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是在何處,之前的公交車駛進了集散場地。
她往燈光亮的地方走去,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這一刻時靜十分讨厭暗處,她想也許人多了喧鬧了就不會覺得痛了,她想看到別人的痛,藉以緩解。可是,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八卦在此刻銷聲匿跡,隐藏地很好,時靜拼命地走,卻意外地失望了。
哪裏響起了音樂,好熟悉的聲音,外衣口袋裏傳來持續的振動,時靜掏出來,是林初。
“喂。”時靜嗓子喑啞。
“時靜,你跟你哥去哪兒了呀?晚上不回來一起吃飯嗎?”林初大概在吃薯片,窸窸窣窣。
“嗯。”時靜已無法應答問題,似乎失去了理解能力。
“嗯什麽呀!你哥還在嗎?”林初顯然對時靜的敷衍很不滿意。
……時靜摁掉了電話,艱難地思考應該首先跟誰說這個問題,對她來說,該如何闡述很重要,雖然自己痛苦,但她不想讓別人分享地太徹底。
整理思路,她首先給表哥打了電話,他是醫生,不用過多解釋。
聽着手機裏傳來的手機鈴聲,時靜深吸一口氣,不知表哥給什麽耽擱着,這漫長的等待實在煎熬。
“喂?”表哥終于接了電話。
“喂,哥,我是時靜。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時靜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
“嗯,你說。”
“我今天去醫院,右膝蓋疼了一晚,醫生說我得了骨腫瘤。”這話在旁人聽來像是在說一件不關自己的事。
“确診了嗎?”
“醫生讓我拍了磁共振,片子出來他是這樣說的。”時靜籲出一口氣,這事終于有第二個親友知道了。
“嗯,還需要繼續确診一下。”表哥語氣也是不緊不慢,沒有驚訝,沒有焦慮,也沒有過分的質疑,時靜欣慰第一個告訴的是他。
挂斷電話後,時靜沒有繼續告訴任何人。她覺得自己平靜下來了,就算最終确診是這種病,也得面對。生活的難題不會因為你難過就會放過你,你的難過只會讓自己更加可悲。
林初的電話再次進來,時靜抹幹眼淚,“喂,我就回來了。飯不一起吃了,我……吃過了。”
時靜走到公交站牌處,搭了車終于回到學校,這平時生活的地方此刻變得十分陌生,只是因為自己的心境不同了。說實話,時靜聽到“腫瘤”兩個字,等價的就是cancer,也許是狹隘了些。
宿舍門口一群男生女生圍在一起,蠟燭圍成的一個心形,微弱的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所有人都在起哄,叫嚣樓上某個女生的名字。
時靜穿過人流,走過宿舍樓大廳處的時候,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她下意識循着生源看去,是林初,還有李遠航,肖義。
林初起身過來時靜身旁,“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李遠航把問卷梳理了一下,需要我們分別錄入。”
時靜随着林初走到大廳的長椅處,李遠航把手提電腦轉向她和林初,“我做了一個表格,大家錄入就可以了,”他看到時靜的落寞,心裏一陣發緊,不過只能繼續說道,“有些無效問卷,加上我們沒收回來的問卷,每人大概45份需要統計。我稍後把這個表格發到大家的郵箱,錄入的過程中如果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商量,再完善這個表格,總之把所有信息錄入就可以了。”
“嗯好,沒問題!”林初看這個表格的表頭十分詳盡,估計應該是沒什麽問題,很是贊成。
