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知道什麽時間了, 醫院裏還是挺多人。
葉卿慢慢吞吞地上樓。
三樓的樓梯口,他拐進了大廳。
看了眼指示牌,東區是心理科。
葉卿走的即是這個方向。
這個點, 沒有什麽人來看這個科室。
值班的房間裏亮着燈, 門半敞着,應該是程簡陽剛剛進去。
門口除了幾個病患, 沒有別人。
他有些納悶剛剛是不是看走眼了, 将要離去之時, 聽見取藥的窗口報了個名字。
叫李什麽的。
葉卿一轉身, 就看到了一個身形細細小小的姑娘。
她沒有穿校服, 穿了件白絨絨的毛衣, 也沒有紮頭發,身形和姿态與那日在科技館所見無異。
她去窗口取了藥,拎在手上,慢慢悠悠地往葉卿的方向走過來。
他瞬間腳步停滞了。
很長一段時間, 葉卿覺得腦海裏的任何存在都被抽空, 只剩下這一張臉。
他的思緒回到三年前的冬天, 一剎那,對小月牙模糊而遙遠的印象統統因為這張臉被拉回眼前。
他們……好像。
葉卿無意識地捏住了拳頭,在女孩走近之前, 他為了躲避一輛輪椅, 往後退了一步。
那個女孩卻在無形之中加快了步伐。
她向着葉卿的方向走時, 顯然是緊張又雀躍的。
應該只是長得像的兩個人吧, 葉卿起初這麽想。
随着她越來越接近, 他不知不覺地後退得快要貼到牆上。
就像不知道那天追她出去時期待着什麽,他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逃避着什麽。
然而女孩子還是走到他面前,最後一步她嬌俏地笑了一下。
“哥哥還記得我不?”
這一次的會面十分坦蕩。
葉卿看着她鼻尖上的淡痣,差一點脫口而出那個名字。
他抑制住了眼中的情緒,漸漸對上了她那雙亮得像星星一樣的眼睛。
如同波瀾不驚的水面上掀上一個兇猛的浪,浪裏滾動着多年前的回憶,重重地砸在少年脆弱的心口。
葉卿捏緊的拳心攢滿了汗液,神情始終淡漠,眉間也不皺一紋。
他安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姿态裏沒有居高臨下,也沒有欣喜和惱怒。
拿捏好了與人交涉的分寸,他站在人情練達的那根弦上,不曾塌下去半分,即便驚濤駭浪劈頭而來,仍能夠面不改色。
葉卿松開拳頭,輕揚一下眉目,“我們認識嗎?”
程晚絲毫不詫異,臉上綻開一笑,是個機敏的小丫頭。
葉卿心裏卻亂了套。
如果她真的是小月牙,那他付出的真心實意就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葉卿寧可相信那只是兩張相似的臉。
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小月牙的氣息。
怎麽可能會是他?
“小晚!”
程簡陽從診室出來,牽着他太太。
程晚回頭,跑向她的父母,長發覆在後背。
程簡陽看到葉卿,走了過來。
他問程晚,“認識這個哥哥?”
她搖頭:“不認識,看着面善,就說了兩句話。”
葉卿喊了一聲:“程老師。”
沒有點頭,也沒有笑,餘光送走女孩和她的母親。
光是面無表情的狀态,都已經讓他精疲力盡。
程簡陽問他:“生病了?”
