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福是在一間小公寓裏醒來,他當然知道這不是天堂。因為醒來不久他就聞到了酒味,還看到天花板的燈照出煙霧飄散的軌跡。

“你醒了。”敕棍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阿福一驚,差點從沙發滾到地板。

敕棍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将他撈回沙發上。用勁太猛,阿福受傷的一邊胳膊劇烈地疼起來。他哎呀哎呀好一會,才慢慢支撐自己坐好。

躺着還好,一坐起便發現渾身上下都在痛,頭也暈沉,使得他幹嘔了兩口。

敕棍把煙遞給他,阿福又多幹嘔兩口。敕棍再把酒遞給他,阿福猶豫了一下,接過瓶子勉強喝了一口。酒精太濃,燒得他胃疼。阿福喝不了那麽烈的酒,搖搖頭,又遞回給敕棍。

“要大麻嗎?”敕棍問。

阿福一聽,心說我操你這是釣魚執法嗎?

或許是看出阿福的驚訝,敕棍忍不住露出一個類似于微笑的表情,解釋,“我是怕你傷口太疼,受不了。”

阿福安下心來。

他打量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公寓。兩個房間一個客廳,廚房還是開放式的,但一點油煙也沒有,只有案臺上擺了不少酒瓶子。

這就是單身漢的生活,可以沒吃的,但不能少了看球賽的電視機和打發時間的酒精。

“你家啊?”阿福問。

敕棍點點頭,把酒瓶拍在桌上,去案臺摸索了一會,還真給阿福丢了兩根大麻。

阿福拿起來聞聞,被駱駝熏陶多了,他也能聞出個好歹。這貨和駱駝的不一樣,大概是從不同倉庫繳來的。

阿福沒點,聞完之後又放回桌面,有些局促地看着敕棍,小心翼翼地道——“我……我不疼,皮糙肉厚,扛、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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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自己的傷,敕棍已經幫他包紮好了,看樣子也挑出了彈片,衣服褲子還換了新的。聞聞自己的胳膊,也不臭,可能還用濕毛巾擦了一下。

突然對他那麽好,阿福還有點不好意思,嗫喏半天說了句謝謝,為緩解尴尬他又拿起那瓶很不好喝的酒喝了一口。

“一命還一命,不客氣。”敕棍又笑了。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阿福,讓阿福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或許這就是紅鹫隊員天生自帶的技能,指不定他們考核時就和考官大眼瞪小眼,誰他媽瞪贏了誰就入伍編隊。

敕棍問他餓不餓,然後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個飯盒——真是單身漢的标配。

阿福是餓了,但不意味着他能吃進東西。

“吃了你那麽久的包子,你也吃吃我們的飯堂。”敕棍幫他打開,推過去。

阿福望着這一葷一素和切得方方正正的面餅,好半天沒開動。

敕棍也不吱聲,仿佛就在等着他開口。

“駱駝不會有事吧?”好吧,雖然這話題不合時宜,但畢竟是阿福眼下最關心的事了。

“我正想和你說這件事,”敕棍聽罷輕輕抽了口氣,微微坐直身子,道——“我們會放了駱駝,但你知道之後駱駝會被你們的人審問,對吧?”

“不是‘我們’的人,我不認識他們。”阿福皺起眉頭辯解。

“但駱駝認識,”敕棍道,“雖然我們會有人暗中保護他,但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跟在他身邊。所以唯一能幫他活下來的辦法,就是盡快把你們住的那個貧民窟的倉庫清掃幹淨,讓我們的人順利控制那裏。”

果然紅鹫對待貧民只開放兩條路,一是料定你和黑幫有關系,二是需要你與黑幫有關系。

阿福聽罷,笑着搖搖頭,挑明——“你是要我做線人。”

“我以為你想幫朋友。”敕棍平靜地回應。

“對,他是我朋友,”阿福頓了頓,把飯盒推遠了一點,擡起頭看向敕棍——“所以我不會出賣他,我不做這種事情。”

本以為敕棍會甩幾句狠話威脅一下,畢竟對待線人就是要軟硬兼施。

但敕棍依然只是盯着阿福,而後竟率先收回目光,朝着飯盒揚了揚下巴,道——“吃吧,別等它涼了。”

那天晚上是阿福第一次與敕棍共處一夜,事後回憶,其中滋味難以言說。

敕棍需要他在這裏睡一晚,看看傷口會不會惡化,畢竟他不是太會處理,如果變得嚴重,他會及時将阿福送去醫院。

其實這不僅僅是照顧,也是某種程度的監視。

因為敕棍不讓他靠近窗戶,不允許拉開窗簾,不同意他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也不能接觸電話。

紅鹫成員的一切私人信息都是對外保密的,所以阿福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百會城的哪個區,哪條街,哪所住宅內。

