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個月,音樂教室的營運漸漸上軌道,學生增加,詢問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不可諱言,是宋元錫在網絡上打廣告的功勞。
這天下着小雨,邵初霈來到音樂教室,進門後,沒看見宋元錫,她有些意外,邊收起傘,邊看着燈火通明的室內,計算機開着,這麽說,他剛剛應該還在這裏。
她走進去,在教室裏發現宋元錫。
她居高臨下看着他。他側躺在地板上,一手為枕,眼睛緊閉,長腿靠着旁邊鋼琴的腳,他身邊散放着一堆紙,一支鉛筆,以及一盒彩色筆。
邵初霈彎身拾起一張紙,上面被鉛筆畫得亂七八糟,她看不出來,這張“深奧”的圖畫是想表達什麽啊?
放下畫紙,她輕輕蹲下,凝視他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毅的嘴唇、剛正的下巴,看着、看着,臉熱了,她用手捧住自己發燙的臉,卻舍不得移開視線。
這張性格又俊帥的臉,如果她認識,該是印象深刻的。
她偏着頭,左看右看就是不認得這張臉,可是,又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唉,她心裏嘆氣,難道自己真那麽愛幻想?
這時,宋元錫霍地睜開眼,與她對個正着。
邵初霈被那雙深邃的黑眸震得有些發暈,這瞬間她發現,她确實認識這雙眼睛,這樣的憂郁氣質有種魔力,像一潭平靜的湖水,毫無漣漪,極為寧靜。
宋元錫坐起身,一睜眸就見到她睜着美麗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讓他很意外。
“上課時間到了嗎?”
“還沒。”
他伸懶腰,揉揉頸側,“那你幹嘛那麽早進來?”然後撿起那些紙張。
“我剛來,沒看到你覺得奇怪。”她伸手幫他拾起,又說:“你躲在這裏幹嘛?”
“學生多了,我想要布置一下。”他站起身,淡淡地說。
她歪着頭,“想怎麽布置?”
他抽起其中一張紙,說:“我有畫啊,覺得怎麽樣?”
她接過,慘不忍睹的圖畫映入眼裏,剛剛她已看過這張了,嘿,完全看不懂哩!“唔……很有特色……”
宋元錫皺起眉頭,“很有特色?我不是問這個,是想問你,你覺得這邊如果放巧拼,還有這邊貼個大太陽作壁畫怎麽樣?”
巧拼?大太陽壁畫?她瞪着那團黑色的鉛筆畫,哪來的巧拼跟大太陽?
邵初霈拿起筆,抽了張白紙,畫出教室裏鋼琴的位置,然後問:“哪裏放巧拼?哪裏放太陽壁畫?”
他用手指着,說:“這邊放巧拼,多拼些顏色,太陽壁畫放在這片牆上,小孩子應該會喜歡。”
她搖***,“這邊不能放巧拼,放不了幾片,會卡在鋼琴邊,太陽壁畫倒是可以,那另一邊的牆哩?有想到要做什麽嗎?”
他摸了摸身旁的鋼琴,道:“那巧拼要放哪裏?我已經買了。”
“你真有行動力。”買得這麽快。
他聳聳肩。“還是要丢掉?”
“丢掉?”邵初霈驚呼,“你怎麽這麽浪費?”
“沒有用啊,如果不能拿來布置,我也不想堆着。”他邊說邊往外面走。
她追上他,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樣,對他有了新想法。這個男人有些幼稚耶,這麽怕麻煩?
宋元錫走回電腦邊,拉開抽屜,将一份文件遞給她,“新同學,星期日下午上課。”
她低頭看了看。唔,十二歲的女孩,學鋼琴已經六年。
“她已經學了六年,幹嘛要換老師?”
“不知道。”宋元錫***。
邵初霈斜睨他一眼,“你不是都會問嗎?”每次他給的學生資料都寫得巨細靡遺,她曾經幻想,不算多話的他是怎麽從學生那裏問出這樣詳細的資料?
