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天晚上敕棍躺在阿福身邊時,阿福終于忍不住了,他閉着眼睛半天沒有睡意,敕棍也不轉過來抱抱或有所表示——好的,阿福覺得自己要求太高了——所以他自己轉過去,推了一下敕棍,問他睡沒。
敕棍說沒呢,也睜開眼睛看阿福。
窗外有一點點的亮光透進來,照着兩人的臉。
阿福才剛剛熟悉敕棍這張臉,也才剛學會濾過他狠厲的眼神,從中找到一點點的和善與局促,可他就要看不到了。
其實要說非常舍不得那是不可能的,他和敕棍尚未培養出如此深厚的情誼。但若是說完全接受安排而內心毫無波瀾——那更是不可能的,他希望能再多看看,至少在下一次見面時還能認出這模樣。
阿福的手在被窩裏動了動,摁住敕棍受傷的一邊胳膊。
“好得差不多了?”阿福問,他努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有所偏移和閃躲。
“嗯,”敕棍應了一聲,朝阿福的方向挪了挪,“你呢?”
阿福的傷早就沒什麽感覺了,駱駝的子彈壓根沒在體內停留,有的也只是一個看上去猙獰但并不要緊的血口罷了。
這幾日阿福盡可能不去回想駱駝的事情,但他知道這情緒遲早得再翻騰上來。
“我是不是要和你分開了?”雖然艱難,阿福還是把這話問出口。
敕棍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福的雙眼,片刻之後,才從喉嚨深處又發出一記沉悶的回應。
“那我還能見到你嗎?”阿福又問。說實話,敕棍的反應讓他覺着對方就是憋太久了,逮到個下得去屌的瀉火罷了。
否則一個人怎麽能把感情隐藏得那麽好,好到這都要分開了,還能不露聲色。
敕棍也把手擡起來,他把阿福的胳膊摘下,将對方的手握住,放在兩人之間。
敕棍的目光率先轉開,他捏了一會滿是老繭的雙手後,又翻身平躺,順勢把阿福往自己的身側扯了扯,将兩人的手擱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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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看你。”敕棍說,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補充——“過幾天我把你送四滿城邊上,看看能不能讓你進四滿。你會安全的,放心吧。”
阿福就要見到自己的家人了。他能猜到只要家裏頭沒人和黑鴉對着幹,那循着原先父母小店的地址就能見到他們的身影。
阿福的心頭閃過一絲喜悅,但很快又被惆悵填滿。
他很想開個玩笑,于是道了一句一點都不好笑的揶揄——“還說你能帶着我幾個月,這才一周不到就要分別,紅鹫真是不可信啊。”
說完他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
然而敕棍沒讓,他馬上揪緊了手指,不讓阿福掙脫。
阿福感受得到他赤裸的胸口傳來的心跳和熱量,也能從不穩的呼吸中體會到他醞釀着要說的話。
只是這話真正出口,又花了三十秒。
“我喜歡你,”敕棍說,說的時候眼睛只敢盯着天花板,他艱難地咽着唾沫,眉心輕微地皺了一下,把後半句話說完——“你……你願意等等我嗎?”
阿福從來沒覺着這句話有那麽大的威力。
鴉國雖然有許許多多的惡行,但在戀愛和婚姻這方面卻還是趨于保守的。
阿福知道談戀愛要慢慢來,要從看對眼變成告白,告白變成牽手,牽手變成接吻,最後才是雲雨定情。
即便是那些看上去十惡不赦的黑幫成員,他們也和鄰國的幫派不一樣,不會沒事就打個炮叫個雞鴨鵝,相反,鴉國上至毒枭下至毒販,大部分對待感情都是從一而終的,甚至有一些因為火拼而死了伴侶,後半輩子就硬是孤身一人。
而顯然阿福和敕棍違反了這樣的順序,也讓阿福一度以為“我喜歡你”這類告白的話已經不再重要。
年輕人總是不重視甚至蔑視傳統,他覺得這是某種進步。
可當這話從敕棍嘴裏說出來時,那種心髒被揪了一下的感覺卻清晰得難以忽略。
果然一方水土一方人,沿襲下來的觀念是他們想蛻變也洗不幹淨的。
阿福淺淺地喘了一口氣,反手主動地抓了抓敕棍的手指。
他也喜歡敕棍,他也想等。可這是六年啊,六個月他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何況是六年。
“我不知道,”阿福坦白,“我……我不确定我們真的能在一起。”
敕棍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慌張,他遲疑了一下,繼而急切地追問——“你、你不喜歡我嗎?還是、還是——”
“我當然喜歡你,我可以肯定我現在非常喜歡你。但……但我不确定我能喜歡六年。”阿福不想隐瞞,既然大家把話說開了,他也幹脆把擔憂明明白白地擺上臺面。
“雖然我不知道紅鹫的生活是怎麽樣的,我也相信你說了喜歡我,你就是真的能喜歡下去,但你現在是要求我在外面幹等六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阿福從來就不喜歡背叛的感覺,就算駱駝那樣對他,背叛駱駝對他來說也是一項嚴酷的考驗。
憑敕棍的情商或許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許諾和要求是某種程度的自私,所以阿福不介意提醒他。
“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你,我不知道适不适合跟你生活,也不知道你的口味,你的愛好,你的習慣。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又如何能押上六年的時間,來實現這種守候和忠誠?”
