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天晚上敕棍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

他聽見了不遠處有槍聲,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喝多了産生的錯覺。他的眼睛盯着只剩一個底的火馬酒,半天沒把它清空。

同桌的幾個同事聊得熱火朝天,一不留神碰倒了一例的酒瓶子。

敕棍吓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他們連忙擺手說沒事沒事,不碰倒東西怎麽叫喝痛快。

敕棍沒說話,看着他們把沒摔壞的瓶子又一個一個扶好,最終目光再落回手中只剩一個底的玻璃瓶。

還是坐在他對面的小法醫率先發現了異樣,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問,“隊長,你還好吧?”

敕棍把目光挪到小法醫臉上,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而後又補充——“在外面別這麽叫我。”

小法醫認錯,搓搓手把手掌夾在兩腿之間。

敕棍知道小法醫不是故意的,但他真怕這時候出什麽纰漏。小法醫對專業挺在行,但為人處世就有點愣頭愣腦。

是敕棍把小法醫拉進團隊裏的,他也因此覺着自己該對其安全負責。

小法醫叫阿明,五年前被自己收進紅鹫隊。他的身世其實和其他紅鹫隊員差不多,不是老爹老娘給毒品弄死了,就是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卷入黑幫鬥争被殺害了。

無親無故,心懷仇恨。

阿明也是一樣,相依為命的姐姐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在一場黑幫鬥争中被崩了,當時姐姐也在場。完事了對方勢力覺着不過瘾,女人便成了最後的犧牲品。

他們輪了他的姐姐,第二天姐姐就一針打進大動脈,在快樂和痙攣中一命嗚呼。

阿明什麽都不知道,醒來時就見着姐姐躺客廳地上。包括她生前最後的遭遇以及她自殺的原因,還是後來驗屍的時候,阿明才遲遲知曉。

那時候趕上紅鹫隊擴招,這小家夥本身是醫學出身,不是做法醫的,但見着也招這專業,便以試一試的心态報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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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鹫的篩選很嚴酷,體能也好,心理承受度也罷,都要經歷約半年長短的極不人道的集訓。

畢竟紅鹫是一群內外不讨好的人,不僅得不到什麽擁戴,還可能遭受排山倒海的排擠與唾罵,随時有可能因暴露身份而被暗算和刺殺。為了提前讓他們做足準備,這集訓就是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下進行。

但顯然阿明沒別的地方去了,生活也沒什麽盼頭了。若是不給他進來,估摸着他過不了多久,也一針不知道打什麽地方,追着他老姐去。

所以縱然他身材瘦弱,一看就知道他頂不過體能訓練,那麻包袋一個就能把他壓垮,但敕棍看中了他的學歷和工作經驗,也看中了他發愣的眼神和聽到毒販消息時,眼裏迸射出的滔天恨意。

這種人頂用,至少比那些為讨口飯吃去做金豺的頂用多了。

敕棍在紅鹫隊将近十年了,也算是個小頭目,開個小炤就把他拉了進來,就算求死也得讓他死前發揮餘熱。

進來之後也确實如敕棍所料,大家都挺愛欺負他。

紅鹫隊裏多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些是從警校來的,一些本來就是混幫派的,還有一些上過戰場,從黑鴉中分過來支援的。

就阿明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欺負他欺負誰。

不過阿明這人也受得,估計之前在夾縫中生存慣了,別人時不時捉弄他一下,或者拿他開開玩笑什麽的,他也不放在心上。

相反每次有點什麽讓他鑒定的東西,他能一晚上踎化驗室裏,第二天準能給一份事無巨細的報告。

他不是檢驗專業的,但憑着他那種報仇雪恨的沖勁,加上極強的學習能力,現在就算不拿樣本給他,他也能從死去的人的口腔,鼻孔,或指甲蓋裏掏出邊角料,和檔案記錄的每個幫派出的貨一一對應。

更不用說丢一袋面給他,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能給你說出這是檔案庫裏哪個毒枭手下、哪條線上的菜品。