他只知道這是敕棍家,甚至可能是一個臨時的居住地。

因為沒有人會把家裏的床裝修成彈簧床,也不會用折疊式衣櫃,屋裏面的個人物品少得可憐,除了幾張擺在桌面的報紙和案臺上的酒以外,唯一的消遣品就是一臺電視機。

他走進浴室沖涼,竟發現敕棍連每日使用的牙刷和口杯都是去旅行時的簡易包裝。

“這其實不是你家。”晚些時候阿福洗完澡出來,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是我在百會的家。”敕棍強詞奪理地道。

這逼人還有點講究,即便住在這個好像随時拎包入住,随時卷鋪蓋走人的地方,還穿着一套條紋睡衣。

精神病院的同款。

“你怕我回頭暴露出你住的地方?”阿福一邊艱難地用完好的一邊手擦着頭,一邊哆哆嗦嗦地用受傷的胳膊去拿煙。

現在他緩過來了,至少不想吐了,所以他需要點根煙靜一靜,順帶再喝點酒助睡眠。

然而他的胳膊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最終還是敕棍把煙抽出來,給他插嘴上,再幫他點燃。

“以防萬一,”敕棍說,“我知道你和他們不是一類人,聽口音也不是百會人,上次你說你從哪裏來的了?太戟?陶道?”

“陶道。”阿福坦白,他不像敕棍有那麽多需要提防的東西。

但敕棍一提到“上次”,阿福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紙箱裏爛泥一樣的屍體。他趕緊懸崖勒馬,把注意力集中在煙草的味道上。

“陶道戒嚴了,你們是遷都被趕出來的那一批吧?”敕棍琢磨了一會,又問,“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在陶道還是在百會?”

這上次自己驚吓之餘沒說過嗎?阿福不記得了,但也有可能是敕棍接觸他這類人太多,記不住也正常。

阿福忽然覺着這像是居家型審問,營造舒适的環境,降低犯人的警戒性,從而套出更多的消息。

但阿福也不好不答,他老老實實地說有,父母和弟弟都在四滿,“弟弟假期去四滿找父母玩,誰知道就他媽戒嚴了,然後我就給趕出來了。”

“聯系不上他們?”

阿福搖頭。聯系得上他也不會坐在這裏。

敕棍沒再繼續問,自己也吞雲吐霧起來。

阿福心說你想幹啥呢,你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啊,戳我軟肋找我逆鱗啊,哈哈哈,想不到吧,老子家人都不在這裏,你想威脅都威脅不到,我看你怎麽辦。

但敕棍只是淡淡地道了句,“嗯,我知道了,我要有機會得點什麽消息了,回頭告訴你。”

這就不按常理出牌了。

阿福愣了一下,追問——“你們紅鹫隊能聯系上四滿城裏的人?”

敕棍撇撇嘴,說不行,但話鋒一轉,又道——“紅鹫是全國機動的,如果哪天我到邊界了聽到什麽消息,可以順便給你捎過來。你——你別這麽看我,我他媽沒別的意思,就你能覺着自己是好人,我就不能也是個好人?”

這麽一說阿福更不好意思了,同時也意味着阿福将從那群敕棍接觸過的貧民中跳脫出來,成功成為對方會記住的一員。

阿福不是覺得敕棍不是好人,而是覺得紅鹫不可能那麽好。

他讪讪地笑笑收回目光,把剩餘的兩口煙抽幹淨。

這天晚上他睡在沙發,敕棍睡在另一條沙發。

按照敕棍的話說,阿福好像有點發燒,他不确定是不是感染了,睡沙發方便他半夜起來檢測阿福的體溫。

阿福忽然覺得有點小溫暖,還有點小感動,但一想到敕棍是紅鹫,又覺得對方這麽做另有所圖。

要是敕棍不是紅鹫該有多好。

如果他沒有用頭罩蒙着腦袋,只露出一雙狠厲的眼睛,沒有抛出那些籌碼,好像要哄騙阿福和他們合作,沒有拿槍突突突把人打成窟窿,或撕成碎片——這逼人還挺不錯的。

敕棍好看,這小房子也好看。

其實百會也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不太平,至少他們除了貧民窟,還能有這樣的小公寓。

阿福從來沒住過這樣的公寓,無論是在陶道還是百會。他所接觸到并熟悉的大部分的人,都來自貧民窟長長的一排中的某一間。

他們的一切都是公用的,包括廚房,衛生間,甚至是洗衣房。

但這小公寓多好啊,仿佛就是一個小小的天地。

而扭頭看敕棍,阿福竟覺得他比駱駝更像是一個朋友。

敕棍的身材高大健壯,雖然穿着精神病院同款睡衣,但還是遮不住衣服下緊致的線條和健碩的肌肉。他的頭發很短,胡茬也刮得幹淨,盡管因為絡腮胡始終會有青色的一大塊印記,可總比阿福成天看到的油膩膩的幹柴要好多了。

