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獸象歷582年,鴉國歷經五次申請,最終加入了新獸象聯盟。
那一天舉國上下皆是喜悅的氣氛,平民們披上色彩豔麗的服裝,在街道上狂歡游行。
電視和報紙連續一周輪番地、從各個角度地、無孔不入地向民衆傳遞着這個好消息,生怕他們意識不到自己已站在世界前列的舞臺上。
人們的臉上都是自豪的表情,好似他們真的見到了撥開雲霧見月明的一幕。
阿福找到了駱駝的妹妹,他按照駱駝授意的那樣告訴她——你哥哥偷渡去狼國了,等他過好日子了,就回來接你。
那時小姑娘正寄養在一個寡婦的家裏,寡婦看出了阿福表情中藏着的真相,小姑娘卻沒看出來。所以她很高興,她高興得流眼淚,她說沒死就好,唉,沒死就好。
阿福說怎麽會,紅鹫來了,他們都不會死。
小姑娘不停地抹着眼睛,哽咽着點頭。
寡婦同情地看了阿福一眼,而阿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說出真話。
人們總得有點盼頭,畢竟阿福也沒親眼看到駱駝死的一幕,那萬一他真的沒死呢?萬一,他真的偷渡去了狼國呢。
報道上沒有任何關于紅鹫的內容,唯一提到的一處,也僅僅隐晦地表示黑鴉曾聯合一批“中央直屬快反隊”進行掃蕩。
阿福拿着報紙去找敕棍。
那是敕棍在四滿安頓下來的第三個月,雖然左手沒有辦法用力,但他好歹找了個記賬的工作。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工作,但他覺得如果他再不工作,就絕對要被阿福的父母識破身份了。
阿福沒有告訴敕棍,他的父母當天晚上就找自己談了。
父母到底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即便阿福想瞞,也沒有瞞的餘地。
但慶幸的是他們的擔憂自然是有,卻沒有極力地反對。或許平民心中都知道,能不靠近紅鹫就不要靠近,那不是因為紅鹫不好,而是為了自己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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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鹫是一群不能明面上說出來的人,即便報紙不報道,大家卻都明白,不是黑鴉也不是金豺,而只有紅鹫,才是讓鴉國改變面貌的根本原因。
父親問阿福,你想好了,你真的是要跟他好,鴉國的毒枭不可能鏟除幹淨,指不定他哪一天又會回到部隊裏。
母親也問阿福,你究竟有多喜歡他?他到底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同,他們的性格可能都不會太好,看過太多鮮血了,往後的日子也得蒙上陰霾。
弟弟也問阿福,他說哥,雖然我挺喜歡他,但你可是真正地要和一個紅鹫在一起啊。萬一哪天情況又變壞了,你就是他的軟肋,就是最大的靶子。
他們說的阿福都知道,早在百會時就知道。
他親眼看着他們每一天打着巷道戰,看着他們的頭顱插在杆子上作為黑幫的戰利品炫耀,看着他們被五馬分屍,塞進一個小箱子裏,也看着他們蒙着臉,将毒販拖到空地上,用槍指着他們的腦袋,扇着他們的巴掌。
可他也看到正是這些不怕流血的翅膀,才掃掉了蒙在百會的陰雲。是他們的嚎叫,讓霧霭沉沉的天空撕開裂口。
是他們不要名分不要勳章,在黑鴉來臨之前沖進最危險的火線,才為黑鴉開辟了一條路,讓雲層上的人知道——我們還是可以和毒販對抗的,你看紅鹫就殺出了一條血路,那說明一切都還有希望。
如果為這樣的人承擔風險,阿福願意。
正如他願意頂着駱駝的槍口撲上去,願意冒死把信息傳遞出去,願意坐在碼頭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消息,也願意用自己的喉嚨說,沒有紅鹫,下一個被崩的就是你。
敕棍捏着報紙細細地看,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阿福說,都不提你們,是不是感覺很痛心。
敕棍沉默了一會,擡起頭來,對阿福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污點。”
阿福說,你講吧,你身上的污點還少嗎。
敕棍跟着笑了一下,把報紙摁下,道——“我就是一個毒枭的後代,我父親應該是陶道的一個毒枭。”
說實話,阿福聽到這個真相是有點驚訝的。
他萬沒有想過敕棍居然是一個毒枭的後代,按照他的理解,毒枭都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他們和緝毒隊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又怎麽可能培養出一個紅鹫。
“我對他沒有印象,但最近公開的東西越來越多,我也查了一些資料,我覺得應該沒有錯。”敕棍又補充,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似乎也為自己說出的東西感到滑稽。