“時靜,你呢?”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關心,卻是離題萬裏。
“嗯?我……我沒問題。”
“Oh!……”大廳外的人群霎時沸騰了,從時靜的方位望過去,恰好可以看到心形內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我去!至于不至于啊!”肖義被這高分貝惹得十分不開心。
林初早已起身去湊熱鬧了,時靜目光呆滞,形容無色地随着聲源望去。
“時靜,”李遠航叫着她的名字,時靜應聲轉頭,“你……”李遠航竟然不敢、不想問她怎麽了,因為那雙眼睛如此空寂,了無生氣,他怕無法安慰,卻又急于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時靜定定地瞧着李遠航,似乎在等他說下去。
“哇塞,要不要這麽大庭廣衆地秀恩愛啊,沒聽過‘秀恩愛死得快’嘛?”林初跑回來,這番言論引得路過的同學紛紛注視。
“李遠航,把問卷給我們吧。”林初坐下來,也回到他們的課題中來。
“哦,嗯。”李遠航心不在焉地拿出問卷,不時看向時靜,而她已經低下了頭,長發将她的表情遮擋地不留一絲餘地。
“那就這樣?”林初拿了問卷,征詢兩位男生的意見。
“嗯。”
“時靜,走啦!”林初看時靜仍然坐着,拉了她起來,“拜拜!”她對李遠航揮手。
肖義對于林初幾次三番的無視絲毫沒有不滿,待她兩人消失在樓道口後,他收了自己那份問卷。
“喂,遠航,這姑娘今晚怎麽比以前還沉默?”肖義指的自然是時靜,他雖然大大咧咧,卻有心有肺,甚至注意到了林初都忽略的東西。
“不知道。”李遠航低頭思索,泛白的指節緊緊捏着手中的筆,合上筆記本,便往外走去,肖義也正好起身。
“我說,是不是跟他男友掰了?”這番言辭惹得李遠航停下腳步,幾分不滿挂在了眉間,“OK,不說了,成吧!”肖義雙手投降狀,聳了聳肩,表示此話題over。
肖義其實是覺得李遠航終于有可能苦盡甘來,卻沒想到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暗忖李遠航真是着了魔。
李遠航卻只要她開心,就算不能參與,也毫無怨念。他在宿舍裏翻來覆去地拿着手機,打了字又重新删除,暗自感嘆:“李遠航,你什麽時候這麽婆婆媽媽了!”自從遇到她,就沒有舒坦地做過一次決定,當然是關于她的決定。
時靜回到宿舍,林初看她十分疲憊的樣子,以為她今天跟她哥哥一起出去玩得太累,沒有多想,便催着她趕緊洗漱上床睡覺去。時靜十分聽話,十幾分鐘後便爬上了床去。
她側身朝向牆的一邊,誰都看不到她了,縮進了被子裏,就好像躲進了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她不想去碰觸那個名詞,卻鬼使神差的打開了手機網絡,在百度搜索欄裏敲下“骨腫瘤”這三個字,她盡量讓自己去想其他的事,盡量讓這三個字的真實意思不進入大腦皮層,只做簡單處理。
百科裏的解釋很詳盡,時靜很想對號入座。
繼發性……原發性……惡性……良性……存活率……疼痛……間歇性疼痛……影響睡眠……病因不明……
一條條浏覽下去,時靜慢慢閉上雙眼。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她看着那個熟悉的名字,突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晚安?你在幹嘛?睡了嗎?好像說什麽都是徒勞,她能跟他攜手共老嗎?她能跟他一起快樂的生活嗎?她……能活到與他結婚嗎?……
時靜把每一個問題都回答了一遍,都是否定,否定,否定……
她等到振動結束,回了一條短信,那是她第一次對他撒謊,後果卻是那樣嚴重,讓她幾乎用盡了青春來彌補。
對他撒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謊。
“我喜歡上別人了,怎麽辦?”
