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幫的人确實盤踞在駱駝家中,也對阿福進行了一番必要的盤問。

但還好,沒怎麽打他,或許也是對這個從首都來的家夥不太上心,大家都覺得首都那些難民過來傻愣愣的,便沒多起疑,陸陸續續散去了。

阿福本想打聽一下駱駝的下落,但當他聽見他們罵罵咧咧地說駱駝那逼人肯定又他媽招了的時候,阿福覺着自己還是不多嘴比較好。

他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麽駱駝從來沒有想過離開。百會貧民窟這膿包裏的生活壓根就不是人過的,連他媽一刻安寧也沒有。

可當他看到桌面散落的粉和髒兮兮的針頭時又意識到,或許對駱駝這樣的人來說,這裏已經是最自由的樂園了。

阿福勉強睡了一覺,晚上起來問阿婆要了口飯吃。阿婆仍然絮絮叨叨讓他不要多管閑事,而阿福也照例說他什麽都不知道,哪來的閑事可管,何況他有資格管嗎,他連磚頭都不碰一下。

他原以為可以就這樣熬幾天,等到駱駝回來了再看他下一步作何打算。豈料第二天早上他連早飯都沒給自己做,就聽得屋外吵吵嚷嚷。

他第一反應是駱駝回來了,于是連忙沖出去。

可誰知竟是三輛警車。

那警車勉勉強強開進狹長的小巷,把路堵得滿滿當當。與此同時很多年輕人都從屋子裏走出來,手持長槍短槍。

其中一名金豺開了車門,肚腩還稍微被剮蹭了一下。他戴着大大的墨鏡,警徽反射着耀眼的陽光。等着周圍的人圍得差不多了,他便掄起袖子招招手,其餘的金豺也從車內下來。

他們也一樣拿着長槍短槍,看似要和黑幫幹起來。

阿福連忙往屋裏鑽,他可再經受不起新一輪的槍戰了。

可走了兩步,他便停住了。

阿福轉念一想,這不對啊,和黑幫對着幹的只有紅鹫,金豺早就被幫派買通百八十遍了,指不定那肚腩都是進貢上去的東西養起來的。

何況現在正在選舉,紅鹫伺機掃蕩,金豺和黑幫更應該聯合起來一致對外才是,怎麽在這時候內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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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沒等阿福想清楚,就見圍成一圈的幫派成員讓開一條路。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提着四個皮箱上來了,噹地一下,把皮箱甩在警車前蓋上。

而後他們打開皮箱,裏面那令人興奮的鈔票味便撲面而來。

轉而再看金豺,大腹便便的那一個領頭金豺咧嘴笑了笑,再招了一次手,幾名警員則将車後蓋打開。

他們也提了幾個皮箱丢在地上,黑幫的小夥子再次上前逐一打開,一例的白磚頭便被陽光晃得紮眼。

阿福吓到了,果然越靠近選舉,雙方勢力就越是猖獗地挑釁。這他媽連僞裝都懶得做了,竟然直接用警車運毒。

估摸着也是平日走的線路被紅鹫掐斷了,那黑路走不成,幹脆他媽的走白道。

雖然紅鹫權限高,可以肆意攔截金豺和黑幫的車,但他們的群衆基礎卻沒黑幫和金豺那麽深,布設的網絡也沒那麽繁密。金豺和黑幫一旦一并反擊,哪怕僅憑數量,就已經壓制了紅鹫一大截。

