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措住一樓,有露天陽臺。

綠色的門,紅色的窗框。

江措的媽媽将剛剛洗過的床單在線繩上攤開。

江措光着腳丫在洗被子的大盆裏踩呀踩。

葉卿與她隔了十米的路,他停下了腳步。

這天傍晚,光線很好。

女孩被籠罩進溫馨的陽光,她踩累了,就用手背擦一擦額頭的汗。

葉卿平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

他記起那件事。

冬天,因為她手上長凍瘡,還被撓破了。沒有男生願意牽她。

其實本來不是大事,不過江措性格太內向,她無法用嬉笑的語言去回應那些男生。

所以她寧願默默地承受一個人的孤單。

葉卿牽着她走的時候,江措抓着他的力氣很大很大。

她好像總是在害怕什麽。

葉卿放下了那一絲陰暗的希望,最終沒有去找江措。

他從前沒有恨過誰,以後也不會。

他只是希望,身邊所有自卑的女孩都能變得快樂起來,再也不要患得患失。

——

葉卿找了小月牙一個星期。

沒有本事把寧城翻遍,但也盡可能地跑足了地方。

那個小孩陪伴了他一整個冬天,然後下落不明,無影無蹤。

葉卿想不通他為什麽一個口信都不留就貿然離開。

可是仔細想想,那些被安排進他的生命的人,多多少少都貢獻了一點陪伴。

繼而,葉卿漸漸相信了緣分這回事。

讨巧的緣分,成了他少年初長成的歲月裏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明白了這一點,也不再強求他留下。

葉卿回到吳岩家,他坐在燕巢下看燕巢裏的小家夥。

他只是覺得遺憾,有很多的故事都還沒有跟他說,他的童年還沒有跟他分享。

他就這樣走了。

小月牙的事讓葉卿覺得頭疼,這幾天不怎麽聽得下課。

數學課,他坐在班裏看故事會。

從窗戶裏傳過來的一張明信片被依次送過每一個課桌,最後傳到葉卿手上。

他以為是江措送的,接都沒接,直接讓別人放旁邊了。

老師讓拿一下補充習題。

葉卿翻書時把那張明信片不小心扇到地上。

半分鐘以後,他俯身撿起。

赫然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幾個字。

葉qin。

展開,裏面只寫了六個字。

是用水筆寫的,寫的很大,很幼稚。

“謝謝你,小雲朵。”

葉卿盯着這六個字看了很久。

最終,他把卡片捏在手裏,從後門跑了出去。

寫完板書的老師回頭,吓得喊他,“葉卿你幹嘛去!喂!回來!”

葉卿跑出了教室,走廊一片靜谧。

教室在一樓,視野很開闊,倘若有人剛剛出現,現在一定走不遠。

可是偌大的操場,偌大的校園,偏偏沒有那一個身影。

兩邊都有樓梯,他往廁所那一邊跑。

進了男廁,葉卿打開每一個隔間的門,都是空的。

他将卡片重新展開。

謝謝你,小雲朵。

寫得很深刻很真誠。

或許小月牙真的是萬不得已才離開。

或許他只是想告訴葉卿,不用再找了,他還活着。

或許……

葉卿又要變成從前的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朋友與關懷。

放了學,他自己回家。

學校在半山腰,明晃晃的綠意之間,黃色的校車接二連三地駛過,載着歸家的笑意。

一陣陣的風卷在他身上,卻不覺得涼。

早春的溫風很舒服,剛剛開放的小花很漂亮。

葉卿一路走,一路看着這些。

他走到家屬院門口,平移自動門打開。

梧桐樹枝丫高聳,葉卿在這條路上一直走到底。

有一面蕭牆。

後面似乎有人坐着。

葉卿踩着草坪過去,看到坐在石牆前的嚴禾。

“姐姐?”他輕輕喚一聲。

嚴禾抱着膝蓋的手擡了一下,沒看他。

葉卿坐在她身邊時,才想起來她父親開車撞人的事情。

也很自責,這幾天都沒有給她關心。

嚴禾靠上後面的石壁,黯淡下來的天色中,她的側臉潔白而哀傷。

這幾天,嚴禾跑了很多家律師事務所,問了很多人。

她不懂法律,也沒有錢請優秀的律師。

想方設法聯系爸爸老家的人,他們在寧城沒有關系,也幫不上什麽忙。

葉蘅蕪知道嚴禾給她爸幫忙打官司的事,倒是沒生氣,反而一副看笑話的姿态說話,“你爸那麽沒出息,讓他多吃幾年牢飯洗心革面一下多好,幫他幹什麽。”

嚴禾說,“你有你的骨氣,我有我的良心。”

媽媽的骨氣讓她扯斷過期的情感,嚴禾的良心讓她守住了為人子女的本分。

葉卿在嚴禾旁邊坐下,“姑父的事情怎麽樣了?”