葉卿不方便提別人的家事,他撒了個謊說,“家裏人。”
“我夫人身體不太好,最近總往醫院跑。”
程簡陽的話裏有遮掩的成分,點到為止,不再多提。
往醫院裏跑,都不是什麽高興事,用不着鑼鼓喧天。
程簡陽淡笑,“平時要多陪陪家裏人。”
“嗯。”
程簡陽走了以後,窄窄的樓道裏只剩葉卿和幾個安靜的病患。
哪怕如此,他懸起來的那口氣也不知道如何松懈下。
葉卿背靠着牆壁站了片刻,走向長椅,坐下,疊起了雙腿。
整個甬道裏只有他頭頂的一盞燈在照明,葉卿懶散地坐着,閉了會兒眼睛,不停地往鼻腔裏湧的煙味讓他保持着清醒。
身後的少年和他一樣沉默寡言。
葉卿沉默是因為他覺得說話很累,他懶得花時間做無意義的對白。
時君以卻一刻不停地與人交好,以便掩飾他的沉默,還有沉默之下的陰郁。
有一群小粉絲集體的班長也會躲在角落裏偷偷抽煙,想到這裏,葉卿睜開了眼睛。
他走到窗邊。
簡喜樂過來時,頭發有一些松了。葉卿看着她,小妹妹眼裏的焦急才漸漸地散了去。
那邊,一根煙盡了。
簡喜樂咳嗽兩聲,在時君以旁邊坐下。
她先天性心髒病,狀态不好的時候,好像立馬會一病不起。
“你現在很難過是嗎?”簡喜樂捂着胸口說,“只要我身邊有人難過。我的心髒就會很疼。”
時君以溫和地笑一笑,“我不難過。”
葉卿将這些與己無關的話語過耳,散漫地看着醫院院牆裏的青松。
放在口袋裏的手指捏着兩顆玻璃球,是今天剛買的。
小時候他會在家和幾個哥哥玩彈珠,大了以後,葉卿很少有玩具。
他昨天在夢裏的時候,小月牙就拿着這個,問他要怎麽玩。
原來那些夢境不是因為岩叔,而是作為某種征兆出現。
久別重逢的征兆。
從停車場開上來的車依次開出了大門。
他認出了程簡陽的車。
“程晚。”他輕輕地咀嚼着這兩個字。
別來無恙。
——
程晚很緊張,她揪着衣服的袖口,手心不停在出汗。
只要想起剛才跟葉卿見面的場面,她就覺得十分尴尬。
但是既然她做好了這個打算,那就一定要好好地重逢。
無論早晚,這一天總要到來。
她坐在後座,車子開在市中心的紅綠燈。
媽媽在副駕駛睡着了。
程晚跟前面開車的男人說話,“爸爸,你認識剛才那個男生?”
程簡陽說:“附中的吧,看他總跟謝譽走一塊兒。”
“嗯。”程晚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外面是一條充滿異國風情的街,有流浪歌手在唱歌,曲調挺憂傷的,程晚把車窗搖下來一些,恰好歌聲被教堂的鐘聲蓋過。
程晚趴在車窗上,看着深冬的夜晚。
程簡陽讓她把後面的一盒煙遞過去。
他拿在手上,最後沒有點煙。
在旁邊睡着的女人很憔悴,程簡陽幫她捋了一下頭發,然後笑了笑。
哪怕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爸爸也經常這樣看着媽媽笑。
程晚覺得心裏很暖和。
程簡陽把那包煙還給她,“喜歡的男生?”
“啊?”程晚驚了一下。
程簡陽笑眯眯的,“不然你問他幹什麽?”
程晚說:“不是,他是我的恩人。”
“救你命了?”
“他救過我很多次。”
程晚松開了抓緊衣袖的雙手。
不止是葉卿,所有幫助過她的人,都是恩人。
是來自陌生人的愛,讓她這個四處漂泊的種子被埋進土壤,長出了根。
她是沒有理由不愛這個世界的。
程晚看着外面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輕輕揚起了嘴角。
——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
師大附中後面的高山上,孤松千丈,尚有翠色。
許小寒腦袋暗測測地伸過來跟謝譽說話,“哎,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班今天氣氛特別詭異?”
謝譽把聽英語的耳機拿下來說:“沒發現少倆人麽。”
許小寒視線在班上掃了一圈,“我同桌不在,還有數學課代表。”
許小寒的同桌叫黃妍,是語文課代表。
謝譽點頭:“校主任掃黃,黃妍和李昆被抓去改名了。黃妍要改成紅妍。”
“紅妍什麽鬼??那李昆呢,他咋了。”
“李昆咋了……李昆咋了?”
謝譽看向葉卿,葉卿撐住臉頰,避之不及。
那邊李昆和黃妍抱着期中的卷子過來了。
謝譽鬼兮兮地喊他,“昆哥昆哥,改啥名了?”
李昆邪魅一笑,“李昊。”
謝譽樂得不行,捶着桌子狂笑。
半分鐘後,班主任胡澍像個阿飄一樣出現在後門口,給他擒拿住了,兇他,“出去笑!”