至少他不會迷迷糊糊地牛頭不對馬嘴地說着話,也不會時不時就掏出槍來,指指阿福的腦袋警告他別亂來,或軟磨硬泡地也讓阿福用粉末或針頭搞壞腦子,再和駱駝一樣搞壞自己的生活。

但很遺憾,貧民和紅鹫成不了朋友。

阿福知道,紅鹫們從來沒有朋友。

他們只有戰友,同事,敵人,上級。由于私生活和工作徹底隔離,在各個城市待着的時間也有限,讓他們根本不可能和他人建立正常的人際交往關系。

而這些人大部分也沒有家人,畢竟只要被人抓住家人,那紅鹫就失去了他們所向披靡、毫無弱點的戰鬥優勢,也失去了絕對的行動力。

這讓阿福覺得敕棍有些可憐。

分明生活在繁華熱鬧的街區之內,可他們卻如罩在毛玻璃裏,即便能看到個影,也永遠摸不着形。

阿福想起了紅鹫的徽章,那個沒有頭顱的骸骨。

或許在成為紅鹫隊員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已經放棄了自我,所以不需要有私人的感情,甚至不需要有私人的物品,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執行上級的命令,哪怕為此削掉自我意識。

這是何等的幹淨利索,或許一個生命的根本也就是如此。真正的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

敕棍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夜起三次,按時檢測阿福的體溫。每一次阿福都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靠近,但實在疲倦,終是沒睜開眼睛。

直到第二天天沒亮,敕棍正式叫醒阿福,給他換了一身衣服後,幫他蒙上眼睛,帶上車。

阿福估算了一下時間,從敕棍的公寓到貧民窟大概有四十分鐘的路程。而後他被帶下車,又走了一段後,眼罩終于被摘掉。

阿福适應了一下光線,車便開走了。

阿福原本以為是敕棍帶他下來的,但定睛一看,卻是那個小法醫。

“敕棍呢?”阿福揉了揉眼睛,問。

小法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坡,告訴他——“從這裏繞下去,見到第一個路口左拐,就能到達你們貧民窟的街尾。”

阿福環視周圍,太陽準備升起來了,但街上仍然一個人都沒有。稍稍回憶才想起來,昨天又是周末,那想必貧民窟的人還在後勁中徜徉。

小法醫說完就站在旁邊看着他,好像要确定阿福會乖乖回去。

阿福往前走了兩步,又回身交代小法醫替他謝謝敕棍。

“我知道,”小法醫局促地笑了笑,欲言又止片刻,最終還是決定走上前,對阿福解釋——“他打你是沒有辦法的,這樣才能和你撇清關系。”

說着目光下移到阿福手臂上的紗布,補充,“你們那裏應該有抗生素,頭孢類的,頭孢拉定或者頭孢氨苄,吃三天确定不發燒就可以了。傷口問題不大,每天晚上換紗布,不碰水。”

阿福點點頭。

确實,他們那裏除了毒品多,就是抗生素多了。

小法醫又道,“隊長說有空會來看你的,這幾天以防萬一,你就不要出包子攤了。”

原來敕棍還是個隊長,看來昨晚紅鹫隊的隊長親自為他包紮還給他打了飯。阿福一時間有點小尴尬,自己的逼格好像也因敕棍的身份而提升了不少。

小法醫不知道是不是看出阿福表情的變化,有些想笑,他說你不要怕他,他知道你是無辜的,不會找你麻煩。

這話讓阿福回想起敕棍試圖讓他做線人的談話,以及幫他帶家人消息的承諾。

或許敕棍真的是個好人,只是披上了紅鹫的皮囊,就讓阿福産生戒備罷了。

但無論如何,這個人仍然讓阿福産生了一絲好感。這份好感很模糊,還讓人緊張。就像明明知道色澤豔麗的食物有毒,卻還是被它的香氣所吸引一般。

阿福一路往貧民窟的方向走,直到走到入口了,才終于把敕棍的形象徹底從腦中抹去。

現在并沒有多餘的時間給他回味昨夜的交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

說到底,他也是在外頭過了一夜,而他并不确定這樣的經歷是否會讓黑幫注意并産生懷疑。

所以越靠近家的位置,他的心跳就越快。但他也不得不開始編造一些謊言,那謊言關于他為何能躲過金豺和紅鹫的交火,關于路人經過把他救下,關于他在醫院躺了一夜,再關于他從哪裏走回來,昨夜總共碰到過多少人。

鴉國人在周邊國家人嘴裏的評價很不好,大家都說鴉國人狡猾且不誠實,他們随口就能說出連篇的謊話,轉個背就能翻臉不認人,沒有底線,沒有原則,只要能為自己好,那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可只有在鴉國土生土長的人才知道,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謊便是他們活下來的必備技能。

一方水土一方人,這大概就是自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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