之前那個小賣部是個倉庫,也是阿明推斷出來的。

原本檔案上沒有這間倉庫,但阿明算來算去,找不到任何一家菜品和之前被送出來的紅鹫屍體上的粉末相似。他料定附近應該還有貨倉,那貨倉有水分,摻了粉筆灰之類的東西,所以菜品質量不太好。

敕棍便帶人蹲點幾天,還真發現這不起眼的小賣部除了門口一只爛電話和一臺破電視以外,後頭藏着大貓膩。

其實這些應該是線人做的活,但鴉國的線人屬于你問不到重點,我就假裝不知道,堅決不主動多透露一點有用的信息。

說白了這些線人就住在貧民窟裏,透露多一點消息給紅鹫,自己的生命就受到多一點威脅。

所以收阿明進來是對的,一旦他換上便裝,混在人群之中,還真沒人能想到他也是一只紅鹫。

之前讓阿明送阿福回去也是這個道理,敕棍肯定不能自己送,車也不能開到門口,那讓最不像紅鹫的紅鹫陪着進去,也算是把危險性降到最低。

但敕棍仍然不放心。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阿福會遭遇危險。

聽同事說他們拷打駱駝之際,那瘾君子就說了讓他們去問自己的兄弟,他表示凡事都是他兄弟接觸,他什麽都不知道。

這兄弟還能是誰,指的不就是阿福。

阿福顯然是什麽都不懂的,否則也不會傻逼兮兮地跑他們蹲點的警察局門口賣包子了。在鴉國傻人是沒有傻福的,沒有足夠精明的頭腦和損人利己的覺悟,那就只會讓自己身陷險境。

敕棍覺得駱駝會再一次把阿福當槍使——警局拷問他的時候,他能供出阿福,那黑幫拷問他的時候,難道他就不會把責任推阿福身上了?

小法醫看出敕棍在擔憂什麽了,問道——“要不要派點人過去探探,看他們今晚有什麽活動?”

敕棍搖頭。前幾天另一支小隊死了幾個紅鹫,全部是進去踩點被包抄的,腦袋給摘了,身體肢解了又還回來。這樣的動作表明現在貧民窟裏高度戒備,紅鹫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別的小隊怎麽做他管不了,他可不想自己小隊的人也被這樣慘不忍睹地對待。

坐在阿明旁邊的萊文伸出手樓了一下小法醫,正準備說些什麽,卻注意到阿明和敕棍的表情,忍不住也發問——“怎麽了,敕棍?”

萊文是阿明的——敕棍說不好,只能保守估計他算是除了敕棍之外,最先接受阿明成為自己人的一員。只不過他接受的程度和敕棍接受的不一樣,萊文大概已經跨過了革命友誼的界線。

萊文是個移民三代,長得和大家不太一樣。不過他的狠勁和土生土長的鴉國紅鹫已經一模一樣了,甚至還略勝一籌。

之前斃掉的那個小賣部老板應該和萊文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們有着一樣的發色的雙眼。

敕棍本想讓萊文不要出那次任務,雖然已經過濾了三代,但殺自己的同族人——敕棍還是覺得避嫌比較妥當。

但那次任務萊文堅持要出,那致命且及時的一槍也是萊文開的。

按照萊文的話說——反正就是殺個毒販,你他媽殺毒販還看人五百年前的血統?

不過那次任務也讓萊文負了傷,他是留下來和敕棍一起斷後的,他中了兩槍,現在身上還纏着紗布。

所以他也看到敕棍救了阿福,他能猜到敕棍在擔心什麽。

“你怕那賣包子的出事?”萊文問,說着笑起來,給出和阿明一樣的建議——“要不找人進去探探?”

