子。

“漾漾,給哥哥夾餃子,別只顧自己低頭吃。”

遲漾夾着的餃子哐叽一下掉進了醋碟裏,醋汁濺出來,她趕緊往後一躲。

“啧,漾漾,你怎麽回事?毛手毛腳的。”趙小枝嗔怪地看她一眼,“你看看你姜硯哥哥,跟你差不多年紀,比你懂事多了。”

遲漾:呵呵,他一萬多歲了!!

姜硯坐在一邊,帶着滿臉賤兮兮的笑,抽了一張紙給她,“擦擦,別蹭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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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漾氣呼呼抓過紙巾,同時偷偷在桌底踩了他一腳,這才多少算舒心一點。

姜硯也沒說什麽,只嘴角始終噙着一點笑。

村子裏也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不過好在沒有禁止燃放煙火,天色剛暗下來,就開始有按捺不住的孩童點燃煙花了。幽黑天幕中,開始稀稀拉拉開出一些燦爛火花。

趙小枝怕姜硯待着無聊,便催促遲漾,“漾漾,你帶着哥哥去房頂看煙花去。你們穿暖和點,把那個小太陽也帶上去。”

遲漾不情不願,“他自己可以去。”

“啧,你這孩子。趕緊的,聽話哈,我得陪着外婆,你別任性。”

“我陪着外婆。”

遲漾偷偷瞄遠處的姜硯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

“我這把歲數,跟小孩兒有什麽好聊的?你們是同齡人,又都在A市讀書,肯定有話題。你乖點,別人來我們家,可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們不會待客。乖乖的,先把小太陽拿上去,再下來帶哥哥上去。”

遲漾沒辦法,應了一聲,去偏房拿小太陽。

因為長期沒人住,偏房裏雜物堆了很多,她在裏面翻了半天,才把那個擱置已久的小太陽翻了出來。

遲漾收拾了一下上面的灰塵,然後拎着往外走。

剛開門,就被門口擋着的高大人影吓了一跳,“堵在這裏幹什麽?”

光線黑暗,她看不清姜硯的表情,只聽見他輕笑一聲,懶洋洋道:“等着你帶哥哥上樓頂。”

遲漾的臉刷一下就燙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鄉村的夜晚過于寧靜,她似乎都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了。

她垂着頭不說話,卻感覺手上一輕,姜硯已經彎腰拎過了她手裏的小太陽,“走吧。”

他說完,轉過身,自顧往樓上走去。

遲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愣了兩秒,這才緩緩跟上。

郊區的氣溫似乎比市區更低一些,不過對兩人來說,并沒有太大影響。樓頂上有些凳子,應該是天氣好時,趙小枝也會上來曬曬太陽什麽的。

姜硯和遲漾各拖了一張凳子坐下,小太陽就扔在一邊,沒人需要。

鄉村的空氣格外清新,坐在房頂上,視野也格外開闊,頭頂是墨藍的天,點綴着稀稀落落的星光,看起來尤為高曠。

遲漾深吸一口氣,冷空氣刺激着肺部,讓她有種非常真實而清新的感覺,心情也跟着變得妥帖。

她側過頭,看向一邊的姜硯。姜硯正枕在手臂上,仰頭看着星空,整個人顯出前所未有的安靜和溫和。

遲漾的心跳一點點加快,她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偷偷收回目光,小聲問:“你怎麽突然跑來了?”

姜硯也側頭頭來,兩人剛好目光交接,他很自然地彎了彎眼。

他的眼非常漂亮,眸子黑亮清澈,眼形偏長,帶着點犀利感,此時彎起來,整個人柔和了很多。在夜色掩映下,那雙眸子亮得像在發光。

遲漾對上他的眼,心跳忽地就亂了節奏,她慌亂的挪開目光。

姜硯低沉略帶慵懶的聲音響起,“想來就來了。”

