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禮

謝明江頭疼欲裂的醒過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并不是自己家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重曲折如波浪造型的紗幔,遮住了酒店客房香槟金色的吊頂,水晶燈的光線斜斜打過來,被紗幔過濾掉部分,勉強算是柔和地落在他臉上。

他眯了眯眼,抄起放在床頭的手機看時間,原來已經接近下午六點,不得不坐起來,端起旁邊的玻璃杯一口喝幹,嗓子終于沒那麽疼了,他離開床鋪,按下遙控器,走向落地窗邊。

落地窗簾被遙控着,應聲向兩邊分開,今天天氣很陰,到了這個時間外面已經是有燈光點點,謝明江正站在原地發呆,突然從背後響起了百惠的聲音——

“先生,您醒了?衣服我已經準備好,咱們差不多可以出發了。”

“知道了。”

他頭也沒回地朝後面揮了一下手,等百惠出了卧室,才轉身去換衣服,動作機械,可以說是有點遲緩,一邊穿一邊漫不經心地思索着昨天在佐藤隆那裏吃飯的事兒。

昨天佐藤,山下,藤原都在,幾個人先是談了談關于今天神宮寺的通夜怎麽辦,又說了幾句神宮寺還在上高中的小兒子,謝明江全程神游在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當然也就什麽都沒記住,一番閑談過後,三人像是約好一般,一起把他灌了個不省人事。

謝明江不想想了,在頭疼的餘韻裏,走到穿衣鏡前,最後檢查了一下領口和袖扣,拿上外套,從裏間走到客廳,百惠正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聽見他的聲音,趕忙站起來:“先生。”

謝明江點了個頭:“走吧。”

十一月的東京不算冷,今天卻另當別論,謝明江下樓,佐藤隆已經派車在外面等候,他上了車,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夜景,又玩了幾分鐘手機,約莫過半小時之後,車子終于泊到一幢私院的前面,鐵門大開着,有人舉着黑傘從裏面迎出,穩穩當當地落到謝明江的頭頂上。

“先生裏面請。”

原來不知不覺外面落了雨,謝明江手機玩得太專心并沒有發現,他面無表情地把公事包換到右手,接過傘:“我自己可以,謝謝。”

索性房子前院不小,但即便如此,此時也已經擠了不少人,人群自動分流成兩列隊伍,謝明江給過錢,跟上其中一隊,聽見他們極為小聲的瑣碎閑談。

謝明江沉着臉聽着,注意避開他們的傘尖,随隊伍緩慢移動,站了不多時,突然有人叫道:“謝先生,是您嗎?謝先生?”

謝明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微胖,頭也半禿的男人打着傘朝他走來,那是佐藤隆的部下。

謝明江點點頭:“安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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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對着謝明江點頭哈腰,黑傘帶起胡亂飛舞的水珠:“謝先生請随我到這邊來。”

謝明江回頭給了百惠一個眼神,百惠趕忙跟上,二人随着安藤從前院的隊伍旁邊繞開,進了正門大廳,大廳裏白色百合花簇裝飾了整個靈堂的背景,神宮寺一郎的遺像上挂了黑色挽紗,在正中攢一朵花,遺像下方放着木棺,兩邊分別跪着十幾個人,男的一律着黑西裝,女的一律着黑套裙,佐藤、山下等人跪在右手邊的第一排,見謝明江來了,指引他上香。

“節哀。”

謝明江上完香,深鞠一躬,眼神在兩邊的人之間簡單一轉,神宮寺的家眷紛紛點頭。

他随即退到一邊,只見佐藤朝對面前排跪着的幾位婦女和男人颔了颔首,起身來,引着謝明江往大廳後面走去。

“吃晚飯了嗎?”

佐藤隆走在前面,把謝明江領到寬闊的後院,兩個人站在廊檐下方,他似乎有點冷,縮着脖子,手揣在口袋裏,胳膊不安地擺動着。

其實謝明江沒吃,但只是暧昧地嗯了一聲,随即掏出一根煙來遞過去:“抽嗎?”

佐藤隆僵硬的面部顯得柔和幾分,接過煙,勾了一下嘴角叼住,謝明江又為他點火,他深吸一口,終于放松下來,靠在牆壁上。

“神宮寺的老婆年紀大了,什麽都讓你們操持,很辛苦吧?”

佐藤隆笑着吐了一口煙:“兄弟們一起幫襯着做事,也還好,比起那個,讓人發愁的多了去了,主要還是阿星的事。”

謝明江像是想到了什麽:“他來了嗎,從剛才進來我還沒發現哪兒有個高中生。”

這時的後院寂靜無聲,但佐藤隆還是在周圍張望了一番,才放低聲音:“他的身份,這種場合能來嗎?并且也很不安全。”

“告別式參加嗎?”

“想什麽吶!”佐藤隆眉毛一挑,很驚訝地瞥了一眼謝明江,“你覺得神宮寺太太想看見他嗎?”他問完,聲音壓得更低,“畢竟阿星現在是神宮寺先生唯一的兒子,就算是私生子。你覺得阿星可以繼承神宮寺先生在千田多少的股份,日本多少處的房産?”

