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卿媽媽幫他辦好了一切手續,趕着去上班了。
已經數不清多少次,發生這樣的情況。
突然生病,突然住院。
媽媽不辭辛苦地送他來看病,可确認過病情以後又習以為常地把他丢在醫院趕着去工作。
她在電視臺負責的是深夜節目,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
嚴禾給葉卿買了一碗粥,坐在病房的沙發上看動畫片。
即便是喜劇也絲毫提不起她的興趣,嚴禾看得心不在焉。
她眉目漸漸低下去,望着喝粥的葉卿,小聲問,“周訪先送你來的?”
“他背我過來的。”
“哦。”她想了想,“他受傷了?”
“回學校拿東西沒鑰匙開門,把窗戶玻璃撞碎了進去的。”
嚴禾心口一緊,“拿什麽東西,這麽重要嗎?”
葉卿:“……”
“沒什麽,我随便問問。”她端正了坐姿,繼續看動畫片。
良久,嚴禾腳尖輕飄飄點着地面,漫不經心說,“你要是知道了告訴我一聲呗。”
帶着拜托意味的一個語氣詞讓她的尾音帶着嬌俏感輕輕上揚。
葉卿說:“游戲機。”
“……切。”
嚴禾打了個淑女的哈欠,“我回去睡覺了,明早來看你。”
“嗯。”他輕輕點頭。
護士進來拔針,悄悄瞄上他的眉眼。
葉卿從小體弱多病,他早産,生下來那一年整個冬天都是在保溫箱裏度過的。
他無法勸說自己上天造人是公平的。
上帝明明給了他生的契機,卻偏偏不給他一個溫暖的童年。
院裏和葉卿最親的人是軍醫,最了解他的人也是軍醫。
小時候出十次門有九次都是去衛生所。
無論父母多麽依着他,病痛的一天一天也限制了他做每一件事情的自由。
葉卿就像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籠子被扔進了森林,他看着漂亮的小鳥飛來飛去。
每一次掙脫卻都撞到牆上,直到停止了掙紮,任由天命處置。
掙紮的熱情消退了,人就會變得冷漠。
吃了止痛藥雖有輕微緩解,但一絲一縷的疼痛仍然持續到後半夜。
葉卿失眠了。
他裹着大衣走到外面廊上看雪。
南方的雪很稀且濕冷,雪粒子沙沙地往玻璃窗上拍打。
醫院的走道肮髒而混亂。
水房裏有一股腥臭味,從幾十米遠的地方飄過來。
葉卿等一批等電梯的乘客進去了之後,走近安全通道的拐角。
這裏的窗戶很寬敞,站在高處,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而葉卿垂眸看這世界的姿态,已無半分期待。
他輕輕地推開窗戶,推至三指寬的縫隙便卡住了。
十九樓的風灌進來。
葉卿捏着那根蠟燭。
蠟燭上的名字是他爺爺刻的,可是他從記事起就沒有用過。
按照家譜,他是排到這個輩分了。
所以他還沒有出生,就注定成為這個人。
從前在家裏吃飯,因為哥哥姐姐多,不論多少人上桌,葉卿一定是最後一個動筷子的。
輩分最小,年紀最小。他必須這樣做。
于是他漸漸明白,人自打生來就是身不由己。
轉身離開之際,葉卿看到身側的樓道裏露出來一雙腿。
蜷縮在地上的小男孩睡得很沉。
葉卿把窗戶阖上,口中呼出一片暖暖氣流,他俯身說話,“睡着了?”