“啊——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謝譽吓壞了,身板立馬挺直,坐得比小學生還端正,“謝譽超乖的。”
一向溫和風趣的老胡今天也不高興了,搞得大家都大氣不敢出。
因為這次月考沒發揮好,只考了年紀第三。奇恥大辱,讓老胡咬着牙上課。課程結束,他挨個把學生叫到面前分析題目。
謝譽數學滿分,他悠哉悠哉看雜志。他手上換了幾本讀者和青年文摘,但不看雞湯故事,就翻翻中間頁的幾個笑話。
葉卿今天尤其不想看試卷,也懶得訂正。他放下手邊一切,安靜地看故事會。
看了一會兒,葉卿小聲問謝譽:“你上次說的程晚,她是程老師的女兒?”
“是啊。”
“一直都是?”
謝譽擡起看笑話的腦袋:“你這問的什麽意思?”
葉卿不知道怎麽接話。
謝譽說:“以前可能不是吧。”
不過,他又說:“你要想知道你可以去問她,別人家裏的事情我也不好說。”
葉卿的質疑點到為止。
謝譽繼續看笑話,笑到笑不動,撐着腦門喊救命,“我的天哪這都是什麽魔鬼寫的啊??”
許小寒回頭看着他,跟他一塊兒笑。
葉卿覺得這個女孩特別奇怪,不管謝譽幹什麽她都覺得好好笑。
謝譽講無聊的笑話她要笑,謝譽回答問題她要笑,謝譽笑她也要跟着笑。
好像她所有的笑點都是圍着他轉的。
青春期女孩的小心思在這些淺顯的細節裏暴露無遺。
最後一個胡澍被叫到講臺上的是時君以,聽說班長這次沒考好,大家喜聞樂見,都能給自己的差勁一個臺階下。
胡澍講完他的卷子,把時君以喊到外面去談心了。
下課鈴聲響了之後,兩人才進班。
時君以的表情仍然平靜,沒有人會看到他咬緊的牙關。
胡澍一刻不離開教室,就沒人敢下課。
他在門口杵了會兒,喊人,“謝譽。”
“啊?”
“你出來。”
“出去咋的。”
胡澍怒了,一口氣憋的腦袋通紅,吼他,“來我辦公室接着笑!”
班級裏的氛圍一掃沉悶,男生女生開始發出憋笑聲。
——
冬至一陽生,日子開始變長。
快要過聖誕了,學校裏的節日氣氛挺濃厚的。
午間飯點,葉卿漫不經心地邁着步子,走進小炒店。
他脫去厚重的棉服,露出裏面雪白的短衫。袖口之下骨骼分明,膚白勝雪。
葉卿用指骨刮了一下自己的鼻梁,一片雪花變成水珠。
他點了一桌的菜,雖然吃不完,但是很有安全感。
出了食堂,葉卿是真的不太會一個人吃飯,他的口味很挑剔,來這裏半年有餘,仍然沒有摸清這裏的食物哪些是好,哪些不好。
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檢驗。
像是某種惡趣味。
店內用餐的女孩們有一些驚奇與高興,秀色近在眼前,今天的飯菜都十分好吃。
上前拼桌的女孩紮着一個低馬尾,麻雀尾巴一樣的頭發在視線裏掃來掃去,發圈上有一只蝴蝶。
“葉老師好啊。”
等葉卿料到是在喊自己之後,簡喜樂已經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分鐘。
“簡老師好。”葉卿點點頭。
簡喜樂笑嘻嘻的。
時君以跟在後面進來,無論日子過得多麽糟糕,他俊朗的模樣仍然是女生議論的重心。
他的偶像包袱也仍然很重。
葉卿問,“阿姨還好嗎?”
“嗯。”時君以點頭,“那天謝謝你。”
“謝過了。”
時君以揚起唇角笑起來,他的眼睛天生濕漉漉,很能打動人,想溫順的小動物一樣。
簡喜樂跟時君以關系挺好的,小姑娘每周末都去找他補習。
簡喜樂這人看起來就比時君以真誠許多。
她有時候會出來跟着葉卿蹭吃蹭喝,反正他這麽一大桌也吃不完。
時君以的狀态如常,葉卿不知道他媽媽是否安好,也不知道他爸爸是否再來刁難。
菜端上來,葉卿拿筷子。
還沒夾菜,手一抖,筷子咣一下撒在桌面。
他被人抱住了。
謝譽站在葉卿身後,将他擁着,雙臂勒住他的肩膀,貼在他耳邊說話:“要不要一起過聖誕?”
葉卿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玩。”
“那好辦,我帶一個妹子,你帶一個妹子。”他認真地出主意,“你帶你姐,我帶你的小白兔。”
葉卿的“不去”二字已經到了喉嚨口,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随便。”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