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福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再和敕棍相遇,他該以什麽樣的謊言向家人介紹對方的存在。事實上他想了很多套謊言,只可惜一樣都沒用上。

他不需要隐瞞什麽感情,他的父母很早就希望他能找一個伴,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只要能夠好好過日子,那什麽都不重要。

然而這樣的“不重要”總有附加的條件——他們一定會強調一句,除了金豺、黑鴉、紅禿鹫以外。

那段日子阿福睡在弟弟的身邊,過得并不安穩。

正如家人猜測的那般,他們每天都能聽到炮火聲和槍聲。有時候遠一些,有時候近一些。

由于鴉國不禁槍,反對派的反擊就變得火藥味濃重。

不過反對派針對的是政府集團,即便有毒枭參與其中,為了防止遭到民衆的抗議,基本上所有的打擊都精準針對着上述三類人以及他們的家眷,而非普通老百姓。

也是戰争開始之後,阿福才知道原來四滿到處都是退役紅鹫的宿舍。

聽父母說,這樣的宿舍遍布全國境內,據說之前有一個檔案庫洩露了,那些紅鹫的身份便被公開,讓它們成了靶心。

政府做出了最後的補救——他們徹底燒毀了好幾間房的檔案。

這一把火燒掉了紅鹫們的身份,但也同樣燒掉了他們的功績。

阿福不知道政府答應養他們一輩子的承諾在之後如何兌現,但顯然眼下毀掉紅鹫的身份是唯一的活法。

每一天早晨阿福從裏間出來,看着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光線,都有一瞬間以為他不過做了一個滿是硝煙的夢。你看屋外的陽光那麽好,天空那麽藍,他們的鍋爐正冒着熱氣,這怎麽像打仗的模樣。

可過不了幾分鐘他就會看到黑鴉從街巷中走過,或聽到一兩聲呼喝于遠處傳來,或看清小路邊垃圾桶旁的一灘血跡,于是這一切又将阿福拉回現實。

所有的信息都中斷了,只有一臺收音機能收到每日發表的官方聲明。

那是晚上七點半,準時調頻到段,阿福和一家人便會團坐在收音機旁,企盼着今天能傳來取消戒嚴和戰争結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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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們聽到的是一次又一次對反對派、對雜牌軍、對即将侵犯的古田、對國內的毒枭和不法軍火商販的譴責,演講者慷慨激昂,挂着一堆的頭銜,可只要他開腔,阿福一家就明白,事情沒有變好,反而越變越壞。

雖然阿福家裏有倉庫,但食物還是有限的。很快,他們的庫存就不剩多少了。

于是阿福便會提個袋子,和弟弟或父親從小店鋪出來,沿着一例關門的街道走。

運氣好的話他們能敲開一兩扇門,讓對方高價賣給自己一些生活用品。運氣不好時走幾個小時都沒有收獲,甚至還因突然響起的槍聲而慌慌張張地矮身趴地。

阿福距離子彈最近的一次,是彈頭打到了他身後的矮牆。它擦着他頭皮而過,濺起的灰塵和石塊落了他滿頭滿臉。

父親就在不遠處,一看到子彈砸進矮牆,也不管危不危險了,馬上就往阿福的身邊跑。

阿福眼疾手快,趕緊将父親一并撲倒在地。

那一天兩父子的身上都落了灰,回來時母親說什麽也不讓他們再去找東西吃。

阿福其實并不害怕這些炮火,這裏的情況看起來比百會嚴酷,但其實已經好了很多,至少僅需要躲避飛濺的彈片就可以了,而不會無端卷入黑幫的交火中。

但他能理解父母的不安,那是平民百姓在面對戰争時的無措和惶恐,他們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這樣的迷茫和惶惑會讓人精神衰弱甚至崩潰,在食物斷絕之前就讓一個人的思想陷入極端。

而反對派想要的也是這種結果。

畢竟只要一個人覺得自己無路可走,那煽動起來就容易多了。

阿福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他已經無法在乎敕棍的生死了,那他至少要保護家人的太平。

他堅持每天都出去,無論槍聲是繁密還是稀疏。

他不一定能夠找到東西回來,但他知道只要他每天都出去,每天都安然無恙,他就能向父母和弟弟證明——一切都沒有那麽糟糕,一切都還有希望。

可當他看着殘破的街道和與他一樣行色匆忙的、零零星星的路人時,他發現自欺欺人比想象中要難得多了。

兩周後的一個晚上,廣播突然讓他們打開電視機。

阿福以為這是通訊恢複的一個标志,豈料當他們打開電視機,播放的卻是另一則新聞。

當阿福看到那些被掩埋在土地中的屍體時,他便意識到這一段必然是在反對派的要挾下,才不得不播出的內容。

那是又一個紅鹫的宿舍被炸毀的現場,黑鴉從廢墟裏搬運着被挖掘出來的斷肢殘骸,一具一具或完整或殘破,整齊地平放在空地上。

它們被黑色的塑料袋蓋着,和黑鴉衣服的顏色一樣。

阿福并不知道是抓住了哪個政要成為籌碼,才讓如此挑釁的畫面出現在民衆的電視機裏。

但他能理解反對派這麽做的原因,目的無非是讓所有的民衆有點自知之明——要想安然度過這一段動蕩的時期,就和紅鹫劃清界限,甚至舉報有獎。

阿福用力地呼吸着,他害怕自己的表情出賣了內心。

聽完報道後父母和弟弟議論成一團,可他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鑽回房間裏,掏出煙點上。他拼命地把煙霧吸進肺腔,直到喉嚨如火燒般幹澀難受。

敕棍大概已經死了吧。

反擊變得越來越嚴峻,敕棍作為先鋒隊的一員,又怎麽可能全身而退。

在事實面前想象也變得蒼白和無力,即便打算給自己一線希望,那火苗也越來越弱,越來越看不清楚。

或許連敕棍自己都不知道即将迎來的是怎樣的戰鬥,所以才會天真地給出再來探望阿福的承諾。

阿福哭不出來,那一刻他居然一點都哭不出來,他只是感到十分深重的悲哀無奈和一點點的慶幸。

他為這群本是在做正義之戰,最終卻落得衆叛親離的下場的勇士感到悲哀。為民衆即便不願意,卻為了保護家庭而選擇妥協感到無奈。

但他又為紅鹫的生存模式感到慶幸,那種隔絕了普通人際交往的活法,或許也會削弱他們對情感的敏銳度,讓他們不至于因被自己所保護的民衆背叛而痛徹心扉。

鴉國作為毒品出口大國,很多東西都根深蒂固太久了。紅鹫即便位于捕食者的頂端,又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改變這片土地的屬性。

更不用說那些藏在雲端裏的政客,他們此刻想禁毒,下一刻可能又因為民衆所不了解的政治走向而改變看法和做法。

阿福和他們生存在同一個國家裏,可感覺彼此的距離無比遙遠。遙遠到他能看到天上的、仿若觸手可及的雲,可卻猜不透它下一秒幻化的形狀,不知它要飄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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