她看着短信發送的箭頭消失,終于知道自己的幸福也結束了,眼淚濕透了枕頭,手抵着心髒處,透不過氣。
蘇陽沒有回複,他看到她的那條短信,正參加同學在酒吧生日party的他,忽然跟酒保要了最烈的酒,幾杯下去,所謂酒入愁腸,一向酒量很好的他開始眩暈,同學見狀不對,搶下了他手中的酒,他沒有反抗。
手機又振動了下,時靜不敢去看,比起自己的病,她更害怕他難過。
等到宿舍內熄燈,其他三人都就寝,時靜擦了下擦不幹的淚,将手機打開,卻不是蘇陽的短信。
李遠航:我看你今天狀态不對,發生了什麽事?如果你不想說,也沒關系,要記住一切都能過去,時光會給我們最好的答複。
時靜回複:時光是最殘忍的小偷,偷走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寧願曾經的快樂都沒有過,就不會被偷走。
李遠航看到這樣的回複,明确她真的遇到事情了,只是她不想講,他就不能逼。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18 命運的手
那晚,李遠航看着手機裏時靜發來的短信,充滿了絕望,他搜腸刮肚,冥思苦想了半天,仍然無法編湊出一條簡短的信息,直恨為何心裏所想不可以自動轉換成語言。
“如果有任何事,需要我的地方,don't ever hesitate。”他無法用母語說出“你随時可以來找我”,畢竟以他們目前的關系,遠遠不及此處。
時靜握着手機,沒有再回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別人的路過也許會給自己的生活添一點波瀾,但走過之後,一切都會恢複原貌,所有不關冷熱的安慰都是不痛不癢的廉價之辭,她不想握住那些飄渺之詞,無源的水,無根的木,不能長久,寧願劃清界限。所以,不要期待別人給自己安慰,千瘡百孔是自己的事,與人無尤。
最最難過,是不能告訴蘇陽,還要撒謊。她抱着自己破碎的心,試圖拼湊成最初的樣子,卻怎麽都無法做到,更無法入睡。
第二天,也就是五一,舉國放假,秦雪和崔珍珍這天相約去外面逛,這個節日,北京城人滿為患。林初賴在床上,直到10點,她爬起身,見時靜已經在電腦前了。
“時靜,你在幹嘛啊?這麽早,不多睡會兒?”林初伸了個懶腰,手指碰到房頂。
“嗯,我想盡快把我們的調查問卷統計出來。”時靜沒有回頭,仍然盯着電腦。
“五一七天呢,着什麽急,李遠航又沒催。”林初下床來,去了廁所。
時靜其實一夜沒睡,早上七點就起來了,秦雪她們走的時候,她已經打開電腦了。她将額前的碎發攏到耳後,繼續将一張張問卷信息統計到李遠航發的表格中。其實一點不多,時靜做事一向快速,加上認真有加,很快就統計了40份。
桌邊的手機響了起來,時靜一看是家裏的號碼。她盯着看了一會兒,眉頭攢了起來,摁了接聽鍵。
“喂。”語氣淡然。
“小靜,我是爸爸。”爸爸語氣也不急不緩。
“嗯。”
“你回家來,我們在濟南治療,他有同學在Q醫院,那兒的骨科也很好,離家近,有個照應。”
“那我……學校的事呢?”
“先請假,等檢查過後,如果,”時爸一頓,“沒什麽大問題的話,你可以再回去。現在是五一,你先回來,我們可以去找你表哥的同學幫忙,先住院。腿,還疼嗎?”
