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臉上怎麽了?”見墨染流神色複雜,手指遲遲未移開,雯蘿以為起什麽東西了,她慌忙從摸出一枚菱形小銅鏡照一照。
沒有啊,多光滑,跟剝了皮的鴨蛋似得。她疑惑地看過去,對方早已沒事人一樣,垂下眼眸,繼續吃飯。
——
她只好重新拿起勺子攪了攪粥。
清風持續不斷地穿過堂間,将一點隐秘的情緒随着花香帶走,消散于天地間。
飯後周天子的使者來了,墨染流婉拒了入宮的邀請。他來王都本也不為朝見天子。
雯蘿只好獨自坐上周天子派來的,連輪毂都描着彩繪的犢車,去王宮參加會盟。
坐在犢車裏,她左右轉了轉眼珠,好家夥,真奢靡,車內四壁都裝飾着玉珏,華美非常。拉車的黃牛也很是健壯,一看就比毛國的吃得好。車夫悠閑地甩着鞭子,從袖中摸出一粒饴糖,塞入黃牛口中。
真炫耀。
雯蘿撇撇嘴。她才不信王都的牛馬天天吃這個,一定是周天子故意顯擺,好顯他周朝富貴。饴糖是麥芽做的,用糧食做糖本就奢侈。用來喂牛,真能炫。
犢車一路往王宮駛去,她趴在窗邊朝外看去。心裏感嘆,不愧是天子的都城,即便諸侯們都不聽話了,還是大戶人家的配置。
瞧這筆直的青石板路,毛國卻是歪歪斜斜的小土路。人家國人穿的也好,絲綢、葛布、最起碼都是一身正規衣服。不像毛國,現在還有野人裸奔呢。
到了王宮宴客的大殿,已經是處處人頭攢動了。
這次的會盟,共有兩百多個國家參加。除了耳熟能詳的大國,還有一堆稀奇古怪名字的小國。互相詢問後,雯蘿覺得自己的毛國就不奇怪了。因為還有什麽鱿國、魚國、根牟國、窮國。大家的名字,都很随心所欲啊。
因為是弱國,所以雯蘿跟一堆版圖上都快找不到的國家坐在了一處。
鄰座的泉國國君告訴她,天下大勢分為幾部分。像秦晉楚齊吳越鄭宋魯燕,都是一流諸侯國。衛曹陳蔡中山,是二流諸侯國。然後還有三流,弱小以及超弱小國。
“像咱們就是超弱小。”泉國君含着下巴,努力揪着自己的舊綢緞衣服,想讓它顯得平整點。
誰跟你超弱小?
她心中非常不滿。這一堆國家的面積,大概就是一個村子那麽大。毛國好歹是個縣城呢。她應該坐進弱小國區域。感覺無形中被鄙視了。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毛國窮,所以不是按國土面積排的。這麽一想,一個縣城的經濟,竟然跟別人家屯子一樣,不由得滿臉辛酸淚。
而且,她還發現,自從坐到這兒時,一流和二流的國家,就不斷瞟來若有若無的眼神。顯然認出了她就是毛國的君主。畢竟也太過顯眼,這麽多漢子裏,就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
周天子見所有人都到了,萬分抖擻地站起來,突然找到了先祖率領諸侯的感覺。他意氣風發地發表了一通歡迎大家的感言。接着又簡單介紹了一下秦晉之間的恩怨,表明願意做這個和事佬,來跟大家共同見證雙方互換質子,握手言和的場面。
雯蘿同情地溜了一眼即将互換的兩名質子。那兩個年輕人,不同程度地顯露出頹廢和沮喪。認為自己是被國家和父王遺棄的小可憐。
不過質子制度是春秋戰國時期,處理諸侯國之間關系的一種重要方式。皆是為了消除對方的懷疑和猜忌。做了質子也不意味着政治生涯就從此結束了。始皇帝不就是最牛掰的質子嗎?
質子交換完畢,雙方在玉圭上,立下再也不亂割對方麥子的誓約。周天子大喜,覺得一樁大事圓滿辦完,立刻宣布開宴。
但這個時候秦國出幺蛾子了。他的使臣搖搖擺擺走到晉國君面前,大咧咧道,“聽說晉候擅排簫,今天諸國齊聚,不如請晉候給大家吹奏一曲如何?”
所有國家一愣,連忙移目到晉國君臉上。
晉國君天性比較随和,并不以為是在消遣他。他覺得适當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藝,也可以展示風采。于是大方取過樂人的排簫悠然吹奏了一曲。
但是秦國立刻奉上了他們的騷操作。讓旁邊候着的史官用筆在竹簡上記下,某年某月某日,晉國國君在宴席上為秦國國君表演排簫。
這個動作一出,晉國君立刻臉色煞白,心中怒氣填胸。如果吹排簫還姑且可以理解,這個就是實實在在的侮辱了。當他是什麽,給秦國君取樂的樂人嗎?