性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性可以随便一些,但談到感情,阿福認為必須認真對待。
敕棍理解了片刻,而後眼神黯淡下來。縱然沒有什麽感情經歷,但他認為阿福說的有道理。
是的,他甚至不敢肯定會否在某一次任務中喪命,而即便沒有喪命,他也無法保證六年之後,他能還給對方一個完整的自己。
他是在提一個過分的要求,他萬不能像要求線人或毒販一樣要求伴侶。
阿福似乎是拒絕他了,只是這并不影響他還是把阿福抱住。他真的不應該違規的,正如萊文說的那樣,一切都得等到離開紅鹫隊再說。
可他已經動了感情了,動了的感情又怎麽收得回來。
所以他還是為自己找了一點點希望,他說,那我一有空就回去看你,我幾個月就能有一個小假期,幾個月總能見上一面,你願意讓我去看你嗎?
阿福說好,我也不用說我地址了,反正你們紅鹫無所不能,你總能找到我。
敕棍又說,那既然我們不在一起,如果你喜歡上別人,你就要告訴我,你願意嗎?
阿福也說好,這個我不會隐瞞的,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敕棍收緊了雙臂,這感覺真不舒服。就像明明看到了毒販的影卻追不上,明明聽到了線報卻發現是誤報,明明知道今晚就在這一處交易,可到了卻早已人去樓空一般。
不,這感覺和上述的幾種情況不像。
因為他沒有憤怒,沒有仇恨,這若有似無的失落與沮喪并不尖銳,反而就像是一張松軟的棉花床,讓人躺下去,再深深地陷進去。
從黑鴉軍營出來的那一天,他們費了很大的功夫。
軍營真是一個進去不容易,出來更不容易的地方。
敕棍和阿福把外衣脫了,皮帶脫了,鞋子脫了,幾個黑鴉對着他們搜了兩三遍,又過金屬探測器,檢查清楚了肉體便開始填寫表格。
阿福不能看到表格,全部都是敕棍在寫,阿福便杵在一旁看敕棍填了好幾張單子,最後又被相互隔離開,在小房間裏問了一遍話,最終他倆才登上另一輛汽車,駛出軍營的大門。
小法醫和萊文沒有來,車上只有敕棍和阿福。
從市郊駛入不需多久,便能進入陶道的內部。和百會一樣,這是一個土地面積很廣,但居住人口卻集中在一小塊地方的城市。
它的貧民窟沒有太多的黑幫,毒品也由于主外銷而非內銷,并沒有侵蝕陶道太深。所以陶道被分為兩塊,一塊是貧民居住的小方框,一塊則是環境優美卻生人勿近的富人區。
由于鴉國遷都至此,陶道似乎也被進一步清掃了一輪。街上的衛生比阿福離開時幹淨了不少,當然人煙也稀少了很多。
阿福也終于呼吸到這熟悉又陌生的空氣,他把車窗打開,讓風更充分地闖進車內。
敕棍是沿着陶道的主幹道走的,所以不會經過阿福原先居住的小街口。
但當他們越過市政廳再越過法院,從法院門前的标志性大樹後繞下,進入學園區時,阿福還是有幸見到了之前能眺望到的大鐘。
阿福擡頭向上看去,鐘樓高高直沖雲霄,陽光燦爛得讓阿福睜不開眼睛,自然也看不清鐘上的時間。
阿福說,我弟弟原來在這裏上學。
敕棍有些驚訝,他說我也在這裏念過,這是陶道最好的學校,你們怎麽——
他的後半句話是“你們怎麽支付得起”,然而他馬上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個友好的回應,懸崖勒馬。
阿福聽出了敕棍的疑惑,他內心倒不是特別在意。
本來鴉國貧富差距就大,他早已對這樣的驚詫習以為常,甚至還有些自豪——“因為他學習很好,我不知道你念書的時候有沒有政府扶持,我弟弟念書的時候是扶持貧民第二年,他考進去的。”
敕棍對這項政策沒有印象。畢竟以他當年的家庭環境,并不需要考慮這方面的問題。他至今也不知道叔叔嬸嬸到底是真的能維持當時的生活水平,還是靠父親做毒品生意賺來的錢才能享受到溫飽。
敕棍對這個學校确實有印象,不過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回憶。因為它留給他的是一個一個漫長又無助的夜晚,他蜷縮在學校旁的教堂裏,因為目睹的鮮血和死亡而瑟瑟發抖。
這樣的沖擊大得蓋過了求學生活的所有美好。
其實在那麽多年的紅鹫生涯裏他也很好奇,那些毒枭到底知不知道紅鹫隊裏有一個他們合作夥伴的兒子。他們會不會好奇這個斬草卻沒除根的小家夥跑到哪裏去了,會不會一直都在搜尋,卻始終一無所獲。
他曾經覺得有一個毒枭父親是他人生最大的污點,可是到了今天,他所痛恨的只是毒枭這一個刻板的标簽,痛恨的只是殺害他叔叔嬸嬸的那些人,而痛恨他父親——不,他對他父親沒有印象,他又如何能對其燃起明确且尖利的恨意。
偶爾他也會迷茫,如果進入紅鹫戰鬥并不是因為所謂的正義,而是因為內心那種無處宣洩的仇恨,那他到底做的是對還是錯。
有時候人并不一定會随着年歲的增長而想清楚更多事情,恰恰相反,他們會開始思考一些年輕時從未想過的問題。
之所以他們不會因此動搖和改變,也不是因為他們得到了答案,而是懶得再去追尋。
時間是會讓人變得麻木和冷漠的,這是多麽可喜的事,又是多麽可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