“嗯,不疼……我處理完手中的事,明天回去。”時靜想了想說,手中的事,無非是這些問卷,她很快就可以統計好,只是不想結束這邊的生活,她害怕,一旦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
收線後,林初也自洗手間回來。時靜決定向林初交代一下,回轉身看向正在揉臉的她。
“林初,”時靜咬了下唇,“我有事要和你說一下。”
“什麽啊?”林初似醒非醒地擡起臉。
“我可能要回家一陣子。”時靜不知該如何直言。
“回家?五一啊?不是說要留在北京的嗎?”林初看向被散落的劉海遮住眼睛的時靜,一股不安湧上心頭。
“我……可能生病了。”時靜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咬着牙,喉頭忽然就哽咽了,她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不必難過,最壞最壞不就是……死掉嗎……可就是控制不了,眼淚簌簌地落,拼命不發出聲音,反而讓眼淚更洶湧,絞着的雙手指節發白,哭泣讓她顫抖着蹲了下來。
“什麽……生病了?什麽病?……是你爺爺嗎?”似乎是剛起床的緣故,也可能是來的太突然,林初睜着眼睛,努力消化着時靜的話,她看着時靜的眼淚落下,滿眼盡是不相信。
“什麽病啊?”林初恢複了力氣,卻沒了理智,她搖着時靜的肩膀,“喂!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啊?逗我玩呢吧?”搖晃間,林初的手背一陣濕熱,讓她不由得一顫。
“是……骨腫瘤。”時靜盡力不讓自己的話斷開。
林初擁着時靜,眼淚不禁也落下,她知道事情肯定很嚴重,她不問具體的病情,已讓時靜松了一口氣,因為時靜根本沒有力氣解釋。所謂好友,大概如是吧。
時靜慢慢收住似乎唐不完的悲傷和淚水,從林初的胳膊裏掙開,站了起來。
林初問:“如果在家時間不夠,我給你請假,你安心治病。肯定,都會好起來的。”那兩個字“肯定”,林初使勁咬牙說道,好像這樣便可以給時靜力量。
“還有,這個問卷我很快就錄完了,這樣之後的論文我可能參與不了了,你跟李遠航和肖義說一下,但,不要說我生病的事。”
林初一把拿過所有的問卷,氣呼呼地說:“你一大早起來就是為了這個啊!你當我什麽人啊,”明明是氣話,卻又惹出了眼淚,她抹一把臉,“都給我!”
時靜任由她拿過去,并把做好的表格保存好發到了林初郵箱。
林初見時靜仍然在忙課題的事,既心疼又無可奈何,她明白時靜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就讓她做好這件事。
“林初,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如果輔導員問起,也請輔導員為我保密。”她靜靜地說。
“放心,不會有人知道的,安心治病。”林初簡單洗了把臉,擦了點乳液。
蘇陽始終沒有回複,也沒有聯系她,時靜那一句話似乎已經徹底地将蘇陽“驅逐”出自己的世界了,這樣自己的苦和痛,他就不會知道,更不會承擔了。
臨近中午,林初拉着時靜下樓去吃飯,走出宿舍樓大門時,李遠航自對面草叢中的石凳處走過來。
林初以為他是來要問卷信息統計表的,不由得有些生氣:“哎,表格還沒做完呢!上吊也要人喘口氣的吧,昨晚才給我們的,今天第一天放假!”說完便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李遠航從來不是這種人,他自己做事最多,但從來都不居功,虛懷若谷。
李遠航并未介意,他看向時靜,發覺她眼窩凹陷,周圍烏青,臉色慘白,一頭的發顯得更加烏黑,只是在陽光下一點生氣也無。
時靜對他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你們……要去吃飯?”這麽久,他終于說出一句話。
