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福的傷很重,身上到處都是破口的痕跡和淤青,肋骨應該也斷了,還有一些玻璃碎片紮進皮肉裏。

阿明和萊文趕到時好不容易才把阿福扛上車座,本來是想讓阿福去敕棍那裏的,但又擔心醫療藥品不夠,最後還是去了萊文的住處。

萊文和阿明已經同居了,而阿明自然會把其中一個房間改裝成小小的醫療室。他總是把單位的資料拿回去,本來這是不允許的,但介于阿明的工作能力,敕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這也有好處,好處就是當他們小隊裏的人受了點傷,基本都不用以暴露身份為代價去正規的醫院,常見的槍傷刀傷直接找阿明就能處理。

阿福的傷雖然嚴重,但多是皮肉。

為了以防萬一,做完簡單的包紮和處理後,阿明又把阿福的衣服全部剪開,更透徹地檢查了一遍,才勉強安下心來。

萊文和阿明的酒已經醒了大半,更不用說敕棍了。他坐在昏迷不醒的阿福身邊,一時間胸腔內翻江倒海。

這感覺真他媽難受。

十年前他進入紅鹫隊,當時的隊長就告訴過他,這世界沒人喜歡他,沒人關心他,所以他也不需要喜歡任何人,不需要抱有任何幻想。他心裏只要記着對毒販的恨就夠了,這恨便是他存在的意義。

那時候聽着很刺耳,但這顯然是對的。

因為關心了就會有牽挂,有了牽挂便會坐立難安。

敕棍救下過不少人,那些從黑幫手裏逃出來的線人或貧民也經常傷痕累累。可那時候他只是将他們安頓在醫院便會離開,他知道保持距離的重要性,也壓根沒興趣了解他們。

其實他也不應該去了解阿福的,就應該讓阿福直接被金豺斃了拉倒。那他就不需要把阿福帶回家裏,也不需要和他産生進一步的交集。

反觀阿福也是一樣,他絕對想不到第一次醒來見到敕棍,第二次醒來還他媽見到敕棍。

當他躺了好幾個小時,在天即将亮起之際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時,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又跟紅鹫扯上了關系。

而當他試着動動身子,動動腦袋——他看到了一個背影,那背影在洗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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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覺着這背影很眼熟。

直到那背影的主人轉過來,以前段日子一模一樣的口氣對他說——“你醒了”——阿福才不由得感慨,紅鹫真他媽陰魂不散,他都差點因為他們被打死了,現在居然又救了他一回。

然而這一次阿福很難回答對方的問話,因為他只要一動,渾身就牽筋帶骨地痛。他的肚子疼得可怕,腦袋也像被人敲了一樣。

他努力地追溯着停留在記憶中的最後一幕,可那些拷打的片段已經支離破碎。模模糊糊記得的就是駱駝不停地說,他便不停地挨揍。而駱駝說什麽,那些人又用的什麽工具揍他——種類太多,他記不清楚。

僅剩的、最清晰的印象,則是卷毛終于把那根雪茄抽完了。他站起來,一腳踩在阿福的胸口上。

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抓錯人了?

阿福已經對自己回答的內容完全沒了印象,他好像說是,好像又說不敢。

然後一個頭罩将他重新蒙上,緊接着便是腦袋一陣悶痛,最終,他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回憶讓他的肉身更劇烈地疼痛起來,好像用針紮着一樣難受。

可更難受的是在左胸的一處,好似有刀子在裏面攪。

他真的萬萬沒有想到,他為了駱駝而拒絕了紅鹫,反過來卻被駱駝倒打一耙。

在百會确實是沒有情誼可講的,他講了情誼,所以他傷得很難看。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現在的痛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父母和弟弟,那些原本覺着只要熬一熬就能看到的希望,此刻竟變得如此渺茫。

所以阿福并不覺得幸運。

有那麽幾秒,他恨不得自己還躺在那個垃圾場裏。他當然知道自己是被丢到垃圾場的,他見過黑幫教訓完了人總愛往垃圾場裏丢。

只是丢過去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他裝在黑色塑料袋中,一無所知。

他閉上眼睛不理敕棍,任由敕棍給他擦掉額頭的汗水,又掀開衣服插了根體溫針。

憑借觸感,阿福覺着自己是沒穿衣服,忍不住默默咽了口唾沫。

他可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那麽一覽無遺,看來等會要離開還得随便撿件襯衫。

他就這樣躺了一會,竟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了。

意識朦胧間,他隐約聽到有人進出,房間裏大概不止敕棍一個,還有其他的幾個隊員,包括那個小法醫。他時不時就摸一下阿福的額頭,時不時又摁一下他的脖頸。

阿福就像一具屍體一樣被這摸摸那探探,偶爾碰到不得了的地方,便猛地抽搐一下。

可他不願意再睜眼了。

理智告訴他應該對敕棍報以感激,但感性又讓他後悔自己與紅鹫的交集。于是他只能選擇逃避,以從駱駝那裏學來的方式裝睡裝暈。

阿福到底年輕,就這麽睡到第二天中午,他便實在睡不着了。

他的身體仍然疼得可怕,但肚子叫得更加難受。中途他聽到有皮帶環扣碰撞,還有人轉動大門的門鎖,他猜測是幾名紅鹫要上班,所以只能把他鎖在家裏。

阿福終于再次睜眼。

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好一會,才試着去夠床沿和牆壁。床是貼着窗戶放的,于是他可以掀開簾子的一角,勉強看到外頭逼仄的正午的陽光。

這一間小屋子和敕棍家的不像,多了不少瓶瓶罐罐和各種藥劑的味道,所以他很快就能判斷出他應該是在小法醫家——那就好辦多了,只要不面對敕棍那雙狠厲的眼睛,他就能想出好幾個理由軟磨硬泡地從小法醫身旁溜走。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他只有回到貧民窟這一條路。