敕棍再次拒絕。

他不會讓自己的隊員去冒這個險。

即便要去,他也自己去。

敕棍把剩餘的一點酒清空,終于放下了瓶子,站起來。

他找了個借口說自己先走,便操起外衣往酒館外去。

萊文原本想跟着站起來,甚至想陪着他一起,但敕棍摁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回原位。

“只是走一走罷了,不會動粗。”敕棍輕聲道,勉強露出個笑容。

萊文皺了一下眉頭,忍不住把腰間的槍小心地遞給敕棍。

“你自己當心點,之前你出去買包子,還送過那包子車回去,我怕他們都認得你的臉了。”萊文叮囑。

敕棍點點頭,接過了手槍。

其實他真的只是想看一看罷了,雖然有點不安,但也覺着不會有多大事。

駱駝想把阿福當成擋箭牌,但阿福未必有成為擋箭牌的可能。

因為阿福是從首都來的,首都有的都是大毒枭,身邊沒什麽直接參與毒品交易的毒販,紅鹫隊在首都等地駐紮的不多,阿福也不太可能和紅鹫産生什麽歷史淵源。所以駱駝的話會不會被黑幫相信——很難說。

何況即便阿福給弄死了,其實也和敕棍沒什麽關系。

百會這地方隔三差五的就會丢幾具屍體出來,有的是被紅鹫幹掉的,有的是金豺幹掉的,有的黑幫自己殺的,敕棍已經見怪不怪了。

阿福雖然有特殊性,但特殊性不強,逃不出這種命運也正常。

但不知為何,敕棍還是有點在意。他把這種在意歸結為還想繼續吃阿福的包子,那包子确實好吃,是陶道人的手藝。

敕棍在陶道長大,當然那時候的陶道還不是首都。

童年時候他家門口就有這樣的包子攤,他出去買幾個包子,大爺就送他一杯豆漿。豆漿香氣四溢,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味。

敕棍也是上過學的,他在陶道讀到了初中。他的父母過世得早,所以自己是被叔叔嬸嬸帶大。叔叔嬸嬸沒有孩子,便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養。

在那一個被凍結起來的童年記憶裏,他也曾經不是孤兒。

初中之前他一直不确定家裏是做什麽的,更不知道親生父母的過去。叔叔嬸嬸不提,他問了也随便搪塞說不清楚。

所以他只知道叔叔嬸嬸都在一家工廠上班,那工廠好像做包裝紙。

不過初二的一個下午他突然就知道了一切,因為那天他的家裏被翻得一團亂,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砸碎了。

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陶道的風已經變得寒冷。

他在學校做作業晚了,回來時路上已經亮起了燈火。

他擔心被嬸嬸責罵,所以跑得很快。但偏偏肚子又餓得咕咕直叫,讓他兩腿跑得不太利索。

但那天晚上他沒吃到晚餐,因為他剛剛到家門口,就看到了幾輛黑色的轎車。或許是本能的警覺讓他意識到危險,所以他沒有穿過馬路從大門走,而是繞到灌木叢,于小屋的後頭翻進去。

當他看到家中的一幕時,他便知道不止是今天,或許往後的很長時間裏,他都吃不上熱騰騰的晚餐了。

因為那一些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就站在他的家中,而叔叔嬸嬸則跪在他們之間。

他們在審問叔叔嬸嬸,問什麽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問敕棍親生父親留下的東西,是一筆錢,或者一批價值連城的貨。