“嗯。”林初猶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一起吧。”李遠航顧不得自己漏洞百出的話語,畢竟在這兒等了這麽久,難道是專門來等她們吃飯的?
林初本想不同意,時靜拉了下她的衣角,林初終于點了下頭。
來到食堂,并沒有多少人,大家外出居多。林初買了一份清炒筍片,一份清蒸排骨,兩碗瓦罐湯,兩碗米飯。李遠航端着一份清炒西蘭花,一份西紅柿炒蛋,一份炒牛肉,一碗米飯,稍後又去另外一個小窗口買了三杯鮮榨的熱豆漿。
三個人桌上擺了很多的菜,李遠航拿出紙巾,分別遞給時靜和林初。沉默的餐桌,時靜低頭喝着湯,常常忘記夾菜,直到林初給她添菜,她才吃上一口。林初罕見地不說話,李遠航也是食不知味。
他默默地看着時靜,與林初的目光不期然相遇,林初只是嘆一口氣。
返回宿舍的路上,丁香正開得繁茂,香氣四溢。北京的春天總是很短,總是還沒察覺,夏天已經悄然降臨了。操場上正在進行足球比賽,歡呼與喝彩此起彼伏。時靜突然望向操場,“林初,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林初很怕她會做什麽,可又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無稽,不放心但總不能太明顯,只得說:“好,你盡快回來。”
時靜轉身走向操場,李遠航望着她慢慢走遠的身影,微風吹亂她的發,單薄地身體像随時都會倒下去。
李遠航看向林初,“時靜,她發生了什麽事?”只要看時靜一眼,就算是陌生人都會覺得這女孩心中充滿了悲傷,她曾經動人的雙眸,此刻是這樣如死潭一般,李遠航心痛又惋惜。
林初也是愁容滿面,她想知道骨腫瘤到底是什麽病,她想知道能否治好時靜的病,她不能再時靜面前問這些問題,內心卻極其想要知道,想要确切地知道。
“李遠航,你知道骨腫瘤是什麽病嗎?”話一出口,林初便覺得自己失言了,明明答應了時靜。
對方并沒有回答,只是滿眼的不可置信,繼而是痛苦,他無奈,無法為她承擔。
時靜沿着路走着,一向讨厭的丁香都不覺得氣味過濃了,她走進操場,走上看臺,縮坐在座位上,望着操場上揮汗如雨的同學們,發覺那麽簡單就可以很幸福。以往的自己過于喜惡分明,對于不喜歡的事過于偏激,比如足球比賽。她還小的時候,看《灌籃高手》,最喜愛的是櫻木,喜歡他驕傲地說自己是“天才”,喜歡他小脾氣地針對流川楓,喜歡他一躍而起地灌籃……後來,喜歡他,在籃球場上的恣意身影……
閉上眼,她貪婪地享受着這最後一天的一切。明天,就要跟這個校園說再見了,若能再見,彼此也是別樣光景了罷。雖然來這裏已經一年,時靜卻總覺得與學校還不能完全相容,這裏的同學個性張揚,時尚,也兼具着濃濃的實用主義氣息。不管怎樣都好,她是屬于這兒的啊,千辛萬苦的多年學習,一年不到,就要回去了麽?
命運啊,你是如何掌控萬千生靈的?有怎樣的準則?是否前世的債,要今生的人來償還?這一世飽受患難的人,上一世是犯下了怎樣嚴重的罪孽,以至于無法安享一刻?
凡事涉及到生死,所有的愛恨情仇名利學業都無足重要了,因為沒有了生命這個厚重的基礎,其他都無從談起,人們深知這個道理,卻總是在健康告急時才切實意識到。
Scarlett總是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可是,時靜想,我的明天卻是可以預知的黯淡無光,Scarlett,你給我些力量好麽?
時靜将頭埋進膝蓋,多看校園一眼都覺得舍不得。
李遠航坐在稍遠處的看臺座位上,沉痛地盯着那個小小的身影,攥緊了拳,卻使不上力氣。其實,看着所愛的人受苦痛折磨,是更深的痛。他曾經親眼看着疼愛自己的外公受盡病痛,一點點抽離着生氣,最終慢慢閉上眼睛。此刻,那種痛再次抓緊了他的心髒,狠狠地抽痛。
