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戒嚴是在次年春季才結束的,通訊也在那時候恢複。

其實對于民衆來說,很多人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那槍聲一天随着一天變小,黑鴉不停地往邊界走,直到有一天,他們入侵了鄰國,在鄰國點燃炮火。

電視頻道也陸陸續續亮起,他們談論着引咎辭職的總統,談論着剛剛入獄的國防部長,談論着被整頓和肅清的內部維穩隊,也談論着古田到底做了什麽,要讓鴉國掀起反擊——獨獨,他們不談紅鹫。

阿福看得出來,這一場仗反對派輸了。所以總統得換,執政黨得換。

上層建築換了顏色,而下層卻一如既往。

開春時節的四滿很美,綠意都從枝頭冒了出來。它驅散籠罩了一年多的陰霾,将四滿重新用色彩填上。

商鋪也随着開春的到來一個接一個打開了門鎖,鴉國人頑強的生命力再一次得到了體現。

阿福相信周圍沒有一個國家能在一個月之內恢複忙碌與生機,那些對戰争和動蕩的恐懼于吆喝與叫賣中蕩然無存,誰也看不出他們剛剛從硝煙中冒出腦袋。

鄰國人都說,鴉國人善于做生意。因為他們能從牆縫裏摳出錢來,能讓空氣都散發鈔票的香味。

其實只有生活在這裏的人才知道,生意是能做一天是一天。今天不開張,今晚就沒有飯。

鴉國的福利保障低得可憐,倘若連政府承諾要照料的退役紅鹫都保護不好,那又拿什麽讓民衆相信政府能為他們養老。

阿福家的包子鋪也在兩周後重新營業。

阿福站在熱氣騰騰的蒸爐後面,看着母親熟練地卷出一個一個餅,忍不住問她——“我還帶弟弟回陶道嗎?”

這話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答案。經過這次分離之後,父母是打死都不會讓兩兄弟離開他們的身邊。

母親說不回,在陶道念和在四滿念一個樣,而且陶道都成首都了,你還指着他能跟那些子弟一起上學?

阿福想想也是,扛了一袋面粉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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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上不播紅鹫的消息,報紙上也沒有。它們仿佛徹底地從鴉國的土地上遷走,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

阿福是在一次去打酒時才聽到老板讨論的,那個小酒鋪就在之前被炸毀的退役紅鹫公寓的對面。阿福覺得他知道些什麽,便開口問了。

小老板确實知道,但他卻不樂意說。只是喃喃地道四滿不會有紅鹫,沒目标了,還要紅鹫做什麽。不要把煙塵帶到這裏來,不要紅鹫他們也能過。

阿福心裏頭堵得慌。

那一天陽光打在枝葉上,把葉片打成一個一個亮色的光點。阿福坐在小老板門前的臺階上,插了根吸管把塑料袋裏的酒喝光。

然後他朝老板揚揚手,讓老板再給他打一袋。

他盯着光斑不停地喝,連喝了三袋,打了個酒嗝。

在問老板要第四袋的時候,老板罵了兩句,他說你個逼崽子天不黑就喝酒,你老母不要你幹活了?你阿爸看到不揍你!

阿福說幹,當然幹,你再給我一袋,我喝完就去幹。

老板又罵罵咧咧幾句,将第四袋遞給阿福。他說你們這群逼崽子不知道珍惜啊,好不容易把那些烏鴉啊禿鹫啊豺狼啊趕走了,你還不知道好好做事情。你這種人就該那時候被崩了的,阿爸養你頂個屌用。

這句話刺中了阿福,讓阿福想起了駱駝。駱駝也對他說過,讓你跟着走貨走不了,讓你拿槍不敢拿,你頂個屌用了,你個孬種。

阿福是不是孬種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老板說的不對。

所以他要糾正他——“趕走紅鹫,你信不信下一個他們崩的就是你!”

阿福不喜歡和人吵架,但那一刻他的火氣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就竄了上來。他聽着老板的罵聲走遠,走出街巷很久後,才覺得雙腿發軟。

他不能放縱自己想下去,更不能讓自己得知紅鹫一星半點的消息。若是他不能開始新的生活,那他就是為數不多的、滞留在戰火中的一員。

阿福沒有幫着家裏賣包子,他需要暫時隔絕能想起敕棍的一切。所以他去了碼頭,他選擇在那裏做一個卸貨工人。

其實阿福已經不止一次以為自己和敕棍的交集到此為止了,而他也确實從思念和悲傷中解脫出來了好幾回。估摸着心髒是起了老繭,所以分別的疼痛只會每一次都輕一些。

他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朋星。

朋星是個跑船的,阿福卸過幾次他們的貨。朋星就走這一條航線,所以只要這只船遠遠地來,便定能見到朋星的面。

一開始朋星只是在旁邊杵着,監督阿福等人把一箱一箱的東西推下去,後來便跟着阿福一起推,完事了則一起坐在碼頭邊抽根煙。

每一次朋星的船來,檢查的守衛都會被叫走。朋星也會過去和守衛打招呼,偶爾還塞給他們一兩條煙或一只黑色的塑料袋。

阿福從來沒問過朋星跑的是什麽貨,但久而久之他也能猜到一二。

鴉國的碼頭只要重新通暢起來,那些生意就算變小了、拆散了,也一樣如潺潺流水不斷。

朋星主跑電器,偶爾也走點橡膠枕頭,其中摻雜一些小貨物,占的體積不大,利潤卻抵得上電器和橡膠枕頭的幾十倍。

有時候朋星在碼頭逗留幾天等派錢,也會叫阿福喝上兩杯。

阿福不願意和他們扯上關系,一直推脫。後來朋星自己拿了酒瓶子過來,說今晚就我倆單獨喝,你陪我一下,我一個人喝多傻逼。

阿福推卻不過,也和朋星喝了幾回。

朋星見過世面,話題一個接着一個。阿福總覺着是在船上的日子憋太久了,下了船逮到個人就噼裏啪啦地講。

不過朋星講話有分寸,他只說好玩的事,比如他常年待着的象國有哪個廠子的妹子好,他遠赴的狼國又去哪裏找新鮮的火馬酒喝,他去苦山走貨時怎麽繞才能避開漫山遍野的寨子和神出鬼沒的土匪,以及他在古田遛彎之際總能約到想嘗嘗異國口味的小姑娘和小帥哥,但要說這片大陸上的性都——那還屬蛇國。有錢的外國人在那裏不是貴賓,是上帝。

