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未忘初心
方恒是周日晚上收到夏宇楓的短信,說楊墨詩在沉默了一天之後終于肯開口和家裏人說話,醫生也說她頭上的傷看起來沒什麽大礙,折騰了一天喝了幾口蘇州河的河水,撞傷了個頭,擦破了點皮,最後前一天晚上還是出院了。
因為聽楊墨詩說方恒不僅把沖出馬路的她拉回來,還曾經勸過她,夏宇楓的姑姑姑父要他代他們謝謝方恒。方恒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用謝,她想通了就好。”
她說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情是欣慰多一些,還是感懷多一些。
方恒走進方以心的房間,坐到她的床邊,看着睡着的女兒,眼底藏着溫柔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伸手拂過她的小臉龐,在她的眉間落下一個輕吻,幫她掖好小被角,轉身走了出去。
整個周末除了陪陪女兒,方恒就是用剩下的時間寫寫醫療器材專題的稿子。她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無論主編本來的傾向是什麽,她都還是會跟着自己的原則走,寫一篇客觀公正的報道,對得起她的職業操守。
自從接觸社會開始,方恒就明白,要堅守自己的原則,有時候是要冒一定風險的,而怎樣能将風險最小化,一直是她最重視的課題之一。
她将自己寫的初稿給主編過目那天,主編看了之後,把她叫進了辦公室,摸着他那并不太多頭發的頭,嘆了口氣,“唉,小方啊,這文章要改改。”
方恒一臉無辜,“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主編的大意是讓她順勢而為,多為人民群衆說說話,而不是将患者、器材公司、醫生各方各打三十大板,各發一粒糖。方恒其實是知道主編的意思的,應該說她在接這個專題的時候就明白是什麽意思,起初她也覺得患者最苦,但當采訪過半之後,她的想法就已經有所改變了。
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困境,思索來思索去,出路仍然沒有思索出來。然而在如今的醫患關系已是勢同水火的階段,自己雖做不了那個雪中送炭之人,卻也并不想淪為雪上加霜的推手。
但她要堅持己見,就有可能會踩到別人的地雷。
盡管方恒裝出一副無辜樣,但主編其實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這個記者跟了自己三年多,從一入雜志社就在他手下辦事,能力如何又有什麽缺點,自己其實了如指掌。
方恒什麽都好,功底紮實,做事幹練,人緣也好,就是長了個木魚腦袋,一件事情自己想不通,就執着在裏面,不會去變通。雖然不會變通,但方恒的優點就在于虛心接受,你告訴她這稿要改,她便去改,态度好的讓你下不了手。
方恒帶着被主編認為需要“大幅修改”的初稿回到自己的座位,對着稿件發了一會兒呆。于她而言,要迎合主編的要求,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下筆。
她并不覺得自己寫錯了什麽,又或許沒有寫錯才是真的錯了?很多時候她也會懷疑自己的堅持是不是很沒有道理,往往在這種時候她會去做一件事,這一次也是一樣。
方恒向主編請了兩個小時假,獨自一人來到那個于她而言最寧靜的地方,從紹興路走到瑞金路,從瑞金路到建國路,再從建國路走到思南路,一路走到最繁華的淮海路。
第一次那樣安靜地從頭走到底,是大三暑假實習的時候,跟着孫老師走的。
孫老師是那個時候常常帶着她采訪的報社記者,是一個人近中年卻依然只是一名普通記者的女子。她曾經聽說孫老師不受報社裏重用的原因在于太過執着于公理,而那一天,她也見到了執着于公理的代價。
那是一單交通意外的報道,是行人違反了交通法規,亂穿馬路時被車撞倒,受重傷入院之後,家屬要求追究司機的責任,支付傷者治療的醫藥費,司機本認為自己并沒有任何責任,事實正是如此,但最後在外界壓力和多方調解之下,司機還是承擔了部分的醫藥費。
孫老師客觀地将整件事報道了,指出傷者自己應當承擔絕大部分責任,并為當事司機鳴不平。
孫老師不認為她的寫法有什麽不對,方恒也不認為她的寫法有什麽不對,直到今天,方恒都不認為當時孫老師的寫法有任何問題。但當時報社的主編卻說這篇報道不能這樣寫,要寫出傷者的訴求,孫老師因此與主編起了不大不小的沖突。
那天後來孫老師在外出采訪結束之時,帶着她這樣走了一路。
孫老師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段路,而這一段路從此之後,也成了方恒最喜歡的一段路。
孫老師告訴方恒,從前她實習的時候帶她的老師就告訴過她,只有擁有最沉靜的內心,才會寫出最公道的文字,而她送給方恒的四個字,則更簡單,不忘初心。
方恒那個時候便很欣賞孫老師,她欣賞她的執着,她希望自己也能一樣,堅守自己的底線,不忘初心,是孫老師對她最大的寄望,也是她對自己最大的期許。
方恒後來并沒有留在那間報社工作,一年之後也聽說孫老師離開了那裏,和愛人孩子一起去了別的城市,之後便沒有再聯系。但她依然記得那個夏天,透過茂密的梧桐樹葉撒在人行道上那斑斑駁駁的陽光,那一刻只聞內心的寧靜,和那一片初心。
方恒再一次沿着從前的足跡一路走到燈火霓虹的淮海路,那麽近的距離,那麽不同的兩個世界,那條鬧中取靜不問喧嚣的路,正如同自己在這浮華的大千世界裏想要堅守住的一片冰心。
既然都請了假,方恒便幹脆早點下班去幼兒園接方以心,她來到幼兒園門外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是方以心嘟起的小嘴。
“方以心,嘴翹的這麽高幹什麽?打醬油嗎?”