沒有回音。
看來是真的睡着了。
葉卿把他抱起來。
小孩比他想象中輕好多。
盡管身體很虛弱,但是抱着一個孩子走到病房的力氣還是有的。
小月牙被塞進暖烘烘的被窩。
葉卿幫他脫鞋。
雖然也只有十歲大小,但這蛤.蟆骨朵兒似的一雙小腳,實在長得不像男人。
小孩很瘦小,躺在床上也不占地方,不會被護士發現。
葉卿靜靜地看着旁邊的男孩——睡得很熟。
好像好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似的,他裹着被子,十分貪圖這一刻的暖意。
呼吸聲清清淺淺地浮在耳畔,葉卿把他往自己懷裏拉了拉。
“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
小月牙做了個悠長的夢。
夢裏的場景是一間小屋,白花花的四面牆上有水波一樣的日光晃來晃去。
戴口罩的叔叔端坐在一盆植物後面,讓每一個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脫了衣服。
叔叔為她們檢查身體,植物漂亮的綠葉擋住了他的動作。
小月牙躲在門後面,看到最後一個小夥伴提着褲子出來了。
可是他們臉上挂着淚珠的樣子告訴小月牙,她們并不高興。
叔叔伸了個懶腰,問帶她們過來的阿花姐姐:“你們院就這些女孩嗎?”
阿花姐姐清點了一下人頭,疑惑地摸摸下巴,“不對啊,還差一個。”
還差一個。
還差一個。
小月牙捂着耳朵,飛快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很慌,沒有勇氣回頭看有沒有人在追她。
她不想脫衣服,不想脫褲子,不想給奇怪的叔叔檢查身體。
她再也不要當女孩了。
她再也不要當女孩了。
跑出了白花花的四面牆,跑進了藍藍的天空底下,跑出了福利院的大門。
……
她在被子裏瑟縮一下,驚醒了。
天剛破曉,朝霞投進病房。
小月牙訝異地看着在她臉旁邊呼吸的葉卿。
他連睡姿都這麽好看。
尤其是沉浸在微弱的霞光裏面,就像畫裏的人兒。
她悄悄地起來,穿好鞋子,下了床。
早起來查房的護士看到小月牙愣了一下。
而後輕笑一下:“哪裏來的小乞丐呀,長得真可愛。”
小月牙摸索到床頭櫃的八角帽,端正地戴上。
護士看了看葉卿,又沖她“噓”了一聲:“這個小哥哥的骨頭是脆的,不要亂碰,會碰碎的。”
雖然誇她可愛她很開心,但是,“你讓我離哥哥遠一點就直說,但是你不要騙我,人的骨頭是硬的,我知道。”
小月牙走出病房,偷偷地伸出一對眼睛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葉卿。
哪怕她最終的确會變成乞丐,也不會忘記曾經有個人借她一張床,給過她一整夜的溫暖。
他穿的是病號服,瘦得骨骼明朗,呼吸的動作微弱到就像是沒有了呼吸。
——
葉卿這一病,病到初四才出院。
他的新年草草地在醫院裏過完了。
過了年關,元宵這一天,也是寧城人的小年。
按照慣例,院裏的孩子們都要去看文工團的演出。
葉卿醒來的時候,家裏已經沒有人了。
靜心修養了一段時間之後,身體有所恢複,可是那些藥,還是要皺着眉喝下去。
大夫這次配的藥極其難入口,每次到時間點,葉卿苦着臉站在水池邊喝藥。
有幾次喝完就吐,吐完了還得繼續喝,然後刷牙。
良藥苦口,并且腐蝕人的牙床,兩排牙齒澀得無法阖上。
好不容易睡過去一夜,第二天胃裏沉甸甸的像裝了一袋沙。
那天夜裏下了場大雪。
一大清早,窗戶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像是在爬樹。
葉卿推開窗戶,看到白花花的一棵樹上,挂着三伯的兒子葉聞祺,他的第五個哥哥。
“幺兒!”葉聞祺喊了他一聲,“這上頭有個大柿子,我夠不着,你來爬行不?”
葉卿沒有爬過樹。
他擡頭望着葉聞祺指着的那顆柿子,眯眼說:“你先下來。”
傻乎乎的葉聞祺料定葉卿心裏有了什麽主意,樂呵地下了樹。
葉卿從書櫃裏拿出小時候玩的彈弓,葉聞祺驚慌地攔他,“別把我柿子打爛了。”
“不會。”
一顆石子被射向最高處的枝幹,穩穩地撞上一片葉子。葉子上的雪塊四散攤開,柿子在枝頭晃蕩了兩下——
落到院牆之外。
“嘿呀!”葉聞祺猛拍大腿,“我去拿我去拿!你等着!我拿回來分你一半!”