這是多麽諷刺的事,而更諷刺的還是在敕棍在上周重返叔叔嬸嬸的老宅時,于一塊松動的地磚下面發現了那個木桶。
其實他并沒有抱着怎樣的期望返回陶道,他只是覺得既然紅鹫的生涯從他于這個小房子逃離開始,那生涯結束時,也應該回返到原地告別。
這個房子已經廢棄了,當年的黃色境界條也早就風化繃斷。
他踩在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上,每走一下,都揚起無數的煙塵。
他看過自己吃飯的餐桌,看過寫作業的小桌子,看過破碎的花瓶和瓷器,還看過那一塊曾躺着兩具屍首的位置。
他還能回想起子彈穿過叔叔嬸嬸頭顱的一幕。
他們流了那麽多的血,把地板的縫隙都填滿。他們的生命好像也鑽進了這棟房子,即便過了那麽多年,仍盤踞在每一塊磚、每一片瓦的後面。
那個木桶便是在嬸嬸經常做飯的案臺下發現的。
或許也是因為年代久遠,導致原本為暗格的瓷磚愈發松動。
敕棍将之掀起來,便看到了那一只木桶。
裏面的東西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防水防潮,是一疊疊嶄新的鈔票。
他從始至終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阿福,而現在他不想再隐瞞。看來他的叔叔嬸嬸确實一直受着父親的資助,哪怕他們并不一定知道父親的真實身份。
他是靠着這些錢養大的,這些他為之對抗了十幾年的贓款。
那一刻他的情緒很複雜,沒有恨也沒有感激。只是如此的真相讓他感到無措,也讓他陷入一種深深的自疑之中。
但阿福覺得這不該有什麽自疑,因為這說明——
“你父親認為你的選擇是對的,”阿福說,“所以其他毒販找不到這筆錢,反而讓你找到了。”
沒有人能斷定毒枭的孩子一定是毒枭,正如沒有人能斷言鴉國的每一個人都和那些東西脫不了幹系。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身被上天安排成什麽樣,但他們可以選擇走定好的那條路,或者換一條路。
“即使你的父親是毒枭,你也是紅鹫裏的英雄。”阿福笑了。
他拍拍敕棍的臉,把報紙拿走。
那一天夕陽很紅,陽光鋪灑在廣闊的海面上,将碼頭、貨船和一個個集裝箱打成耀眼的金色。海天相接的地方猶如火焰在燒,它沸騰着将海水蒸煮,将蒼穹燃紅。
阿福捏着報紙走到碼頭邊上,他真是愛極了這個地方。
這是一片讓他不得安寧的土地,但即便讓他再選一次,他也願意死在這裏,生在這裏。
尾章
他看到的是一片廣闊的山田。
這裏有他見過最多的樹,最綠的山,最清的河,還有最熱烈的陽光和最延綿漫長的雨季。
潮濕的土壤讓空氣變得濕潤,粘稠的夏讓皮膚變得黝黑,汗水便在月光下反射出熒熒的光,仿佛讓清澈的溪流蔓延到了身上。
這是一片能長出金子的土地,只要躺下,便能聞到金錢的芬芳。它柔軟至極,仿佛一個寬厚的懷抱将人緊緊摟住,再吞吃入腹。
然後融化着他的肉體,讓他的靈魂和大地長在一起。
他正在下陷。
他不是站在土地上,是土地正和他合為一體。他舉起手壓在胸口,心髒砰砰地跳動着。他把手放在地上,碎石也随着他的心髒節奏律動。
他奔跑了起來,試圖找到人的身影。他從溫熱的泥土中拔出雙腿,山與河便在身後遠去。他眯起眼睛追逐着月亮的方向,星辰和陰雲則變了色彩和形狀。
他不停地向前逃離,直到黑夜變成白晝。
他看到月亮變成了太陽,看到廣闊的藍天和如雪花一樣的白雲。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拉長的身影,那影在山腳,陽光将他的輪廓打亮,卻打不亮他的容顏。
影子的頭頂散發着袅袅輕煙,招手讓他去。
他赤腳來到影子面前,于是看到了一片花田。
那人說,去摘一朵吧,摘了就能回到美好的世界。
他不知道影子是不是人,所以擡手去摸對方的心髒。可惜他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對方的胸腔和他的不一樣。
對方扭頭看他,他卻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有那影子嘴邊星火一點,閃閃爍爍,好像燃起希望的火光,又好似慢慢地把希望燃盡。
每一次吸氣星火就亮一些,每一次嘆氣煙霧便從黑影邊溢出。
影子拉住他的手,星火便遞到了他手裏。
見着他猶豫,影子便說,你不會想永遠這樣,這只是短暫的快樂,短暫的平和,世界終将變回原來的模樣,從古至今不變的只有金幣的香,以及一片混沌與荒蠻。
煙霧迷糊了他的視線,眼前的花田卻在一點一點地褪去。
他并不想走過去,因為他知道消散的不是太陽,不是白雲也不是藍天,不是身後的山與林,更不是肥沃的田。
他沒有回答影子的話,只是伫立在花田邊上。直到花田枯萎,再慢慢消散。
他回頭看去,綠水青山随之消散,太陽和月亮也失去了光澤。
他似乎回到了荒原。
但他知道,這裏遲早能長出真正的山田。
戰争的目的,是為了和平。
——希臘·亞裏士多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