佐藤隆把半張臉藏在豎起的風衣領子裏,聲音隐隐約約地傳來:“現在想動他的人太多啦,他參加什麽?哪怕喬裝出席,也有被爆頭的危險。”

謝明江點點頭,氣氛就這樣沉寂起來。

神宮寺夫婦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可一直沒離掉,不過這并不妨礙神宮寺一郎在外風流,四處結下露水情緣。和大多數花心男人一樣,他對有過的女人們沒什麽特別的感情,對兒子們到還算是疼愛有加。

其實他與他太太曾經有過一個兒子,而在香港因為船貨問題在沖突中被人一槍打中心髒,當時他的這個兒子還很年輕,不過剛滿二十歲。

神宮寺本來是去香港給兒子收屍的,卻基于機緣巧合,和旺角一間名叫麗泉的夜總|會認識了一個名叫譚黎蔓的女人,并與之春風一度,然後就有了他的私生子,譚以星。

現任老婆與私生子兼備,要怪只能怪神宮寺一郎沒有留個什麽遺囑,這兩個近親屬還有神宮寺的那群部下,就理所應當地分裂成兩派,争奪起他的那些家産來了。

佐藤陸續抽完了兩根煙,直到謝明江的肚子很不給面子地咕咕作響,他才笑起來,沖百惠道:“去廚房給謝先生拿一點咖喱面包吧,去前廳問一問,他們會帶你過去的。”

百惠才要走,謝明江就叫住了她,他也在交談中不知不覺地叼了一根煙,此時略略覺得有點不耐煩,轉而對佐藤隆道:“不吃了,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回賓館了,明天早晨十點鐘的告別式,我會準時出席的。”

可佐藤卻對百惠揮揮手,拿話把她支開:“快去,我也想吃了。”

聽佐藤這麽說,百惠于是一刻也不敢怠慢地跑走,謝明江看着她的人影消失在通往前廳的門,才朝空中吐一個煙圈,嘆了口氣:“說吧,怎麽了?”

佐藤笑了笑,搓了搓手,似乎是很不好意思:“說起來,你算是阿星的幹爹吧?”

謝明江感到一陣胃疼,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哼聲:“你以為我想給他當幹爹?”

佐藤還是笑:“但無論如何,你救過阿星的命,我們現在只相信你,也只有你有能力保護好阿星。”

謝明江越聽越不對勁,用舌頭把煙頂到一邊,皺起眉頭:“你這話什麽意思?”

佐藤終于不笑了,神情嚴肅起來,轉過身對着謝明江:“我有個不情之請,明江,你能不能把阿星帶去你那裏,你管他一段時間。”

謝明江把煙從嘴裏拿出來,當即道:“你讓我把他往哪兒帶?”

“你從哪裏來,就把他帶回哪裏去。”

“多久?”

“三年。”

“不可能。”

“明江,算我求你……”

謝明江搖搖頭:“香港那邊有人接手他嗎?你把他送去香港好了。”

“你肯定是在開玩笑,誰在香港接手他?分公司都是神宮寺太太的人。沒有我們幾個盯着,她不出三天就敢派人做掉他。就算神宮寺太太不動手,還有莫競航呢。”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明江……”佐藤隆沉默了一小下,突然擡起臉,“你是不是忘了莫競骁是怎麽瘸的?”

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打在地面上發出密集的啪啪聲,在這尴尬的氣氛裏,謝明江抿起嘴巴,不悅地打斷道:“所以你是在威脅我了?”

佐藤隆抱着雙臂,搖搖頭:“我不是威脅你,我沒必要這樣。”

謝明江明白他意有所指,的确,只要佐藤隆想,他強行要自己答應的方法多着呢,只是可能在善後方面有點問題罷了。

“……”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佐藤隆繼續道,“山下、藤原他們都這麽認為,除非你不同意我們所有人的意見。”

謝明江嘆了口氣:“你搞清楚,如果我不打莫競骁的腿,他不止要我的命,他是要譚黎蔓和譚以星的命。”

“我很清楚,明江,你想當時你都沒辦法在香港待下去,阿星現在手無縛雞之力,他一個人去不了香港。”

“我不管,我幹不了。”

謝明江正說着,百惠拿了個食盒從廊下跑過來,沖他們揚起一個微笑:“吃吧,先生,還有佐藤先生,這還是熱的。”

佐藤隆很有紳士風度地假意推辭道:“明江先吃,明江肯定餓了。”

謝明江僵着一張臉,從半開的食盒裏拿出一個咖喱面包,惡狠狠地大嚼了兩口。

吃的不是佐藤,但他也在旁邊看出點津津有味的意思,很煞風景地說道:“明江,你不是幹不了,你是不想幹。管個小孩兒有什麽幹不了的呢?”

三言兩語立刻把謝明江點着了,将那半拉面包往食盒裏一扔,點點頭——

“沒錯,我就是不想幹,怎麽?譚以星留不留日本,去不去香港,和我都沒什麽關系。至于他幹爹,愛是誰是誰,反正不是我。佐藤,你要是非得強人所難,你有什麽本事用什麽本事呗,我知道你都敢。”

說完,謝明江不顧佐藤隆驚訝的表情,擦過他的肩膀,徑自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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