命運的手,求你放開我心愛的人,我恨你,更恨自己永遠這麽無能為力。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19 一夏如一世
生或死,都只是一瞬。輪回或者報應,翻滾在由所有生命組成的長河中,此起,彼伏。
濟南的夏天,很熱很熱。記憶很混亂,她自狹窄的巷子經過,地上恣意流淌着小飯攤産生的混合着油的水,時靜與爸媽、表哥走進Q醫院後門,然後開始了四個月只有白色的日子。
從暮春至盛夏,再自末伏至中秋,時靜不敢說這是一輩子的苦,每一天面對的都是媽媽日漸蒼老的臉,以及擁擠病房裏人來人往不停變換的臉。
她最不想記得那些痛苦,翻江倒海般的嘔吐,手背、胳膊以及腳背上無數的針孔,因長期輸液而硬化的血管,因化療後副作用而時常發燒至40度以及一把把脫落的長發,還有,被置換的右膝。她多想那是一本看過即忘的書,翻過了就翻篇,可是現場的淩亂與慘不忍睹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失去的是什麽。
她漸漸地,越來越少問及爺爺的病,姑姑趕來看她的時候,只是說奶奶在家,有爺爺照顧,很好。因長期化療而吃不下任何東西的時靜,臉頰瘦的更甚從前,眼睛相襯之下更顯大,有時輸液要到下半夜,大分子的輸入讓血管生疼,她到淩晨四點都不能睡,只能在早上護士上班之前稍微睡幾個小時,黑眼圈常駐在那張曾經生動的臉。
這樣忙碌,有時候時靜偷閑地想一想,似乎還從來沒有這樣過呢。
這樣也好,太忙就沒有時間想那些事和那些人,她想活着,想好好的活着。
化療的間隙,除了發燒時候,就是複健,每次時靜都疼的滿頭大汗。
發燒的時候,可以偷懶,只是這懶偷得代價太大。有一次,她抓着窗臺,忍着因發燒而引起的惡心,顫抖着看向樓下,那兒有個古色長廊,有人正在嬉笑談天。她有多麽羨慕,不痛不癢,對她來說是最奢侈的。一個念頭閃過,她拼盡力氣往下看去,一股熱風湧來,中央空調吹來的冷風退了幾分,反而将她腦中可怕的念頭融化了。
晚上她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膝蓋處因複健運動而痛苦難當,她無法翻身,媽媽便一直給她一擡一放,直到她淺淺睡去。
期間,時靜很少與外界聯系,不時是林初打來電話,有時時靜太累太痛,就不會接,林初也不繼續追着打。
倒是楊一芯,她人在濟南,有時時靜确實沒有精力接她的電話,一次兩次就算了,好幾次之後便起疑了。
這天化療到傍晚,時靜剛剛吃完晚飯,是這些天來,她唯一一次吃得比較多的,爸爸到處搜羅各種營養小吃,就是希望她能多吃一口,有時候爸爸徒步走幾公裏,時靜不忍心,只能多吃一點。
楊一芯打來電話:“時靜?”
時靜知道挂斷她幾次電話,這次自己狀态稍好點,便接了。
“嗯。”時靜聲音很小,因為真是沒力氣。
“時靜,我聽劉宇寧說,你跟蘇陽……分了?”沒想到是這事。
原以為被病痛折磨了這麽多天,早已經百毒不侵了,未想被擱置的這個問題穿過重重,再次刺着心口,時靜慘淡的斂色更加沉重。蘇陽,自那次之後就消失在她的世界了,時靜知道自己傷害了他,她祈求被原諒,因為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難題,遑論除家人之外她最愛的人。
“嗯,分了。”沒想到語氣如此平淡。
“什麽時候的事?你……沒事吧?”楊一芯聽到她聲音虛浮,只是想心重的她可能還沒緩過來。
“楊一芯……”時靜搜索了下語言,整理不出一句合情合理的話,按了按發漲的額頭,“楊一芯,我現在不想說這個。”
“嗯……那,你現在人在家吧?”早已是暑假。
“哦……不,你別來找我了,我現在沒有心情。”時靜不會說謊,自己也确實沒心情。只有那一次……
“那好,”楊一芯猶疑着,“你別多想,是他的損失。”