他還是一如往常的随性,但遲漾卻感覺,那聲音絲絲縷縷的散在了夜空中,逐漸蔓延,最後充斥整個空間。

遲漾覺得耳朵有點點癢,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自從有了那些幻境後,她的心态好像變得不太對勁了,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情緒,好像那些真的是自己經歷過的,并不是屬于別人的記憶。

但她又理智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幻境,并不是她的真實記憶,這種矛盾讓她不知該以什麽态度面對姜硯了。

遲漾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靜靜在一邊坐着。兩人都不再說話,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夜空和星光,以及偶爾出現在天邊的花火。

靜谧又幽遠,時間都好像不複存在。

過了好半天,耳邊突然響起姜硯低沉的聲音——

“你是蘇宴。”

這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遲漾驚了一下,瞬間坐直了,“我不是!我只是不小心進了那個幻境裏,但我真的不是。”

姜硯轉了過來,專注地看着她,“你跟她長得不一樣,氣息也是不一樣的,但我有種感覺,你就是她。”

他看起來異常的認真,遲漾腦子空一瞬,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姜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是要看穿一切,然而當他察覺到遲漾的些微不适後,立刻斂住目光,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別瞎想了,相信我,很快就會有定論的。”

面對這種亂成麻的關系,遲漾一時也不知做什麽反應才對,只呆呆看着他,點了點頭。

姜硯沒再說什麽,撐着膝蓋,修長的身子往前傾了一些,像以往很多次那樣用食指輕輕摁住了遲漾的額頭,将溫和的靈氣一點點輸入進去。彎着眉眼看她,聲音帶着些愉悅,“別多想,好好休息。”

靈氣剛進體內,像是有溫和的溪流在體內循環,讓人覺得溫暖又舒心,遲漾幾乎要閉起眼享受起來了。

不過下一瞬,她就想起了蘇笑笑的“拔苗助長”論,倏地往後一縮,躲開了姜硯的手指。

姜硯手指懸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她,除了驚訝而外,心裏還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遲漾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我去睡覺了。”

說完,起身就跑掉了。

姜硯扭頭看着那道倉皇的小身影消失在視野裏,心情有點難以言喻。他此時也是矛盾的,關于遲漾和蘇宴,他的直覺告訴他遲漾就是蘇宴,可他也會理智的想,萬一不是呢?那他是不是既負了蘇宴又負了遲漾?

這種心态讓他不敢靠近遲漾,但又舍不得徹底遠離,兩種情緒拉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相信自己的自覺,這才跑來找她。

但遲漾的态度讓他又開始動搖,也許她也正身陷矛盾之中。

姜硯看着樓梯口,過了半天才轉回來,自己躺在椅子上,看了一場盛大的煙火。

遲漾在樓下房間裏,坐在窗前,托着腮,看着夜空的煙火,一直到後半夜,萬籁俱寂。

大年初一,按照趙小枝的安排,今天要帶着遲漾去姑姑家拜年。

其實遲漾對這個所謂的姑姑真的沒什麽印象了,但趙小枝的态度十分堅定,必須讓她去。

原本是說拜托鄰居照看一下外婆,但現在姜硯主動承擔了這份工作,遲漾便安心跟着趙小枝離開了。

趙小枝口中的姑姑叫遲桂花,說是當初遲漾剛出生,父親遲建偉就去世了,遲桂花一直幫着她們母女倆。那幾年,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母女倆估計得餓死,所以趙小枝對她極其感恩。

遲桂花家住在鄰村,要走一段路程才到。遲漾邊跟着趙小枝往那邊走,邊聽她絮叨。

突然,遲漾疑惑道:“媽,那姑姑對我們幫助這麽大,怎麽以前我們不回來看她呢?”