葉卿站在雪地裏,看着葉聞祺跑遠。
幾個文藝班的兵哥哥提着手風琴之類的樂器路過,跟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今天部隊文藝晚會你來看嗎?”
葉卿說:“我要去看我姐姐。”
比他年長不了幾歲的少年們推出一個隊裏男孩子,起哄說,“他也要去看你姐!”
“喂!幹嘛你們!”男生局促地往回跑,臉上紅彤彤的。
葉卿的笑容除了禮貌多不出別的意味。
葉聞祺捏着柿子回來,他也不嫌髒,剝了皮就吃。
還認真要給葉卿分一半,說:“淬了雪的柿子甜。”
葉卿說:“甜你就吃多吃點。”
葉聞祺樂呵地把手裏的柿子吃完了。
望見從那頭走過來的大男孩,聞祺揮了揮手,“訪先!”
葉卿擡頭,看着那邊人昂着硬铮的胸膛走路。
周訪先是家屬院裏最英俊的男孩,五官模樣标致得無可挑剔。
一張秀氣的小臉卻鑲上一對頑劣的眉目。
身邊人嘴碎,總是把“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句話用在周訪先身上。
他爺爺也四處誇耀自己孫子有出息。
一誇,這些年過來了,果然長得陽剛又精神。
周訪先過來,平淡之中滲透出微弱的笑意。
他雙手插羽絨服兜裏,問葉卿:“晚上去看燈會?”
“我要看我姐姐。”
“我那天在醫院看見你姐了,叫什麽來着?姓嚴?嚴什麽?”
“嚴禾,禾苗的禾。”
“哦——”周訪先輕輕眯眼,“看完去燈會呗,叫上你姐一塊兒。”
葉卿沒接話。
葉聞祺高興地攬着周訪先的肩膀,“成!”
那天晚上天氣挺好。
最後,葉卿沒去文工團。
他不想看無聊的舞蹈,也不想看燈會。但想來想去,不可能兩個同時推掉。
河岸離得遠,周訪先騎車。
葉卿在後座坐下。
周訪先挺腰,讓葉卿好牽,“腿別亂蹬啊,給你硌瘸了。”
“嗯。”
熱鬧的長街,街邊人海洶湧,火樹銀花。河裏有畫船漂流,撞開層層漣漪,送遠河燈。
其實來看一眼就發現,燈會也沒什麽好玩的。無非就是猜燈謎,放孔明燈,放煙花。
葉卿伏在大理石欄杆上,看河面閃爍的燈光。
前邊是一個碼頭,有一群孩子在嬉鬧。
着眼之處,幾個小孩鬧成一團,往岸上湧,手裏傳遞着一只還沒有展開的孔明燈。
他們在擁擠的人群裏往河邊奔跑,即便撞到人了也只是無所謂地吐舌頭做鬼臉。
疏于管教的孩子在和平的小年夜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對象。
周訪先站在葉卿身邊,看着三岔路口挂着的高高燈籠。
生意興隆的地方小吃飄出濃濃的米飯香,帶着些江南特有的甜。
“哎,”他支在欄杆的手肘撞了下葉卿,手腕輕擡,指了個方向,“那小孩兒誰啊?”
葉卿望了一眼。
跟在隊伍後面的小孩仍然帶着那個髒兮兮的八角帽,飛速地移動着雙腿追逐那群孩子。
葉卿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步子,往小男孩那邊走。
周訪先跟上:“你認識啊?”
葉卿搖頭。
他不認識,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文工團,一次是在家裏。
那天夜裏,送他離開的路上,葉卿病發到住院。
一覺醒來,被窩裏已經空了。
葉卿走得越發急促,在小男孩飛奔起來之際,他迅速地趕過去将他攔腰托起。
一輛面包車呼嘯而過。
千鈞一發。
葉卿重重地呼吸,把懷中人放下:“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