“我有問,但是她沒說,我就不想追問了。”他連上網絡,浏覽網站的留言板。
“宋元錫,要招多少學生,你有沒有目标?”她拿着新學生的資料,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問出這問題。
他微愣,将視線轉到她身上,“至少要四十個。”
“那你覺得現在已經朝這個目标發展了嗎?”她露齒一笑。
他看着她揚起笑容,心裏有某種感覺彷佛被喚醒,他愣住,想壓下胸口翻騰的感情。
“宋元錫?”她喚着他,不解他的失神。
她柔柔的嗓音傳來,宋元錫努力讓自己鎮定。怎麽來得這麽突然?她美麗笑顏,在剛剛那一刻像忽地咬住他心。
他有些困難地正視着她,說:“你剛剛說……”
邵初霈再度揚起笑,“我說,你覺得現在已經朝招到四十個學生發展了嗎?”
他別開視線,假裝從網站看數據,答道:“再加油就成了。”
事實上,招生情況是很不錯的,多半來自于他在網絡上的介紹,另一方面,有些則是來這裏上過課的學生們介紹的,他們都覺得邵老師美麗溫柔大方教得好。
邵初霈思索着,一會兒後說:“我很感動耶,想把餐廳的工作辭掉了。”
“為什麽?”他不覺得目前的營運算是已經穩定,怎麽她這麽有信心?
“教小朋友彈琴很快樂啊,我喜歡把音樂散播出去的感覺。我還記得以前小時候,媽媽逼我學琴,我每天又哭又鬧,就是不想去上鋼琴課,因為覺得坐在那兒,老師教的我都不懂,後來媽媽替我換成家教老師,這位老師很好,是教我彈‘愛之夢’的人,也燃起我學琴的興趣。”她說着,口氣有些感慨。
宋元錫想着小小的她皺着臉彈鋼琴的樣子,不禁淺淺地笑了。
她又說:“你知道嗎?遇到好的老師真的很重要,彈琴是這麽美好,怎可能不愛上?”
她的話說得有些夢幻,宋元錫聽着,望着她燦亮的眸光,她靈魂裏熱愛鋼琴的那部分,致命的吸引着他。
邵初霈咬唇,有些害羞地揚睫看着他,不确定的問:“宋元錫,你能明白嗎?明白我認真的想做一個好老師的心?”
他沉默着,腦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她問的認真,他也該認真回答才是,不過,她是那麽的溫柔、認真、可愛、有耐心,已經是個好老師了啊,還缺什麽呢?他願意當她的伯樂。
她眨着大眼睛,無辜的望着他,見他忽然不說話,她以為他是覺得她天真,或許,他是認為哪有分什麽好老師、壞老師,全是她為彈琴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覺得……”宋元錫沉吟着,為她的精神感動,啞聲道:“既然你要辭掉餐廳的工作,多出來的時間,可以準備檢定考。”
這段話說得太實際,邵初霈愣住了,原以為他會就情感面來讨論,結果這個人好實際,給的建議真是腳踏實地。
她別開眼,下意識讨厭什麽檢定考,上一個老板也頻頻催促她要考檢定,當宋元錫也這麽說,她忽然很幼稚的想,他們會不會是同一種人?
喔,她想太多了,宋元錫不會是個短視近利、不顧學生權益的人……而下一秒,她又覺得自己蠢,她根本還不算了解他,她怎麽就這麽幫他說話,這麽信任他?
宋元錫沒聽見她回話,心想她應該是自己會思考,因此并沒有再多說。
他忙着上網找有趣的圖案,準備作布置,将另一面牆填滿。她坐在旁邊,望着外面的馬路,仍思索的他的話。
她的眼定外面川流不息的車陣上,心沉了下來。
檢定考……他也覺得檢定考很重要嗎?