聞聲擡頭的除了還嘟着嘴的方以心,還有方恒先前沒有注意到蹲在方以心身前的夏宇楓。
原來夏宇楓下午在法院辦事,因為沒有車位,把車子停在了兩條街以外的停車場,而在步行去取車的時候,正巧路過方以心的幼兒園,又很不巧地踩髒了方以心掉在地上的畫。
方恒聽罷,笑着搖頭,“你不用理她,她就發發小脾氣而已,一會兒就沒事了。”
看着方以心那張既心疼又想裝大方的小臉,夏宇楓心頭一軟,答應她賠她一幅畫,帶她去吃點點心,直到聽說有吃的,方以心的情緒才明顯好了很多,歡快地點點頭。
方恒只得無奈地搖搖頭,對着夏宇楓道,“真是不好意思。”
三人找了一間蛋糕店,方以心和夏宇楓各挑了一塊蛋糕,方恒只是買了一杯咖啡,坐在一旁看他們兩個吃。其實她是有先見之明的,她知道方以心一定吃不了一塊蛋糕。
方以心是小孩子心性,聽着吃東西很高興,真的吃到嘴裏又好像很快就飽了。只吃了幾口之後,蛋糕就被她晾到一邊,拿出蠟筆和剛才的畫,開始皺起了小眉頭。一會兒想用蠟筆再畫兩筆什麽,一會兒又從包裏翻出橡皮去擦腳印。但是顯然,橡皮是擦不掉腳印的。
夏宇楓見狀,把畫紙拉向自己一點,“我們來補兩筆好不好,說不定能把腳印蓋掉。”
這句話明顯深得方以心之心,立馬把蠟筆放到他面前,自己也走到他的身邊,期待地看着他。
夏宇楓放下手中的蛋糕,推到一旁,端詳了一下整幅畫,挑了一支深咖啡色,在一旁的收據紙上試了兩筆,然後又挑了一支綠色的放在一邊,示意方以心可以畫一顆大樹。
方以心畫畫沒有任何技巧可言,也不勾邊界便直接開始塗顏色,夏宇楓也不管她由她去,只在适當的時候握着她的小手抹兩筆。一會兒之後,一棵參天大樹的樹幹現于眼前。
畫上原本比較空蕩,只有兩個人在野餐,一個太陽,幾朵雲和一片青草地,幾棵不知名的小花,和空中幾坨難以辨明形狀、類似鳥兒的物體,加了一棵樹之後倒使整幅畫增色不少。野餐這個情景還是夏宇楓根據畫的整體觀推測出來的,因着所謂的野餐巾看起來更像是抹布,而食盒和其中的食物完全是辨不出形狀的。
大樹畫完之後,原先腳印的地方如今是粗壯的樹幹,但并不能完全遮蓋住黑色的腳印,還是不太自然。夏宇楓思考了一下,用黑色的畫筆在樹幹上就着腳印的黑色畫了幾下,方恒也側頭去看,發現那些腳印與他添出來的黑色現在好比樹幹上陳舊的刻痕,不再顯得那麽突兀。
方以心的眼睛亮了一亮,方恒也驚奇于他的化腐朽為神奇,問,“你學過畫畫?”
“嗯。”夏宇楓邊畫邊答,“學過一點。”
方恒也在一旁汗顏,暗暗在心裏嘆氣,人與人之間果然是有差距的,方以心那少的可憐的繪畫天賦還真是完全遺傳了自己的。她瞬間覺得,他們一家以及蘇晴晴的畫畫水平,大約都被夏宇楓寥寥幾筆給鄙視光了。
方以心此刻心花怒放,吃飽喝足,原本踩髒的畫反而更漂亮了,因着這幅畫,再加上上一次的拼圖賄賂,她和夏宇楓顯然熟絡很多,開始叽叽喳喳和他講話,而方恒則在一邊無奈地解決方以心早已棄之不顧的蛋糕,心裏想着晚上怎麽教訓女兒。
等到方恒吃完,方以心高興地收起了畫,三人一起走出蛋糕店,夏宇楓本提議送她們母女回去,經過方恒提醒才想起來她們家就在附近。正要分手之時,遠處卻傳來常美娟的聲音。
常美娟三步并兩步走了上來,微笑着以非常詭異的眼神打量了一圈夏宇楓,這種眼神有些類似于大灰狼見到小白兔,又或者是黃鼠狼見到雞,總之讓方恒看得非常不安,“小夏也在啊?”
方恒急忙接過母親手上的袋子,打斷她繼續打量的眼神,“剛巧碰到。”
女人的直覺還是很準确的,常美娟确實是大灰狼見到小白兔,一見就不能放走了,硬是邀請夏宇楓去她們家吃晚飯,夏宇楓瞥了方恒一眼,揣摩了一下方恒的态度,開始是想拒絕的,但常美娟十分熱情,好像不去吃飯反而是他的不是,弄得他有些不知怎麽才好。
一旁的方以心也以萬分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這自然是因為她也是有私心的,她的私心便是她最新的剪貼畫習作。
方恒在一邊則連插嘴的機會常美娟都沒有給,每次她想說話,常美娟就搶先開口,搞得她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沒說出來的可能。
最後的結果是夏宇楓實在是拗不過常美娟的熱情相邀,跟着去了方恒她們家蹭飯,常美娟滿意地帶着獵物回家,方以心興奮于她的剪貼畫有救了,而方恒很無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