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群紅鹫得到了一批豐厚的獎金。那獎金超過了敕棍的想象,大概查封了毒枭的金庫才能讓鴉國如此出手闊綽。

政府将這一群傷痕累累的紅鹫安置在英都邊上的小島,進行為期半年的保護性監禁,等着黑鴉收完了攤子,再等上層建築修好瓦牆。

他們都将得到新的身份證和檔案,同時得到一張銀行卡。

長官告訴他們重返社會之後,用新的證件辦銀行卡,把裏面的錢取出來拆散再存。因為不多時這張統一發下去的小卡片會一并注銷,這将是他們和前半生的最後一絲關聯。

英都有一個美麗的碼頭,在那裏能看到鴉國面朝的海洋。

那段日子敕棍經常坐在海港的礁石上喝酒抽煙,有時候困了還會躺下睡一覺,醒來時海水都沖到了他的腳踝,小螃蟹也在他身邊來來往往。

他不是很喜歡回宿舍,他不想時時刻刻體會着那種即将分別的傷感。

他望着海天一色的遠方,與世隔絕的感覺愈發濃烈。

這是他浴血奮戰了十幾年的崗位,雖然之前幻想過無數次脫下紅鹫的玄色制服,可真到了這一刻,內心的感覺卻複雜多了。每次他低頭看到自己那個只有骸骨沒有頭顱的标志時,都産生了深深的空虛。

他該怎麽回到原來的社會裏,他該怎麽建立人際關系,怎麽繼續自己的生活。他該如何定下往後的人生目标,他是否還可以組建一個家庭。他會有孩子嗎?領養的或者親生的,他會是一個好的父親嗎?他有資格成為一個父親嗎?

這些世俗的問題突然像開閘洩洪一樣朝他用來,讓他不知所措。

萊文說,你不想回去找阿福嗎?

敕棍說想啊,我最想的就是這個。可是這一次我離開得那麽突然,又那麽久,我不知道還該不該回去打擾他的生活。

萊文又問,你覺得他在等你嗎?

敕棍搖頭。外面的世界真他媽大,大得人潮洶湧,車水馬龍。阿福的世界也那麽大,大得每一天能接觸那麽多的人,有那麽多的想法。

憑什麽等他,憑什麽押上将近兩年的時間等一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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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有對象了吧。”敕棍道,“他的情況跟你和阿明不一樣,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想了想,敕棍又問——“你們呢,你們有什麽打算?”

萊文笑開,他說能有什麽打算,老天賞了那麽一大筆錢給我,我和阿明加起來就是兩大筆錢,我帶他周游世界去。

敕棍說好,這個想法好,“你說你父母當初漂洋過海,要直接上到上面的狼國不挺好的,或者再往深處走走,走到象國或古田也不錯,怎麽就在鴉國這逼地方停下了。”

“我覺得鴉國挺好的,”萊文拿過敕棍的酒瓶子喝了兩口,呷呷嘴,指着遠方——“你看,這海景,你覺得那幾個國家哪個有?”

敕棍不知道,因為他就沒邁出過鴉國。

可如果讓他選——确實,嘴上說着其他國家好,但讓他離開這裏,他也找不到更好的目的地。

“回四滿吧。”萊文最後說,“回去看看,萬一那小哥真在等你呢?”

說實話,敕棍是不相信的。所以在他買了一袋果子之後,繞了幾步又回去買了一袋。

他想清楚了,一袋給阿福,一袋給阿福的對象。他不是要回來拆散別人的,但他真的很想見阿福一面。見一會就好,給了果子,他就撤退。

現在阿福就在他的不遠處。

可當他看到阿福的那個樣子時,他忽然覺得他不該回來。

因為“見一會”對他來說,真的不夠。

阿福終于清完了一倉子的貨,此刻走到邊上,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他坐在一個木頭箱子上,煙霧便和遠方的藍天混在一起。

敕棍看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走上去。

而這一回,阿福終于認出他來了。

阿福一開始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他媽真的是敕棍,還是一個和敕棍很像的路人?這是完整的敕棍,還是看上去完整而已?

阿福不知道,但随着對方走近,随着畫面越來越清晰,他的煙掉在地上,眉頭也愈發皺緊。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等着敕棍将兩帶果子朝他輕輕地揚了揚。

敕棍說話了,而只要他的聲音一發出來,阿福便知道——這真的是敕棍。

敕棍說,“我……我來看看你。”

阿福說不出話,他愣愣地望着敕棍的臉。他娘啊,他剛才抽的真的是煙而不是其他玩意吧,這只在他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紅鹫,居然還活着。

阿福不願意承認自己在內心中已經如緬懷先烈一樣緬懷過敕棍多少次,也不想告訴敕棍有時候回憶不能想深否則眼眶會熱得發燙,更不會說他覺得紅鹫的身份就他媽是個坑啊,你看看你付出了什麽,你看看回報了什麽。

可他又會在如此的念頭冒出來之後,狠狠地給自己一耳光。敕棍是偉大的,他所做的事情也是偉大的。這份偉大悄寂無聲,即便沒有任何一個報道能盡可能歌頌他們的功績,但他們在阿福這類人心中也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而阿福相信,整個鴉國不會只有自己這麽想。