并且,要盡快回去。

經過一夜的休息,昨晚的片段也慢慢拼湊起來。

他意識到卷毛并不是完全相信駱駝的話,否則憑卷毛的狠勁,早就把自己一槍崩了。但現在他只是被痛打一頓——這是佯裝相信駱駝,也算是給他這個不熟悉百會風土人情的外來客一個警告。

而阿福只要認了這頓打,然後乖乖地、盡快地回去,他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相反,他在外頭待得越久,黑幫對駱駝的謊言就多信一分。

阿福出不去百會,如果出得去,此刻就算是徒步,他也會從百會逃走,随便進到周圍哪個城市或者哪個國家都好,反正不留在這裏。

但很遺憾他出不去,他既不是有錢人,也不是黑鴉金豺紅禿鹫三選其一。

所以他被牢牢地困在了這裏。

那如果駱駝可以為了活命而出賣他,他又有什麽理由不為自己活命而不擇手段。

說到底鴉國就是一個比誰會翻臉的地方,他就不信了,如果他拖着這一身傷走投無路地折返,黑幫那些本來就不提防他的人還有什麽理由認定他和紅鹫是一路人。

我看你駱駝急還是我急。

想到此,阿福試着從床上下來。

他本以為可以站起來,豈料剛踩到地面,便雙膝一軟,整個人摔到地上,不僅如此,還一并碰倒了旁邊的臉盆和臉盆上挂着的毛巾。

外頭的人聽到響動馬上沖進來。

阿福忙說沒事沒事,我自己起,我自己能行。

可擡起頭來時他就懊惱了,他還沒出發,就算錯了第一步。

留在家裏看守他的壓根不是那個羸弱的小法醫,偏偏是挂着兩個黑眼圈的敕棍。

那一刻阿福簡直都要懷疑了,你說你他媽要不是喜歡我,你怎麽老盯着我不放。

敕棍智商不錯,但估計情商有點低,阿福都叫了他不要過來,他還是硬是把阿福拽起。

阿福不樂意了,他現在覺着靠近紅鹫就會一身腥。他推了敕棍幾把,好不容易才把敕棍推開一點。

敕棍也有些愣神,站在原地看阿福踉踉跄跄扶穩站好,再一步一步往客廳走。

他默默地跟在後面,好幾次看似阿福要摔倒了,他都想上前兩步,但阿福的手總比他預料的更早舉起來,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幫忙。

阿福的膝蓋骨有很大一塊淤青,先前應該被棍子砸過,雖然阿明沒檢查出骨折之類的情況,但軟組織受傷肯定是有的,走起來腿軟也是一定的。

阿福的樣子十足狼狽,不消說,他還沒穿衣服。他覺得自己大概和亞當剛醒時差不多,腦子混沌,行動遲緩,這時候應該出現一個夏娃扶他一把才對,怎麽他媽的旁邊只有一條比自己還粗壯的敕棍。

他從沙發撿了一件襯衫,披上才發現短了一截,這襯衫大概是阿明的,袖口只到他的胳膊肘。

原計劃就這樣在沉默和尴尬中擰開門把手出去,人遇到尴尬的時候最好采取兩個措施——一不說話,二不出現目光對視,那他們就可以緩慢消化尴尬,再讓彼此的身影消失在目之所及的盡頭。

然而阿福找了半天,卻沒找到一條褲子。

真是天要留人。

所以最終他還是硬着頭皮回過臉,對敕棍道——“警官,你……你要不賞我條褲子穿吧。”

從敕棍的反應中阿福可以看出,紅鹫确實習慣了面對犯人,所以他們可以使出渾身解數把眼神弄得極其兇狠,動作也十足麻利老練,但不太懂得正常的人際交往。

敕棍聽罷竟沒反應過來,還就這麽上下打量了阿福一會,眼神停在他胯間軟綿綿的小棍子上,片刻後才恍然大悟,忙鑽進另一間房給阿福翻了條——怎麽他媽的又是精神病院同款,難不成紅鹫隊統一發的睡衣都一個樣?

阿福倚着沙發坐下,也不挑揀了,先穿上再說。

他想想也是,穿個襯衫再穿條爛睡褲,看着也知道他這一夜過得不踏實,很有可能在哪個橋底窩了一晚,增加在毒販面前裝無辜的可信度。

褲子也短一截,露出阿福腳踝上青青的痕跡。

“你要去哪裏?”敕棍可以的,還有救,現在終于看出阿福想走的意圖了。

“回家。”阿福說。

“你這情況不能回去,”敕棍道,他皺起眉頭,一把抓住阿福正在提褲腰帶的手腕——“要回去應該在天亮之前走,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要是回去,你怎麽交代前一天晚上去了哪裏?”

“我能交代。”阿福把手抽回來,瞥了敕棍一眼,“這你不用管,我不會把你們說出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敕棍又道——“就算你要走,我也得叫車來送你,你——”

“你到現在還覺着我會暴露你們的真實身份?”

阿福聽不下去了,他打斷敕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實話我可後悔救了你了,但如果我想招供,我昨晚已經把和你們所有的交集交代幹淨了。但既然我這頓打都認了,警官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馬吧。”

阿福真的受不了這些無端的猜測和懷疑了。

他就一賣包子的,被黑幫懷疑不算,被朋友出賣不算,現在自個救了的紅鹫還打算蒙着他的眼睛才願意放他走,以防他知曉任何一只紅鹫的居所——老天啊,他自戳雙目行不行。

看來好事也不能亂做,做好事也是要承擔後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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