阿福也喜歡聽他說這些,偶爾都能聽到他說鴉國。

鴉國內大部分城市他都待過,他也是在鴉國被招募去跑船的。

他最喜歡鴉國的陶道,風景好,民風好,但可惜現在被那些官員占領了,大概也就不剩什麽好了。

他從來不去評論紅鹫、金豺和黑鴉,甚至提都不提。唯一提到過的一次是他跟着的老大曾經被紅鹫打傷過,從此之後,他老大再不親自踏足鴉國的土地。

也就是這樣的一提,讓阿福猜到朋星的老大是鄰國的人。

朋星很崇拜自己的老大,也說再跟着跑幾年,老大就讓他回鄉了,鴉國對毒販的打擊會越來越嚴重,雖然現在還有點油水,但只要吃下了古田,他們大概就得斷糧。

他問阿福,你說我去哪裏好,鴉國現在哪座城市最好?

阿福不知道,他說你要是想繼續幹這一行,還不如直接去古田,“新國新局面,也有新機遇。”

朋星想想也是,但喝了幾口酒他又搖搖頭。

“還是回鴉國吧,”朋星說,“這逼地方爛是爛,但還是回來好。”

阿福曾經以為在這樣的過程中,他遲早也能和朋星發展出什麽火花。

朋星喜歡他,在朋星執意要求去他家看看,并在阿福父母招呼下吃了晚飯時,他就看出來了。

那是阿福和敕棍失去聯絡的第九個月。

其實阿福并不經常會想起敕棍,尤其在所有紅鹫都散去的當下。他也以為日子逐漸回到了正軌,沒有人知道他和敕棍認識,更不可能知道他們曾發展過一段非常短暫的感情。

阿福的身邊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只有偶爾弟弟會來碼頭等他,僅此而已。

所以有的問題朋星根本不用問出口,自己就有了猜測。何況當他去到阿福家吃晚飯時,阿福父母熱情和友善的态度也證明,他可以達到和阿福産生進一步牽連的标準。

那天他們都被阿福的父親拉着喝了不少酒,出來時晨星閃爍。

阿福想起自己就是在這樣一個夏夜去到的百會,潮濕的風讓一切都變得黏糊糊的,只有天空很高很晴朗,讓月光毫無阻攔地鋪灑在大地上。

阿福把朋星送到碼頭的旅館,朋星将在那裏停留三天後再離開。他說這次跑完一趟大的就不跑了,他還沒想好去哪,要不就先留四滿。

阿福說這你自己看着辦,我沒去過鴉國幾個地方,給不了什麽建議。

朋星沒進旅館,跟着阿福在碼頭邊抽煙。他很想把話說開,但兩人抽了一根又一根,有一搭沒一搭瞎雞巴聊,聊到阿福說得回去了,明天趕早還得出工時,朋星才把話題扭到重點。

他說,你覺得我怎麽樣。

阿福說挺好,帥小夥一個,特招人喜歡,所以你老大看重你。

朋星笑了,他說不談大哥,談你,“你覺得我怎麽樣。”

話說到這裏,其實點不點破已經不重要了。接下來就應該是鄭重其事的告白,然後雙方在碼頭這個海波蕩漾,晚風習習的月色下牽手接吻。

這是符合常規的,至少比和敕棍的過程符合。

阿福也不是覺着朋星幹的活有什麽不妥,在鴉國裏,找誰都難免和毒販有點關系。何況朋星這人和駱駝不同,自己心裏有數,回鴉國大概也不想重操舊業,估摸着最後也會像阿福一樣,幫着家裏打理鋪子或一同在碼頭找口飯。

他比敕棍近多了,近得一擡手就能碰到,近得只要阿福上前半步就能聞到彼此的汗味,近得他們可以有一個以後,至少有明天和後天可得。

他和阿福一樣平凡實在,和阿福生長在一樣的土地上,和阿福有着所差無幾的背景和相仿的年齡,他才是讓阿福真正走回既定軌道的一員。

可不知道為什麽,阿福就是接受不了。

所有浪漫的景象和正确的戀愛程序都擺在眼前,但換了一個人,不對就是不對。

這和好壞無關,和對錯無關,和對方死了還是活着無關。

只和阿福左胸裏面的某個人有關。

哪怕那人只來過短短的幾天,他也已經占據了心髒的位置。紅鹫是什麽,是毫無邏輯又無跡可尋的一群,所以它從高空俯沖下來,早就将胸口啄了一個血口子,阿福又怎麽可能再讓別的人住進來。

阿福說,對不起,我有對象了。

朋星愣了一下,說哪來的對象,我來那麽多次,就沒見過一次你對象。

“有的,他還沒回來罷了。”阿福說,抱歉地拍拍朋星的肩膀。

他扭頭往來的方向走,月光便安靜地追在他身後。

那天的月色真他媽的好,好到阿福覺得他不應該獨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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