毒販和金豺就不信了,那群紅鹫能多到把所有警車巡邏的路線全部摸透,再全部斬斷。

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阿福不知該驚訝還是哀嘆。

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第二天晚上阿福便從電視看到,三名議員被槍殺。

那三名議員全表露出要改善貧民窟生态環境的意圖,即便沒有點明要緝毒,他人也能從中聽出其上臺之後的政策傾向。

所以他們不能上臺。

黑幫和金豺的反擊十分迅速且猛烈,這樣一來即便最上面的那個團隊仍然希望紅鹫繼續行動,也不得不考慮下屬的人身安全,從而暫緩緝毒的力度。

每一次這樣的反擊掀起,都會有無數人妥協。他們或遞交辭呈,或默不作聲,然後大家當成什麽都沒發生,讓選舉在意料之外又于情理之中推進。

阿福關掉電視,耳邊又鼓噪起來。他發現是屋外播放着巨大的音樂,那證明貧民窟有慶祝的晚宴。

他推開門往外走去,直到行至街尾的廠房。

那廠房他一次都沒有來過,每一次駱駝讓他和自己去玩玩,阿福都婉言拒絕。他連駱駝的大麻味都受不了,更不用說整個廠房裏充斥的各式各樣的味道了。

但今晚不一樣,或許是連他也感覺到了什麽,以至于他一直往前走,最終跨進了廠房的大門。

這是一個廢棄的大倉,之前用來煉油的,發生了一次爆炸之後就棄之不用了,但它炸了卻沒炸徹底,留個空殼破破爛爛立在原地。

聽駱駝說,本來有幾個開發商想買下這地皮,但幫派的人鬧了幾次後,又灰溜溜地走了。

幫派當然會鬧,這地方說是煉油廠,其實還有好幾間幫派自己的小加工間。爆炸毀了他們的貨不算,若是開發商還想把地收走——他們肯定不樂意。

但好像也沒有哪個幫派願意重新翻修它。

可能也是迷信作祟,覺着它爆炸了一次,還會爆炸第二次。這地注定得爆炸,那誰他媽也不敢把鈔票往上頭放。

不過毒枭們不願意靠近,不代表其他人不願意在上面蹦跶。

于是久而久之,這就成了粉仔粉妹的聚集所。他們憑借其豐沛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用爛磚頭和爛木條搭了個頂篷,縫縫補補又把它圈了起來。

每個周末,這裏就擠滿了寂寞的身影,房頂都給震塌了好幾次。不過還好,反正頂棚都是爛木條和塑料布,砸下來也沒多大傷害。

今天晚上也是一樣,但又不完全一樣。

因為當阿福進去沒多久,他就注意到幾根高高豎起的木樁。

他原以為是幾個人像踩高跷一樣站在上面,走近了才發現不是。

那是幾件紅鹫的制服,它們被木條撐起,做成稻草人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領口上的腦袋不是用稻草堆砌,而真真正正,就是幾個死去的紅鹫成員的頭。

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麽時候被幹掉的,皮膚已凹陷發黑。他們的面容極度猙獰,幾個人頭的臉上還寫着字,這些字連起來變成一句話。

——我的頭值一百萬。

而縱然身體是不存在的,但阿福也能猜到,那些殘破的肢體估計又裝在某個紙箱裏,早已靜靜地躺在一些顯眼的地方,以最挑釁的姿态等待活着的紅鹫發現它們。

于是紅鹫們便會露出怒不可遏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那便是金豺與黑幫最大的勝利。

那一刻阿福感到一陣惡寒,腦子随之一陣眩暈。

他一點也不喜歡紅鹫,他承認。

可他更惡心當下的一切。

他沒有在意過毒品這回事,因為這不關他事。他不吸就好了,不靠近就完事了。他也從來都篤信擋我財路要我命的說法,所以他理解黑幫與金豺的報複,也理解他們和紅鹫的深仇大恨。

但他當下所見的一切,卻已不能再用“理解”來說服自己。

他看着那些被毒品弄壞腦袋的人在搖擺,看着他們臉上的笑容和兜裏裝着的鈔票,看着駱駝倒在綿軟的沙發裏迷迷糊糊擡不起眼皮,看着這荒謬的,瘋狂的,病态的,腐爛的歡欣鼓舞,突然感到一股莫可名狀的恨意。