邵初霈輕輕地嘆息,忽地覺得有壓力,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突然很想彈琴,于是很快站起身,走進教室,随便選了架鋼琴坐下來。
她反覆撫摸着琴蓋,沉澱了下心情才把它掀開,當手指碰上冰涼的琴鍵,她便不能自已,飛快的彈奏起來。
曲子還是“愛之夢”。
她的琴音極快,少了細膩的溫柔感,将這曲子彈得頗為紊亂,宋元錫在外面聽見了,慢慢走到門邊,倚着門,看着她的背影。
怎麽了?他想問,卻問不出口。
他輕易地聽出她琴音裏的恐慌,可是他不明白,方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麽一會兒她就心情不好了?他不禁憶起多年前的她,總彈着感情豐沛的“愛之夢”,而今天,同樣的曲子讓她彈糟了。
她不再作夢了嗎?
越聽她曲子,越心疼,但宋元錫壓抑着自己,他想解開她對他過大的影響力,所以不能上前問她,不能太關心她,因此,他轉身努力的移動腳步欲離開。
但走沒兩步,琴音倏止,伴随着奔跑聲,邵初霈沖過來,站在他面前。
“告訴我,你為什麽開鋼琴教室?”她第二次問出這問題,上次他回答跟damian有關,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宋元錫不語,看着她過度在乎的眼神。
“為了賺錢?培養學生?為了聽琴?”她抓抓頭發,顯得很懊惱。
他盯着她,微微皺起眉頭,對她過度激動的反應有些不解。“都是。”
“都是?”
“你說的都對,賺錢、培養學生、聽音樂,這全都對。”他的語氣十分誠摯。
她眨眨眼,追根究柢地問:“那是賺錢的成分多些,還是其他的多些?”
屋外雨聲驟大,傍晚時分,他們站在沒開燈的走道上,聽着滂沱的雨打在窗戶上,邵初霈被雨聲搞得又煩又憂郁,宋元錫卻因為嘈雜的雨聲而靜下心來。
他微笑了,“這不沖突,你問的問題不成立。”
不成立?她愕然,雷聲忽地一響,她猛地擡頭,看見他平靜無波的眼眸,像她問的問題十分荒謬,他沒有必要回答。
一時之間,她感到微微羞愧,自己竟這樣莫名其妙地情緒失控,她想不透原因,為什麽呢?一想到他可能跟之前老板一樣,就這麽害怕?
“我當然要賺錢,可是也想培養很多愛彈琴的小朋友,更別說我自己有多愛聽琴了。”宋元錫以為她沒有聽懂,于是進一步道。
這一刻,邵初霈朦胧地發現,或許她這麽怕他跟前老板一樣勢利,是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外頭傳來推門聲,晚上要來上課的小朋友來了,宋元錫再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後轉身走出去。
她跟着他走出去,見他在外面跟小朋友說話,顯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似乎不大會應付小朋友,他聽着他沉沉的嗓音,她的心突地覺得好暖和。
這男人,對人似乎有些冷淡,卻令她感到溫暖,恍恍惚惚地,她将眼神移到他身上,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淡然的表情,不含情緒的說話方式,該是很沒有感情的,可是她真真正正地從他身上得到實在的安全感。
新來的女學生有些叛逆。
第一次見面時,邵初霈問已經練了六年的學生為什麽要換老師。
十二歲的小女孩玲玲用世故的眼神看着她,說:“因為老師教得不好啊。”
這句話讓邵初霈駭着了,她戰戰兢兢的教着,怕教太淺,又怕教太深,剛開始的兩個星期,她在分寸間游走,希望抓到适合玲玲的課程。
玲玲意見很多,會挑曲子,有些曲子太難,她偏要學,有些曲子看似簡單,她不學,孰料那正是适合她的曲子。
邵初霈很煩惱,挑不定曲子給學生練習讓她沮喪,這天傍晚,她上完玲玲的課後累壞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像洩了氣的皮球。
宋元錫看她這樣,拿來訂便當的名片簿給她,笑着說:“吃飯吧。”
她懶懶地擡眼,接過簿子的手有氣無力,“唉,訂這個。”
他揚眉,打電話訂了便當,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玲玲比較難教的事他是知道的,而他覺得這只是磨合期,一開始不順利是當然的,但是邵初霈這麽失落,莫名的讓他很憂心。
“她今天跟我說,她要參加鋼琴比賽。”邵初霈看着天花板,忽然開口。
“然後呢?”他來到她身邊。
“我不讓她參加。”她悶悶地說。
宋元錫微愣,問道:“為什麽?”