可顯然敕棍意識不到,否則他又怎麽會如此緊張和局促,好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見着阿福不接果子,又猶猶豫豫地解釋——“我……我可能來得不是時候。”

“什麽不是時候?”阿福傻傻地反問。他不能說太多話,因為他的喉嚨被堵得難受。

敕棍也不懂怎麽接話,目光把阿福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打量完幾遍後,又回到自己提着的果子上。

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即便說出來的話很難,他還是會告訴阿福——“我給你們帶了一點東西,我……如、如果你有對象了,我希望他不要生氣,我……我不會做什麽的。”

敕棍的手心和後背都在發汗,他真是面對毒販都沒那麽緊張過。

他很害怕阿福的任何回應,是的,任何。他甚至希望這一刻就這樣靜止,讓他可以就這麽待着直到內心的波濤逐漸平複。

阿福呆住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嗷嗚一聲哭起來,就着敕棍面前踎下。

他哭得很難聽,敕棍也不知所措,只知道趕緊把果子放在地上,抱着蹲下來的阿福。他不停地捋着阿福的後背,說怎麽了,你怎麽突然哭了,我錯了,怎麽回事你說話。

這他媽還能為什麽,阿福哭着又有點想笑。

這場景和海邊月下碼頭情話一點關系都沒有,一點都不浪漫。甚至十分狼狽,十分難看。

可阿福覺得夠了。

他媽的,老天就算只把這個夢給他,他也覺得夠了。

阿福把敕棍帶回了家,他沒法和父母介紹這人是什麽來歷,只能說他是自己在百會遇到的貴人,是他救了自己一命,也是他将自己送回到家人身邊。

父親母親很開心,問了很多的問題。

問敕棍從哪裏來,家裏有什麽人,是做什麽的,以後有什麽打算。

阿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的脖子和臉全都紅了。他聽不清楚父母的問話,因為胸腔中翻湧的波浪到現在也沒有平複。

他借着昏黃的燈光看着敕棍認真地作答,雖說他只能用謊言來編造身世,可阿福卻覺得每一個字音都無比真實。

他貪婪地打量着敕棍的模樣,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小小的細節。

敕棍也時不時回頭看他,手放在桌子底下,偶爾捏一捏阿福的胳膊。

阿福覺得自己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很多的福,如今自己的期盼才沒有落空。

晚飯過後,阿福和敕棍走了出來。

敕棍再傻,也能從阿福父母的态度中得知阿福并沒有對象。他的內心自然是很開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阿福的打算。

阿福和他在碼頭邊坐下,借着探照燈和月亮的光線打量着海面。

阿福問,你左手是不是傷了,我看你活動不是很方便。

敕棍說是,提不了什麽重物,不過平時做事還是可以的。

他想了想,扭頭看阿福,有些慌張地道——“你不嫌棄我吧?”

阿福笑開。他摸出兜裏的煙給敕棍點上,輕輕地将海風吸進肺裏。

或許是酒精作用,或許也是久別重逢,阿福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和一肚子的話,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可當下的沉默不是因為尴尬,而是因為回不過神。

過了幾分鐘,阿福又問,你的那兩個戰友呢,他們都沒事吧?

敕棍說沒事,政府給了我們一大筆錢,他們打算周游世界。

阿福點頭,糾結了很久,最終才把關鍵的問題道出口——“那你呢,你有什麽打算?”

這一問,敕棍的心髒真是往上提了半截。

他的打算就是回來看阿福啊,而之後怎麽辦,他壓根沒有想。他該說他想和阿福真正在一起嗎?他可以用謊言瞞過阿福父母一天兩天,但這種辦法能持續多久?

可他該說自己要離開嗎?他不想離開,他舍不得。

他前半生的使命都已經完成了,後半輩子就只願意像守着證人一樣守着阿福。

他的目光停留在腳底的波浪,片刻之後,他把問題又抛回給阿福。他說,你希望我怎麽做?你是希望我留下,還是離開?

阿福沉默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人生中會經歷這麽一段,所以對此,也和敕棍一樣毫無計劃。

未知帶來的就是恐懼,他不僅會恐懼敕棍的身份,也恐懼政府所謂的“已銷毀”檔案是真相還是又一個謊言。敕棍是否真的不會再重組回去,是否再也不會迎來黑幫的報複和清算。

更恐懼敕棍和他是否能經營起正常的生活,他聽說過很多從隊裏退役的紅鹫都有着太多的心靈和肉體的創傷,而阿福不确定自己能否治愈它們。

但阿福的性子到底比敕棍坦率,縱然內心也很糾結,他還是抓住敕棍的手,摁了摁,扭頭看着他。

“我按照你期望的那樣等你了,”阿福說,“那你能不能也按照我期望的那樣,陪我一段時間?”

一個月,兩個月,滿打滿算不過半年。只需要給他半年的朝夕相處就好,之後敕棍再有任何打算,他都不會追究。

敕棍沒有回答。

他靜靜地望着阿福的表情,眉心慢慢皺緊。

而最終他完好的那邊手一伸,将阿福摟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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