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告別寂靜無聲。

敕棍從一個邊緣将阿福送到另一個邊緣,從天亮開車到天黑,可阿福覺着就是一瞬間的事。剎那太陽就變成了月亮,被陽光照得反光的萬物也幻化成點起的燈光。

在靠近四滿的一段無人路上,敕棍騰出一只手伸向阿福。

阿福握住了它,握到他們開出這一片小林子。

阿福的胸口悶得難受,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扭頭看一下敕棍,又怕敕棍的表情讓阿福的情緒無處可藏。

當他們到達最後一個關卡時,敕棍松開了手。他們在警戒線外停下,敕棍又交涉一輪後,将阿福帶過了警戒線。

敕棍終于對他說——“我就送你到這裏了。”

阿福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敕棍身後模糊的黑鴉。黃色的警示條和栅欄橫在小路的中央,卻又像橫在兩人之間。

阿福咬了咬牙關,給了敕棍一個擁抱。他很想說謝謝你,謝謝你帶我到四滿,謝謝你救過我的命,謝謝你對我說喜歡我。

可他不敢說啊,他怕一發聲,眼淚就要出來。

敕棍也擡手捋了捋他的後背,而後又笑了一下。

阿福想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是這樣看到敕棍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敕棍的公寓,他的面前還擺着紅鹫飯堂的雞腿和餅,而敕棍在問他要不要大麻。

燈火列成兩隊,通向四滿的深處。阿福便換了另一輛要往城裏去的軍用皮卡,車子發動時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敕棍則在晃動中扭頭離去。

他跨過了警戒條,然後鑽進了車裏。

阿福注視着他的車倒退再掉頭,而後如與皮卡競賽一般,努力趕在對方之前把彼此甩掉。

阿福和一群黑鴉擠在一起,似乎有人問他話,他也回答了幾句,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他把臉埋在雙手裏,用力地搓了搓。直到有人遞給他一根煙,他才把林子的味道擠出肺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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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鴉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因為這土地能吃人,也能長出金幣。來到鴉國找金子的人都回不去,因為它要不榨幹了你的鮮血,要不你就被膨脹的欲望和貪婪吞噬殆盡。

也有人說鴉國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因為這裏除了罂粟種不出別的作物,它和富饒的古田就隔着一片荒地,一面是斑斓繁華的燈火,一面卻萬籁俱寂。

好像連聲音都被土地吃掉了,這可怕的地方什麽都能吃進肚裏。

可為什麽阿福還是能聽到別的聲音,那聲音是金豺扯着脖子嚎叫,是紅鹫撲扇翅膀尖嘯,是黑鴉成群,發出鼓噪的聲音——這都是生命,那土地怎麽沒把它們也吃盡。

皮卡開了兩個鐘頭,阿福步行了半個小時。當他真正站在那家商鋪前時,還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阿福想過無數個重新見到家人的場面,也想過無數種版本交代他和敕棍的相識相遇,可不知道為什麽,當他真正從皮卡上跳下來,站在這個于心中徘徊過無數次、電話打過無數回的小店門外之際,他的腦子裏什麽都想不出來。

他望着拴着門鎖的玻璃門,看到裏面的弟弟和父母坐在飯桌前。他們緊張地吃着飯,臉上挂着和阿福在百會時一樣的憂傷和惆悵。

阿福覺得這才是夢。

而他很擔心,只要他靠近一步,他就會從中醒來。

阿福喜歡重逢的感覺,那會讓他覺得之前吃的苦都不要緊。只要能換來這樣的結果,那再讓他走一遍也無所謂。

母親抱着他嘩啦一下就哭了,父親也不停地抹着眼角,弟弟更是整個人撞進他懷裏,差點把他撞倒在地。在他擔心着家人不能安全的同時,家人也以為已經失去了他。

這樣的消息隔絕是最讓人提心吊膽的,一顆心不上不下,就算知道結果未必如人意,卻又自欺欺人地抱着一線希望。

如今好了,如今所有的祈禱都變成了現實。母親抹掉淚水就在窗邊跪下,不停地感激着諸神對他們一家的恩賜。父親則趕緊從裏間多卷兩個餅,走幾步又轉回去拿幾只包子。

弟弟則是死活不願意松手,他和阿福兩個人住在陶道那麽久,失去哥哥是他無法想象的,他根本說不清這段日子的等待到底怎麽熬過來。

他把眼淚和鼻涕擦在阿福的衣領,擦在胸口,擦在袖管,擦得阿福本來就髒兮兮的衣服更臭了,擦得阿福也淚流滿面。

他們說百會好危險,百會發生了什麽,百會在打仗吧,是不是派了好多的紅鹫過去,打得你死我活。

阿福說是啊,百會貧民窟和我們住的不一樣,那是政府需要重點清理的災區,所以會有清掃,自然也會有流血犧牲。

他們又說那你住在哪裏,你怎麽活下來的,你這是怎麽傷的,你還傷到了哪裏。

阿福說沒事,我碰到的都是好人,遣散過去之後就住下了。就算他們有戰争,我也總能僥幸避過。我運氣好,打小就是。

他們再問什麽好人,我要謝謝這些好人,謝謝諸神,我的老天,你是吃了多少苦頭,你看你臉上身上都青了,你挨打了吧,你挨黑鴉打了還是紅鹫打了?你快說說,你不要吓我。

阿福說真沒有,路途遙遠,環境不好。千裏迢迢過來,總會受點傷,但都沒有大礙。你看我好好的,我站起來蹦跶一下你就知道我好好的。

母親趕緊把他摁住,說你不蹦,你趕緊吃東西,你瘦了好多,吃完了鍋裏還有。

阿福确實餓了,他咬一下餅喝一口粥。

父母和弟弟在旁邊絮絮叨叨地問,絮絮叨叨地說。他們說紅鹫真可怕,唉,他們真可怕。聽說沖進貧民窟濫殺無辜,殺了毒販不算,還殺貧民。

黑鴉也可怕,唉,黑鴉真可怕。你不知道這些天老是在開槍,我們都不知道打的是什麽。一周前子彈都打隔壁鋪裏來了,一下子把玻璃都打碎了。真不知道哪天就打到我們家,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戒嚴才結束。

阿福說快了,我在來的路上都聽說了,沒幾個月了,你們也別怕黑鴉紅鹫,他們都是在保護普通的市民,我們家一和毒販沒瓜葛,二又沒有當兵叛逃的人,怕個啥,不怕。

弟弟說,不是,你不知道,現在只要和他們說上話,他們不打人,那些反對派也打人,“四滿城裏有退役紅鹫的宿舍,那天都給反對派轟了。一炮轟過來,一個人沒留下。”

“反對派在反擊,四滿的黑鴉和紅鹫都不知道死了多少。”

“哥哥你不要出門,這段日子我們都不敢出門。千萬不要和紅鹫或黑鴉說話——千萬不要。”

阿福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子又熱了起來。

是啊,他怎麽就沒有想過,敕棍之所以要趕來這一邊,就是因為這邊的反抗和百會一樣嚴峻。

敕棍并沒有遠離戰火,而是追着戰火跑。

母親問他怎麽了,你是想到什麽事情了嗎,你認識紅鹫嗎?你怎麽不吃了。

阿福搖搖頭,說沒有。

“我當然不認識,”阿福笑了笑,“我怎麽可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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