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天晚上阿福喝了兩瓶酒,就着槍聲睡着了。

中途他聽見過幾次拍門,但他無所謂。那些人要不就闖進來,直接把他吵醒,逼着他一同拿起槍,要不就任由他睡着,反正他不願意主動幫這些人開一發子彈。

但估計大家也都意識到阿福不想參戰,陶道來的孬種,雞巴都給安生飯吃軟了,缺他一個也不缺。

最終拍門聲漸漸消失,只有不遠處槍火延綿不絕。

阿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睡得着,但他還做了個夢。

他夢見一只真正的紅鹫來了,它沒有降落,只是盤旋在這一座貧民窟的上方。紅禿鹫在等待這座城市的死亡,一旦它咽下最後一口氣,紅鹫便會呼朋喚友,一擁而上。

于是阿福就站在貧民窟最高的那一處,他看着紅鹫一圈一圈地繞,看到天色變得血紅,看到紅鹫的皮膚和蒼穹融為一體,只有黑白相間的毛羽顯得突兀至極。

夕陽中的百會很美,如血殘陽下是胡亂堆砌的火柴盒一般的居民樓,它們層層疊疊,雜亂無章,中間炊煙袅袅,向上蒸騰着新生和死亡。

那是晚飯煮熟的味道,也是烹調罂粟的味道。那是讓人肉體飽腹的食糧,那也是讓精神糜爛的毒藥。

他在看着紅鹫,紅鹫也在看着他。

當他以為這夢就會如此太平地持續到結束時,只見天空一道光束閃過,緊接着紅鹫慘叫了一聲,仿佛被子彈或利箭射穿胸膛。

它突然之間消失,迅速得讓阿福措手不及。

與此同時,目之所及的一切迅速地随着夕陽的離去而黯淡,燈火卻沒有如常地亮起。

阿福緊張起來,馬上跑去想要尋找自己種的小蒜薹和太陽花。

可他什麽也看不到。

這裏沒有他的小石凳,也沒有他搭着的雨棚。沒有看到貧民窟全景的高地,也沒有任何一條可供他回返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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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踩着一片松軟的泥土,那泥土潮濕,豐沛,它散發着迷人的香味,仿佛能從地上種出金子。阿福思考着自己處在什麽地方,泥土卻一寸一寸地将他吃進。

他害怕地奔跑起來,可舉目四望,除了不遠處的一點明滅不定的光線外,什麽标志物都見不着。

于是他拼命地朝火光靠近,直到他看清了那一個拉長的影。

影似人,卻看不清面容。那人晃了晃星火,星火便倏忽間閃亮。

那人說,你看,我們有一片花田。

阿福說,哪裏有花,哪裏有田,這是一片荒野,什麽都不存在。

那人嘿嘿地笑起來,笑聲在黑暗中回蕩。而後他胳膊一揮,星火便化成無數的光斑,好似變成了螢火蟲,集結成團再化成光束,向遠處蹿去。

阿福順着光路往前看,果然看到了一片漂亮的罂粟田。

于是那人又說,去吧,你總不想永遠留在這裏。

阿福怔怔地望着光斑在田間飛舞,他想要控制自己,可他卻不自覺地邁開腳步。他踩着松軟的泥土,鼻腔裏似能聞到馥郁芬芳。

他走進了田地裏,美麗的罂粟花将他團團圍住。

他仿佛輕得可以飄起來,每一下邁步都變成了一種享受。

直到他走到田地的中央。

他看到了一塊被壓倒的花叢。

那光斑便聚集在這裏,再倏忽間全部散開。好似它們也因所見之物驚懼起來,讓這一片如海的花田缺了拼圖的一片。

阿福放輕了步子,一點一點挪進。

他內心狠狠地咒罵着,低頭探查是什麽打擾了這一片寧靜與美好。

然後,他看到了那一只死去的紅鹫。

它被好好地裝在箱子裏,仍然輕微地抽動着。

它似乎還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但它又好像已接受死亡的結局。

阿福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交火怎麽樣了,但當他打開門看到對面屋前的血跡時,他能猜到戰況一定很慘烈。

這不是他關心的範疇,他只關心還能不能出工。不過這類大事就算他不關心,出工時也會略有耳聞。那些議論就像蒼蠅和蜜蜂圍着嗡嗡轉,怎麽趕也趕不走。

他希望自己能堵上耳朵,這樣他就不知道結果。

可惜他沒能做到。

紅鹫死了五個人,幫派死了九個。畢竟紅鹫從好幾個點一并發起突襲,要抓到全部人馬實在不容易。聽說後來黑幫連火箭筒都用上了,好歹轟掉了一支紅鹫的小隊。

今晚照例有歡慶,那些砍下來的頭又能讓黑幫耀武揚威一段時間。

阿福用力地把兩箱啤酒扛起來,瓶子碰撞的聲音壓過了後面的議論。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他看到了屬于敕棍的眼睛。他當然清楚敕棍的小隊也在昨夜的行動中,而他并不想聽到關于他們的任何信息。

他害怕。

此刻他不願承受任何壞消息。

他拼命地卸貨搬貨,累到雙耳都嗡嗡直響。出工回來後他連澡都沒有洗,直奔小賣部。他握着同樣髒兮兮的話筒聽着自動應答,然後挂斷,然後再撥。

他打了無數次,直到小賣部的老板讓他別打了,媽了個逼的,你搞個毛啊。

阿福終于扣下了電話,可不知為何,他的眼淚他媽的第一次湧上了眼眶。

他死死地捏着聽筒,用力地搓着眼睛。

他真的好想回家。他沒有一天比現在更想回家。他想父親,想母親,想弟弟,想陶道。想那一所能看到的學校,想那一聲聲在夕陽下傳來的鐘響。

他媽的,他好雞巴害怕。他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麽,或者說他壓根不敢深想。他把眼睛搓得通紅,硬是沒讓眼淚流出來。

小老板以為自己刺激他了,捏捏他肩膀說沒事的,他媽的陶道三天兩頭戒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幾個朋友也卡半道上了,總會聯系上的,總會回來的。

阿福難受,那難受随着這安慰攪着他的心髒。

他說沒事沒事,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講了。

小老板又繼續捏捏他的肩膀,丢給他兩根煙。

阿福狠狠地抽着煙,讓煙草的味道嗆得他不停地咳。他深重地呼吸着,再繼續聽小老板絮絮叨叨。

他說你以為呢,這次大動作,黑鴉都要來,這陶道一時半會出不來人。

他又說不過你不要多想了,黑鴉到底是軍隊,軍隊駐紮的地方能不安全嗎,連他媽金豺都不敢動,什麽危險都不會有。你看昨天紅鹫又來了,說明黑鴉也快了。要哪天把百會也圈進去,這不就聯系上了嗎。

他還說好了好了,大小夥子別這鳥樣了。卷筒紙要不?你拿一卷了,我用一半了,給你了。

阿福不要卷筒紙。

他知道老板說的有道理,只是他不會告訴對方自己心裏頭還擔心着另外一件事。

那是壓着罂粟田的那只紅鹫,那是他連電話都不能打,連話都不能說,連眼神都不能對視,連心情都不能松懈的秘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今晚去廠房看一眼。

他和那只紅鹫隔得那麽遠,他不希望再作為發現紙箱的那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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