貧民确實是最苦逼的一群,他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茍活在黑幫的威逼利誘之下,為了一家老小的太平不得不賣糖出貨,為黑幫打着掩護,為金豺送煙遞酒。

那種渴望多活一天的願望迫使他們服從,乖順,三緘其口,沉默不言。

于是他們成為了幫兇。

阿福盯着那幾個幹癟的人頭,直到胃裏翻江倒海。

如果這裏真是樂園,那也一定是魔鬼的樂園。

那天晚上阿福走出廠房,走出小巷,走出貧民窟,再拼命地往前走。

他沒有目的,但好像逃離便是唯一的目的。

百會已經進入初秋,夜晚的風帶着絲絲涼意,可它吹不散這裏太過濃郁的芬芳,那芬芳是毒,随風飄蕩,所過之處則寸草不生。

街道的孩子在阿福身邊跑過,時不時被家長叫着停下,拿上一包糖往更遠的地方去。

電視機繼續輪番播放着議員的演講,他們慷慨激昂地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野心,額頭是亢奮而凸起的青筋,挂着笑容的皮膚下是因激動而暴起的根根血管。

阿福将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歡快的音樂也随之消散。

他必須要喘口氣,所以他走到沒有路可走,才慢慢地停下腳步。

那是貧民窟的最高處,是一個小小的坡頂。

在這坡之下可看見萬家燈火,炊煙袅袅,人聲鼎沸。

他想起自己在陶道時也會和弟弟一同登上高處,然後他們也像現在這樣席地而坐,吹着夜風,看着星星或居民的燈火。于是弟弟便會指着學堂的方向,遠方則傳來整點敲擊的鐘聲。

阿福雙手撐在地上,泥土濕潤松軟。這樣的土地何其肥沃,能養出一片一片寬廣無垠的罂粟田。

他曾在長輩的嘴裏聽過那些加工廠,那些營帳如黑鴉的軍帳一般盤踞在城市的邊緣外,茂密的叢林中。一個一個帳篷搭起,一個一個鍋爐點燃。

工人赤膊着在裏面熱火朝天地忙碌,汗水便随着如面粉般的白漿攪成一團。

他們夜以繼日地奮戰着,采摘,過濾,蒸餾,提純,再分拆成不同的小包,整齊劃一的磚頭或面粉便從流水線上滑下。

從黑色變成白色,從粗糙低廉變得精致昂貴。

緊接着便有卡車從森林中出來,仿佛奔跑在叢林裏的野獸。

它們咆哮着從坑坑窪窪的土路繞出,繞上二級路再繞上泊油路,往城市的中心走,或往更遠離城市的地方走。

絡繹不絕,一派繁榮。

百會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它地處五國交界,即便封掉了港口碼頭,也有無數條路能将寶藏送往世界各地。這些路便是血脈,源源不斷地将病毒擴散開來。

掐住了一條,便走第二條,掐住了兩條,便會開辟出第三條,第四條。

條條大路通羅馬,這道理被百會人運用得淋漓盡致。只要避開黑鴉軍隊看管的道路,那些由金豺把守的關卡自然暢通無阻。

阿福很好奇,是不是現在于那些關卡出入的也是金豺的警車。一袋一袋精神毒藥滿滿當當地塞在他們的後車廂裏,開出去便是播種,開回來便滿載着黃金的果實。

阿福擡頭看天空,今夜的天空有一絲暗紅的色彩。它藏在雲霧之外,仿佛紅鹫的腦袋和赤裸的皮膚。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紅鹫打人的場面,他們推倒了自己的早餐車,一槍托便将人打得滿臉鮮血。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撲閃着毛羽,仿佛一記狹長的閃電。

阿福靜靜地坐在邊緣,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忽然很想知道敕棍認不認識會場裏那幾個紅鹫的頭顱,如果認識,那他真的如毒販期待的那樣怒不可遏,還是如自己見到的那般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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