雯蘿覺得大殿裏的空氣立刻凝結起來。她有些無語,這下,質子不就白換了?
晉國使臣反應也不慢,立刻上前逼迫秦國君也來一段樂器表演。
秦國君又不傻,剛給晉國喂了一口粑粑,他怎麽可能自己上趕着來一口?“寡人不會啊。”他攤手道,“似晉候這般才藝雙全的人,天下并無多少啊。”
才藝雙全就要給你侮辱嗎?晉國使臣心下唾道。他一把抓起案上用來割肉吃的匕首,指着秦國君惡狠狠道,“我離秦公不過三步,如果秦公不來一個,那我就跟秦公拼了這條命。”
這下所有人都站起來了,但是無一人上前勸阻,大家都在暗搓搓地看好戲。若是秦國君真的血濺當場,那麽秦晉兩國就要打起來了。好哎。
只有周天子,表面為難地喊着,“諸公千萬不要沖動啊。”心裏吶喊,上去捅他丫的。
秦國君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以及對方兇狠似狼的目光,知道如果不表演一個,怕是真難以收場了。
但是他還想再拼一下,萬一可以不表演呢?“哎呀呀,年輕人不要這麽沖動嘛,”他取過身旁樂人的排簫放在嘴邊“噗噗”兩下,“你看,我是真不會啊。”
晉國使臣立即收了匕首,面上帶笑,指着自家的史官,“記,某年某月某日,秦國君在宴席上給晉國君表演了一個噗噗。”
這話說完,秦國君簡直氣到要嘔血。噗噗是什麽?是在諷刺他表演了一個屁嗎?
因為這個插曲,兩家都不敢再互出幺蛾子了。因為出了,最後也是拿自家君主的臉在地上摩擦。
大殿又恢複了祥和的氣氛。
編鐘敲着悠揚的樂聲,這是天子之樂,并不常有。別的國家若響起就是越制。婢女們魚貫而入,四方珍馐被端了上來。裏面還有被封為八珍的猩猩唇、鹿筋和鼈。
雯蘿對這些奇怪的吃食并不感興趣。這些珍奇沒有一點烹饪手法,只是貴在珍奇二字,連麻辣燙一半的美味都比不上。
旁邊的泉國君一邊吃着,一邊偷着用箸夾着往一個小布袋裏放。
泉國君見她發現了,絲毫沒有覺得羞愧,反而裝得更起勁了,“你不知道,我們國家總共就一百多戶人家。窮啊,這次出趟遠門還是百姓們湊的錢。為此,我把兒女都帶過來了,也讓他們看看這大世界,長長見識。将來也把國家弄得這樣好。這些吃的我從未吃過,一會兒帶回去給他們嘗嘗。”
散發着父愛光輝的泉國國君感動到了雯蘿,她立刻把自己沒有動過的食物讓出,讓他全打包回去。
兩人的動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一流國家暗想,毛國看起來果真是什麽都沒有,過得如此寒酸。想來墨家钜子也被餓得受不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前去試探一番,萬一成功撬了牆角呢?聽說如今人就在都城。這樣牛掰的人物放在毛國,不是暴殄天物嗎?不是鮮花插那啥嗎?撬,一會兒就去撬。
二流和三流則心中優越感十足得鄙視着。窮山惡水出刁民,就是貴為君主也上不了大場面。
弱國同樣也在鄙視超弱國。怪不得越發展越窮,一國之君都這幅難看的吃相,真是素質教育的漏網之魚。
雯蘿毫不在意他人眼光。把能裝的都幫泉國君裝起來。泉國君感激涕零,不停說着感謝和邀請的話。比如,泉國是窮,但是有幾處超級甜的泉水。用泉水澆灌出來的田地,長出的東西也比別處好吃。
她一聽起了興趣,多問了兩句。萬一有一天,她依靠水鏡弄出個瓶裝飲用水的事業,也做一回大自然的搬運工呢?不過說到泉水,現在還沒有茶葉,流行的飲品無外乎就是椒酒、柘漿、楚酪,蜜饴等物。但甘蔗和牛乳也不是人人都有,将來能弄個瓶裝飲料販賣也不錯。
她正在天馬行空地暢想,冷不丁在盈盈繞繞的紛亂視線中,覺察出一道特別不一樣的目光。裏面交織着鄙視、憤恨,嫉妒和撕碎的欲望。
她擡眼望去,只見一雙狠厲細長的眼,孤傲地仰着下巴神色陰霾地盯着她。
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似曾相識,仿佛天天都見。坐在一流國區域裏面,非常年輕,穿着華麗。這是誰?
她調動自己所有的記憶排列組合。
茫然的丹鳳眼猛然睜得圓圓的。
熊熊熊,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