趙小枝腳步頓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但只一瞬就恢複了正常,她回頭看一眼遲漾,繼續道:“我每年都會寄錢給她的,算是感謝。不過怕耽誤你學習,就沒帶着你往老家跑了。”

其實遲漾還是有點不明白,七歲之前她在村裏生活,對這位姑姑就沒什麽印象,如果說小孩記憶沒那麽牢,那還可以解釋得通。但七歲後,去了A市,不僅沒回來看過這位極其重要的姑姑,她甚至沒聽趙小枝提起過,這就有點點奇怪了。

不過遲漾還沒時間糾結這個問題,就被趙小枝打斷了。她拉着她進了小賣部,給姑姑挑了一堆禮品。

沒多久,母女二人就到了遲桂花家,就是普普通通的農家院,不過看起來比遲漾家更為寬敞明亮,也更有生活氣息。

母女倆剛進門,一個婦女就迎了過來。婦女看起來五十左右,不過其實應該跟趙小枝一般年紀,也就四十出頭,但看起來比她老了不少,大約是常年操持農活的原因。

不知道為什麽,遲桂花見到二人時,腳步踉跄了一下,橘子愣了好半會兒,才像猛然回過神似地繼續走過來。

“這是漾漾啊?”遲桂花只征詢似地看了趙小枝一眼,随即就死死盯着遲漾看,像是看不夠似的。

趙小枝勉強地笑了一下,遞過手上的禮品,這才将遲桂花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遲漾原本就十分內向,在陌生人面前更為局促,手腳似乎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了。

而遲桂花一家對她又極其熱情,這搞得她更加手足無措,小木偶似,聽見趙小枝說坐就坐,說說話就說話,緊張的腦子都有點空。

她內心十分想離開,但顯然,趙小枝沒有這樣的打算,往遲桂花家一坐半天都不動,跟各路親戚聊得熱火朝天。

而遲桂花家又是個大家庭,目前十二口人聚在一起,熱鬧非凡。不過讓他們似乎都對遲漾挺好奇,三不五時就要跟她搭話,尤其是遲桂花本人,目光幾乎一直黏在遲漾身上。

遲漾應對着各路人,好不容易到了中午,以為可以回家吃飯去了,誰知她姑父一個勁留母女二人一起吃午飯,遲漾十分不願意,但架不住趙小枝要留下。

“媽媽,那個姜硯……哥哥,還在家呢,還是回去吧。”

“哦,家裏有人在照顧外婆?沒關系,我讓你表哥跑一趟,給送個飯。你們吃了飯再走。”

“不用了姑父,挺遠的,別麻煩表哥了。”

“不麻煩,他騎摩托,一會兒就到。”

姑父也是表現得極其熱情,似乎母女倆不留下,他就能急眼。

他這邊跟遲漾說着,那邊已經揚聲喊了起來,“虞豪,你去你舅媽家送點飯去!”

遲漾一聽這名字,頓時驚了一下!

因為比較害羞內向,都是別人問她,她就答什麽,沒主動問過,居然都不知道她姑父一家姓虞!

遲漾一顆心噗噗亂跳了起來,虞姓可不算大姓。

她偷偷環顧了一周,屋內虞家人有十二口,包括虞豪爺爺奶奶,父母,二叔二嬸,姑姑姑父,二叔家孩子,姑姑家孩子以及虞豪的弟弟。

這樣看來,姓虞的只有爺爺、遲漾姑父、二叔、二叔的孩子、虞豪姑姑、虞豪及虞豪弟弟。

遲漾偷偷拽了一下趙小枝的衣服,湊近她耳邊,“媽媽。姑姑她們家族有沒有叫虞可的人?”

趙小枝奇怪地看她一眼,“沒聽說過,怎麽了?”

“沒。”遲漾垂下了眼,沒再多說。

雖然趙小枝一直說跟姑姑關系特別好,但也不可能了解姑父這邊的親戚關系,所以不知道也是正常。

吃飯前,虞豪送飯回來了,遲漾借口去問問姜硯的情況,跑過去主動跟他聊了起來。

虞豪知道自己這個表妹內向不善言談,所以主動跟她說了姜硯的一點情況,一切都正常,讓她不要擔心。

遲漾應和着,找了個空檔,低聲問道:“表哥,咱們家有叫虞可的人嗎?”

“虞可?”虞豪認真回想了一下,“沒有。怎麽了?”

