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敕棍是在一年零三個月之後回來的,阿福一點也不奇怪他是怎麽找到自己。
但阿福沒有第一時間認出敕棍,因為敕棍的頭發變得那麽長,胡子那麽拉茬,整個人像剛跟着蛇頭的貨船從集裝箱倒出來一樣。
他穿着普通牛仔服,左右手各提着一個袋子。
袋子裏裝着滿滿當當的果子,步伐還有點笨拙和木讷。
在裝貨卸貨的空當,阿福不時瞥向這個好像迷路了的家夥。可他這樣的打扮卻沒能讓阿福上前問他需要什麽幫助,畢竟這種人大概給不出小費。
于是幾眼之後,沒了興趣,繼續埋頭幹活。
其實在拒絕朋星之後,阿福便逐漸明白自己的等待大概已經不會有結果。
朋星說得對,他哪裏來的對象,一年到頭都見不着面,那還叫什麽對象。他只是在談一場只存在于腦海中的戀愛罷了,而所有的甜蜜也僅僅來源于被想爛了的幾個畫面。
所以阿福也知道,如果他再喜歡上一個人,那一個人一定也曾經是紅鹫。
那個人應該會和敕棍很像,壯壯的,黑黑的,眼神像別人欠了他幾百萬似的,但一碰到感情卻蠢得和孩子一樣。
阿福想到敕棍的時候也并不完全是悲傷,尤其在回憶起他們幾次小小的交集,阿福都能從彼此的傻氣中,感覺到一些飄忽的快樂。
他相信只有在這些快樂全部褪色之後,才有可能填補胸腔的空缺。
只是還沒等到那一天,鑿出血孔的人就回來了。
他猶豫地喊了一聲阿福,上前走了兩步。
阿福沒聽着,因為有一滴汗正挂在他的眉骨上,他掀起上衣擦着臉,耳朵累得嗡嗡直響。
敕棍又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被監督卸貨的人攔下。他乖乖地停在邊界外,看着無知無覺的阿福再把推車裝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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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阿福第一眼看不出他,但敕棍還沒靠近,就遠遠地認出了阿福。
阿福沒怎麽變過,但或許也是和家人的團聚,讓他的臉上沒有之前那麽多的陰雲。
他光裸的肌肉溢出淋漓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的手臂上有一點點的傷痕,大概是搬貨時沒留意,讓木箱劃出了口子。他的頭發也理得更短了,所以他能把上衣脫掉卷成一團,胡亂抹兩抹便能擦幹淨腦袋。
然後将上衣插在褲腰帶上,繼續下一輪的工作。
敕棍的左手疼得發麻,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就這樣隔着圍欄眺望着阿福的身影,看着那一艘船在湛藍的天際下輕輕晃蕩。
這是敕棍從安全區被運回來的第二天,他只耽誤了一天,便直接買票回了四滿。
他的腦子裏除了阿福的模樣之外什麽都想不清楚,直到上了車,他才開始考慮該怎麽對阿福說話,怎麽給他解釋這一年多的杳無音訊,又怎麽告訴他自己身上殘留的傷。
而更關鍵的,是他不知道阿福是不是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說到底他确實沒能給阿福任何的保證,那阿福在等待無果後朝前邁進,也能理解。
可敕棍也無可奈何,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連他自己都深陷旋渦,又如何将消息傳遞出去。他到底不是雲層裏的那些人,又如何決定自己究竟被抛到鴉國的哪個地方。
在黑鴉正式接手紅鹫的任務之後,敕棍曾以為他們會直接遣散,就算不讓他們回家,也應該有一段不短時間的靜養。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黑鴉只能打勝仗而不能敗仗,所以一切最有可能失敗的清掃,仍然要紅鹫來打第一槍。
他在四滿待了兩個月,就和阿福處在同一座城市。
可他們被秘密封鎖了起來,今夜待在這個安全屋,明天又換一個地方。小隊交替着作戰,天一黑便要開始突襲和掃蕩。
敕棍是幸運的,雖然幾次對毒枭老宅的襲擊并非都有收獲,但至少沒有闖入埋伏圈。
四滿是很多老紅鹫的盤踞點,線人也不少。所以他們能讓紅鹫避開致命的打擊,以求減少流血傷亡。
說白了就是雙方一直抓不到關鍵的人,毒枭抓不到紅鹫的頭領,紅鹫也抓不到這些老大。我殺不了你,你也殺不了我。
可這樣的平衡并不是政府想要的,雲層上的存在要求他們必須有所收獲。
敕棍不想猜測當初炸毀四滿平民樓的到底是哪一方勢力的人,現在這答案也已經不再重要。他只知道這一炸讓紅鹫憤怒了,也讓僵持的局面打開了破口。
于是,他們抓住了那些線人,甚至抓住了他們的家人。他們也不喜歡這種方式,但為了撬出真正有用的信息,必須以此為籌碼。
所有的節奏又變回在百會時的一樣,拷打,抓捕,突襲,無差別屠殺。