嚴禾撥着腳邊青草,“二哥三哥回來幫我忙了,叫我等消息。”

“嗯。”

嚴禾沒有知己,有一些話,她想跟葉卿說,但是又覺得不能說。

她在最無助的時候也找到過周訪先,問他有沒有辦法。

他難過地說,“我挺想幫你的,可我爺爺不讓。”

嚴禾默然點頭。

她一個人走,走了好久好久,最終在他們小時候玩過家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了。

他們小時候也經常一起玩,在所有人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玩”的時候,只有周訪先會帶上她。他還說要娶她做新娘子,可惜那天他們還沒有“結婚”,他就被媽媽接回家吃飯。

嚴禾孤零零站在傍晚的夕陽裏,看到他背過身,走了幾步,又回頭一笑,“明天娶你。”

她高興了。

第二天,她在那裏等了一下午,也沒有等到他。

猜測他興許是有事情,于是她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六天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他和別的小夥伴釣魚回來。

他沒有事情,只是把對她的承諾忘得一幹二淨而已。

周訪先是個大騙子。

被放鴿子那天,她在老房子的牆上寫下這句話。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跡,記下了當時賭氣的勁。

可是事後,嚴禾還是忘了。

她太會做夢了,即便知道他騙了她,事到如今仍然期待着與他結為連理。

直到那一天,他說,我爺爺不讓。她才恍然醒了。

樹蔭下,15歲的嚴禾和13歲的葉卿并肩坐。她靜悄悄地開口,“你說,以後還會有人像我爸爸一樣愛我嗎?”

“不知道。”他很實在。但是——“但是我是很愛你的。”

她欣慰地一笑,“葉卿。”

嚴禾眼眉低挂,微弱的呼吸聲帶出淺淺的一句,“人心隔肚皮。”

葉卿默了數秒,悶悶地“嗯”了聲。

——

三月底,嚴禾父親的案子有了結果。

嚴書南判了六年。

案子結束以後,嚴禾去看了一次被爸爸撞傷的孩子。

三口之家毀于一旦。

不知道怎麽才能洗刷父親的罪惡,她在病床前跪下了。

嚴禾在那一刻體會到了責任的重量。

她生在這世上,有風骨,也時常會軟弱。繼承了母親的促狹,也保留了父親的仁義。

嚴禾無數次忍住想哭的心情,平靜地走出醫院。

葉卿穿着淡色的運動外套,站得筆直。

正是骨子裏那股洵洵儒雅的風度,促使女孩子的傾慕都紛至沓來。

青春期男生最吸引女孩的,是成長時破土而出的氣勢,高挺的脊梁,過分的俊美和溫柔。

嚴禾走在前面,挺急。

葉卿說,“慢點走。”

她回頭,恰好一滴淚落,“嗯?”

葉卿嘴角噙着淡然笑意,指關節蹭上嚴禾的臉頰,接住她的眼淚,“我沒有紙巾,只有肩膀。”

她覺得丢人,低頭拭幹淨了眼淚。

“不需要。”

嚴禾也是這幾天才發現,葉卿身邊那個來路不明的跟屁蟲陡然消失了。

誰也沒有問,誰也沒有說。

好像那個叫小月牙的孩子從來沒有出現過。

葉卿招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一條路從南開到北。

姐姐睡着了。

他把腦袋靠在車窗上,靜靜看着窗戶外面人流湧動的小城市。

這個冬天,一場大夢,幾度新涼。

清醒過來之後,葉卿仍然孑然一身。

三年的時間過得很快。

葉卿升高中,嚴禾也即将步入高三。

葉蘅蕪找了個有錢人改嫁,不再以她為生活重心。

雖然每一次見了面仍然親昵地喊她“囡囡”,可是嚴禾心知肚明,她和母親的感情再也無法拔高。

畢了業出去讀書的周訪先,成了她心裏的一個疙瘩。這三年,他沒有找過她,連讓人捎句話也沒有。

只有一次,嚴禾收到了一條短信。是陌生號碼發來的,問她,“還在上學?”

嚴禾猶豫了很久,沒有回,他也沒有再發過來。那條信息沉在她收件箱的最下面。

很多年以後,葉卿看到一個有意思的話題,為什麽竹馬一般戰不過天降?

因為能在一起的早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倘若互相喜歡,一定有一方拉不下自尊。

兩人心裏都有一根像刺一樣的驕傲,誰也折不斷。

誰也不願意先說出那句,我喜歡你。

葉卿父親因為工作調動,他們一家要去一座北方城市。

葉城考慮到嚴禾家裏的情況,把她也帶去了,他猜想外省的高考制度可能會對女孩子友善一點。

他一向對男孩嚴厲,對女孩寬容。

嚴禾也不想再待在寧城。

這個六朝金粉的傷心地,埋葬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

沒有誰虧欠誰,命運也自會從中作梗,讓一切她所珍惜的緣分支離破碎。

說不清、道不明,她究竟期待過什麽。

四月清谷天。

去墓地走了一圈。

葉卿給已故的哥哥燒紙錢,按這兒的風俗,長輩不能給晚輩燒。

葉卿撚着紙錢點火,跨上臺階的時候,差點絆倒。

“我天,你可別把自己給燒了。”

嚴禾沒眼看,幫他把剩下的紙錢扔進了焚燒桶。

挺拔的少年穿着單薄的校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

看着升到半空的火苗慢慢降熱,直到金燦燦的紙錢都成為一坨灰燼。

仿佛他與故鄉的緣分也就此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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