她沉默的噘着唇,大眼睛眨呀眨,很苦惱,一會兒後才說:“時間太趕了。”
望着她不夠誠懇的眸子,直覺不是這麽回事,于是問:“就只是這樣?”
邵初霈深吸口氣,轉頭看他,尴尬的一笑,“我覺得……她不适合參加比賽。”
他無語,回視着她,以眼神詢問原因。
“她彈琴沒有感情,或許我不該這樣說,可是她彈琴不放感情的,我從沒見過這樣制式化彈琴的孩子,她的早熟,讓我不覺得她只是個孩子。”邵初霈嘆氣道。
宋元錫皺起眉,抿着唇,許久後才說:“就算這樣,她也有參加比賽的權利。”
她眨眨眼,眼神裏多了固執,“可是如果她得了名,那她就會永遠以為這樣是對的。”
“那是她的事。”宋元錫冷漠的說。
“可是那是錯的啊,光用技巧彈琴,不過是個技匠,可是、可是……彈琴要的是快樂啊!”
這句話太耳熟了,宋元錫憶起十年前那個夜晚,她雙眼燦亮的說着這句話,讓他深深被吸引,沖動的向她告白……邵初霈有些激動,揚高聲音說:“她現在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指法練得完美,就是彈得好了,可是彈琴不止要有感情,還要彈得快樂,你知道嗎?我從沒看過她笑……”
“那是她的事。”他忽地打斷她,臉色很沉。
他突如其來的發怒吓着了她,她微張着唇,用詫異的眼光注視着他。
宋元錫吸口氣,眼神帶着愠怒,“那是她的事,你沒必要管那麽多。”
第一次見他發脾氣,語氣很壞,她呆住了,看着他像被踩着痛處,忽然動怒。
宋元錫正握緊拳頭,壓抑着痛苦的情緒。
彈琴要快樂。她總是這麽說,多年不改。
忘不了曾經有過的難堪,他并不怪她,知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可是他沒有勇氣就這樣放任她說出最令他痛苦的話,讓自己聽着,心在滴血。
他很清楚,自己是個偏執的人,對某件事、某個人、某樣東西,會有超乎執着的愛惜,相對的,就連一句話,也可能把他刺得他飛血四濺。
他心裏好不容易幹涸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墜入那個回憶的深淵,充滿懊悔與不堪。
再看她一眼,他走進去上樓,暫時離她遠些。他心裏百轉的憂郁,她不會懂的。
邵初霈愣在原地,不明白宋元錫的眼神為何象是帶着深深的痛,她讓他看得心中不安。
她垂下眸子,不解的想,她錯了嗎?真心為玲玲着想是錯的嗎?
黑暗中,宋元錫窩在***,用被子将全身蜷得像個蛹,而他在蛹裏想着過去,***舐傷口。
他是太過耿耿于懷的,多年前的年少往事,他記得深刻,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可笑,一個大男人,竟介懷歷史悠久的感情小事。
可是他又想,那是個傷口啊,他的女神拿着***,子彈準确的射向他的心,砰一聲巨響,心口穿了個洞,就算只是小小的傷,血流個不停,也能變成頑固的舊傷口。
原以為自己成長了,身型也變了,以為在她面前擡得起頭來,結果,他的心魔還在,他甚至懷疑,它也更為茁壯。
他不知道,在成熟、粗犷的外表背後,仍有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骨瘦如柴地、鮮無自信地看着心目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