唯一不同的是四滿多是毒枭的居所而非毒販的居所,所以在雙方戰火愈演愈烈時,毒枭開始進行了妥協和談判。
兩個月裏敕棍殺了很多人,這些人比他之前一年殺的都要多。
可惜那些有頭面的人的死亡皆不會見諸于報道,他們的屍骸也更不會像百會一樣出現在大街小巷裏。
如果說百會的戰鬥是敞開天窗說亮話,那在四滿就是拉上帷幔之後的博弈。紅鹫有線人,毒枭也有線人。于是毒枭的窩點被清掃,退役紅鹫的宿舍也會被盯上。
敕棍不想去回憶殺死幫派人妻女的感覺,這比嚴刑拷打十個毒販更加難熬。有些毒枭的妻女是真的沒有參與生意,但為了牽制敵人,紅鹫還是得下最重的手,讓他們發出最痛徹心扉的叫聲。
這兩個月來他們打了無數次敗仗,而當最後的協議定下之後,噩夢才終于結束。
于是敕棍等人連夜便坐上了直升機,一刻不停地運到了陶道。
敕棍承認這兩個月裏他沒有時間想阿福,每天睜開眼睛便是人質的哀嚎和鮮血,是殘破的肉體和凄厲的慘叫,是不停響起的對講機和不斷傳來的小紙條。
是從眼前飛過的子彈,和在側旁突然爆炸的汽車和公寓樓。
敕棍也會害怕,不止一次感到害怕。他的車也曾被放過炸彈,他的腦袋也幾次映上紅點,他也只是出去巡邏一下,卻有人突然掏出彈簧刀向他刺去。
他已經死過很多次,如果,僅僅只是如果,他沒有那麽幸運的話,他就會再死最後一次。
最可怕的不是不知道會不會死,而是知道死亡近在眼前,知道犧牲是必然的結果,卻不清楚是下一分還是下一秒,是今日還是明日。
到了最後一個星期的某個夜晚,他突然從安全屋的沙發上醒來,本能地掏出手槍裝填子彈時,他的雙手竟不住地顫抖。
即便因自我催眠而以為對死亡麻木,可恐懼還是從毛孔裏滲出來,在血管裏奔湧着,在胸腔中咚咚直跳,讓他突然之間恍惚幾秒,好似已不在人間。
之後的半年,敕棍便輾轉在鴉國境內。
從四滿到石關,而後是亞門,氣海,神庭,曲岸,最遠的時候到達了鸠尾。他們在每一個地方停留都不超過一個月,每一次任務過後休整時間不超過三天。
但他們讓紅鹫和毒販的鮮血染紅了鴉國的土地,只有敵我雙方知道,這場看似“鴉國內部問題”的清掃,到底讓這個國家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在這場戰役中,沒有人的隊伍能保持完整。新成員代替舊成員的名字填補進去,而舊成員便被掩埋在某一處鴉國的土地之下。
然後在戰争結束之後統一緬懷,好似這樣就能給這些靈魂以安撫一樣。
去年年末的某一天淩晨,任務結束的消息終于傳來。而敕棍等人同樣毫無準備地被迫登上飛機,一路往鴉國邊上的小島運。
前往英都邊的小島的途中,有一個戰友問他,他說,我們是英雄吧?送我們去英都,是要給我們英雄獎章吧?
敕棍不知道,他望着這個臉熟的年輕人,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一個幸存者。無論是他,還是萊文,抑或是小法醫,他們都是。
敕棍被打壞了一邊手臂,萊文瞎掉了一只眼睛,小法醫所在的駐地被一炮轟塌,幸運的是他沒有咽氣,但他經歷了十分嚴重的創傷後遺症,精神評估後,他再沒能随同紅鹫隊參與行動。
但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就是幸存者唯一的寶藏。
敕棍也不認為自己在做什麽偉大的事,掃毒應該嗎?應該。毒販要清除嗎?要。
可他也看着那些吸食大麻、可卡因、海洛因和冰毒的人長大,他知道有的人活不成就是活不成,有的人戒不掉就是戒不掉。
而用紅鹫這些健康的、年輕的、強壯的生命來換那些人的生命——敕棍說不清楚,或許值得吧,因為這至少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有時候他得把事情往遠了想,他得想一個國家不能被毒品荼毒,得想毒枭不能掌控這個國家的一切,得意識到什麽是違法,什麽是犯罪——可是老天啊,這些概念多麽遙遠,敕棍看得到的只有他的戰友倒下,只有更多無辜的人被殺。
紅鹫是這個染上毒瘾的國家的解藥,可我們只會看到毒瘾患者痊愈之後的模樣,而紅鹫——紅鹫的檔案已被付之一炬。
敕棍也不想猜測那一場燒掉他們過去和未來的大火到底真的是迫于無奈而燃起,還是有意為之。畢竟這個全世界聞名的以暴制暴的紅鹫隊,并不是鴉國以新面貌立足世界的獎章。
我們不能責備政客的過河拆橋,畢竟特殊時期有特殊的處理方法。鴉國有鴉國的國情,也有它必須贏得在國際舞臺上發聲的辦法。
這樣的結果是政客想要的,同樣也是鴉國人民想要的。只要大多數人都想要,那結果便是好的。
鴉國沒有了他們的資料,所以也不會贍養紅鹫的後半生。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就是退役的進程比敕棍想象的早,壞事就是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批幸存者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