往後的很多年裏,敕棍一直在回憶叔叔嬸嬸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真的不知道。

畢竟在後來的時光中,他拷問過太多的毒販,他知道那樣的驚恐至極和無辜無措的表情不是一個知情人應該有的。

叔叔嬸嬸的臉上沒有一絲詭谲和隐瞞,可偏偏來的人不相信。

他們斃了叔叔嬸嬸,然後把房子更徹底地搜查了一遍。

最後登上汽車,消失在深夜裏。

那一天敕棍在陶道的街上走着,饑寒交迫,瑟瑟發抖。可他不敢回到那個屋子,他甚至不敢站在叔叔嬸嬸的屍體旁邊,撥打報警的電話。

後來的敕棍不得不慶幸自己沒有回去。因為長大之後的經歷讓他猜到,那一夥衣冠楚楚的人不會是毒販,只有可能是毒枭。

他的親生父母大概也和他們一樣,只是不知道死在哪一場角逐中,不知道成為誰的功勳。

有時候敕棍也會覺得很諷刺,如果他的親生父母真的是毒販,那他成為一名紅鹫便意味着要殺死很多像他父母這樣的人。

可回過頭來想,如果不是因為他父母如此,他很可能幸運且安分地在陶道長大,和阿福一樣與紅鹫隔得很遠很遠。

而不是如當下這般漂泊在全國各地,困在一個半透明的牢籠裏。

阿福身上有一些他覺得珍貴的東西,那是一種尚未被腐蝕的純粹。這純粹讓他拒絕出賣自己的朋友,也讓他下意識地救了敕棍一命。

敕棍并沒有能力拯救自己,在那個冬日的傍晚他選擇了逃避,在活下來之後他又選擇了仇恨和報複,在過往的三十多年裏,他殺死了無數的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他只是覺得這樣能讓他的日子好過一些。

能讓仇恨有一個具體的、可供宣洩的目标。

但阿福帶來的是另外一種情緒。那情緒和同事之間交流的對毒販的恨不一樣,也和他們插科打诨時玩世不恭的态度不一樣。

而到底是什麽,敕棍還想不清楚。

或許也是他失去私人感情太久了,萬不可能當下就給出一個定義。

所以如果敕棍沒有在今天晚上進入這個貧民窟,或許阿福也和其他人一樣成為第二天丢在馬路邊上的一具屍骸。

他的死如此微不足道,連報紙和新聞都懶得報道。

敕棍也會在幾個月後離開百會,他們遷移的文書已經下來了,這一片區域難以僅憑紅鹫清掃,所以如果接下來的半年內紅鹫仍然不能突破并占領這幾個貧民窟,那上頭便決定動用黑鴉。

這一次政府裏面有支持紅鹫的主力軍,那主力軍隐藏得很深,毒枭們暫時看不清楚。這也讓主力軍們能真正地給鴉國來一次消毒,以動用軍隊的手法。

但敕棍來了,或許這就是緣分。

這緣分讓敕棍的生命中徹底走進了阿福這個人,也讓阿福意識到——他和敕棍的交集絕對不會因為一命還一命結束。

他們還要再救對方一次,還得再深入險境一回。

敕棍是從貧民窟的街尾繞進去的,這裏的路燈很稀疏,不是周末,也少有人來。

但他還是聽到了響動。

有人從有燈火的地方走來,一路喧嘩謾罵,遠遠地朝敕棍靠近。

敕棍一驚,閃身躲進了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後面。

當敕棍看到三個年輕人扛着一個袋子,将一個人形模樣的東西丢到垃圾轉運站時,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就是阿福。

他只是有些欣喜,因為他覺得這袋子裏可能裝着一個人。很可能這個人還沒死,于是他便能得到意外的收獲,将其帶回去審問一番。

那夥人把袋子往垃圾堆裏一抛,便掉頭離去。

敕棍則等到他們的聲音聽不見了,才從垃圾桶後出來,摸索到袋子旁邊。

他伸手去探了探,那人果然還有氣。說明毒販壓根沒打算要這家夥的命,但必須給他一點懲戒,讓他不敢再犯。

敕棍可以把這個人帶走一整晚,明天再好好地還回來。一個晚上足夠他問出很多事情了,而他确定黑幫絕對想不到,此刻在垃圾場的深處,居然躲着一只紅鹫。

他馬上掏出電話,打算讓萊文叫一輛普通的出租過來。而另一邊手則快速地解着袋子,看一眼那人的狀态。

可當那人的腦袋露出來時,敕棍呆住了。

電話接通了,萊文還沒有喝醉,在那一頭喂了好幾聲,敕棍才回過神來。

萊文問,怎麽了,怎麽回事,你到了?還是……你在哪?

“你打車來,我在貧民窟街尾的垃圾場,”敕棍握着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了緩心跳,道——“你……你帶上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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