“沒什麽。”

遲漾心事重重,總覺得可能跟虞可有關,但又問不出什麽。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進了一條微信。

大妖怪:你用靈氣治療過外婆?

遲漾回想了一下,她剛回來時,見到外婆那副虛弱模樣,确實動過心念,但随即打消了這種念頭。她也是活了幾百年的兔妖了,懂得生死有命的道理,不會刻意逆天而行。

雖然感情上有些難以接受,但她還是覺得讓外婆像普通人類那樣生老病死會更好一些。

她回了信息:沒有。

姜硯拿着手機,看着屏幕上的兩個字,又聞了聞空氣中的味道,确實有一股很淡的屬于遲漾的氣味。這種味道不是普通接觸能留下來的,肯定是動用了某方面的能力。

但是他相信遲漾,她說沒有,就是沒有,不過一時也摸不透中間出了什麽問題。

他正觀察着外婆身體上是否出了什麽異樣,就聽見了一陣敲門聲。

因為剛才遲漾的表哥虞豪剛來過,他以為虞豪忘了東西,又去而複返了。所以也沒詢問,直接将門打開了。

門一打開,屋內屋外兩人同時都怔住了。

姜硯微眯了眯眼,看向在門口站得筆直的少年。

孟洋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整個人都顯得有點僵硬,他緩慢地轉了轉眼珠,聲音冷硬:“你怎麽在這裏?”

姜硯懶懶往門框上一靠,勾着唇,帶着嘲諷的笑,“你說呢?”

孟洋沒再說話,薄唇緊抿着,一雙眼帶着犀利的光看向他。

姜硯斂了懶散的神情,眸光驟然凝起,瞬間就聚起強大威勢,看着孟洋,一字一頓道:“兔子是我的。當然,我是個講道理的妖,妖界也有妖界的規矩,你如果能打敗我,我手下的小妖都歸你。這就是妖界的規矩。”

姜硯只稍釋放一些威勢,周身就有氣流呼嘯翻湧,吹得孟洋幾乎睜不開眼。強勁的風勢逼得人站立不穩,但孟洋卻死死站在原地,不曾退半步。

孟洋在實力上跟姜硯差得太多太多,雖然都是半妖,但一個是神獸青龍的孩子,一個只是普通犬妖的孩子,根本沒辦法抗衡。

但孟洋性子偏執,即便是死,都不會認輸。他運了勢,就算以卵擊石,那也要試一試。

然而還未等他起勢,姜硯忽地收了手,周圍激蕩的氣流瞬間平息下來,寧靜得有些詭異,連鄉村該有的蟲鳴鳥叫都沒有。

孟洋愣了一下,卻見姜硯雲淡風輕道:“她回來了。”

孟洋等了片刻,依舊沒有感知到遲漾的氣息,倒是聽見了前面路口的交談聲,确實是遲漾的聲音。

他瞬間也斂了氣息,一言不發,轉身往巷子另一頭走了,連眼神都不給姜硯一個。

姜硯倒是無所謂,揚了揚眉,轉身進屋,若無其事地關上門,等着遲漾回來敲門。

不管兩人的立場如何不同,是否敵對,但在一件事上是一致的,他們都不想遲漾為難。

孟洋很快走遠,待到一片荒了的農田上,四野無人,他才松一口氣,強行憋住的那口血瞬間就噴了出來。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跟姜硯的差距,不說其他,單憑剛才姜硯能感知到遲漾的出現而他卻毫無所覺,兩人修為上的高低就可見一斑了。

孟洋舔了舔唇邊的血漬,目光空茫地望着寂靜無人的原野,陡然生出一種,獨自存在于蒼茫天地間的孤獨感。

極目眺望,原野無邊無際,世界像是大得沒有盡頭,然而在這廣闊天地間,沒有任何東西屬于他,連一花一草,一捧泥土都不曾是他的,甚至可能都對他不屑一顧。

孟洋盯着天邊發了會兒呆,然後拿出了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說道:“你說的事,我同意了。”

他說完,直接挂了電話,雙手抄在兜裏,獨自走向原野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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