時靜之後說:“楊一芯,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收線後,她把垃圾桶拉到床邊,搜腸刮肚地吐了起來,剛才吃下的東西全都如數吐出,時靜閉着眼不看,淚卻滲出眼角,那一刻,心裏和身體都在疼。爸爸看着女兒如此痛苦,待時靜吐完躺下了,走出病房狠勁抹了下眼。
時靜一天一天地數,一天一天地盼,她計算着化療次數越來越少,心裏總算有了些希望。
那一個夏天,好像一輩子,似乎她的青春也在那場病中蒸發殆盡了,她的愛情沒有了,只希望還能回到學校。
九月中旬,時靜終于離開了那座醫院,她記得那常青藤爬滿的古屋,沒有回頭,一路颠簸回了家。
“爸,爺爺好嗎?奶奶呢?”時靜話稍稍多了些,她最關心的原是爺爺。
他們這次坐的是表哥的面包車,因為在醫院的行李太多,鍋碗瓢盆也見證着他們在醫院住了究竟有多久。
這時,他們路過一家熟食店,爸爸叫停了車,說:“我出去買點東西。”
媽媽一路扶着時靜,生怕路不好處颠簸到時靜的腿。
“小靜,你爺爺他……”時靜轉頭看向欲言又止的媽媽,內心升騰起一股強烈的不安,“爺爺他已經去世了……”
時靜愣了幾秒,數月不笑的她這次笑了一笑,卻是那樣絕望:“媽,您瞎說什麽呢?”但是看到表哥的沉默,以及媽媽眼中的淚,她終于了解這是一個事實了,這一次,她嚎啕大哭,生病時她都沒有哭出聲。她邊哭邊斷斷續續的喊:“我爺爺……爺爺……”哭到岔氣,媽媽拍着女兒的背。
爸爸買了什麽東西,他自己也不知道,鑽進車裏,一句話也沒說。
時靜一直哭,到家後,姑姑迎了出來,時靜趴到她懷裏,“姑姑,我爺爺……”姑姑一看知道是什麽事了,畢竟是一家人,也哭了出來。
“小靜,先進屋,奶奶在裏面,你別在奶奶面前哭,奶奶中過風,不能哭……”姑姑勸道。
時靜先是驚訝,然後忍住了哭聲,眼淚直落。到底是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既然瞞着,為何不能一直瞞着?
奶奶在時靜上學後不久,便中風了,一條腿不能走路,只能坐輪椅。爺爺一急之下,舊病複發,終于在忍受了近半個月的折磨後便去世了。一家人覺得時靜在外求學,都沒有告訴她。時靜每次打電話回家,都從來不是爺爺接電話,原來如此,細心的她從來沒想過會被家人欺騙。奶奶窩在輪椅裏,看到戴着帽子的孫女,用還可以動的右手擦着渾濁的淚,時靜挂了一臉的笑看着她,似乎沒有看到奶奶的淚。
因為已經開學,時靜也在醫院恢複了一陣子,她決定回去上學。爸爸不同意,女兒的腿還沒有完全鍛煉好,一個人在學校肯定不安全。
時靜堅持,大學課程并不多,而且林初會很照顧自己,她覺得這樣會給林初造成很多麻煩,但她不想呆在家,因為每每一個人,她總會想起爺爺,一個人哭,不能給任何人看,很累很累。
爸爸終于同意,自己開車去送她上學,這段時間還是由姑姑照顧奶奶。
一路上還算順利,高速上沒有堵車,很快下午就到了學校。
時靜走路變得很慢,媽媽在一旁扶着,首先去了學院辦公室。
輔導員摸着時靜的頭,一臉惋惜與心疼:“這麽小就受這麽多苦……”時靜以前經常與輔導員見面,因為每次新聞稿必須有學院簽章才可以發到學校新聞辦公室。
這時,學院黨委書記過來輔導員辦公室,見到時靜一家人,輔導員忙介紹了下,時靜問及自己的學業,上學期只上了一半,是需要重新上一年還是怎麽樣。
李書記想了下,“這樣吧,我跟院長商量下,你也就耽誤了不到一學期的課,退回到大一重新讀有點虧,應該重修一次就可以了。”
時靜媽媽不放心:“老師,時靜她身體沒有恢複好,課程太多的話,怕她應付不了。”媽媽頭發幾乎白了一半,皺紋深深淺淺地爬滿了臉。
“呵呵,這個不會,我們會看她情況,她可以下學期,或者大三的時候再修也行,看她身體恢複。這個您別擔心。”李書記倒是很爽朗。
從院辦出來,爸爸開着車送她到宿舍,宿管阿姨沒有阻攔,平時的話陌生人都不可以進,但見眼前的學生行走不便,就放行了。
林初他們下午有課,都不在。媽媽把她的床鋪好,又擔心了。這棟女生樓的床鋪都在上面,上床下桌,時靜一條腿不方便,至少目前應該有困難。
時靜看着短短的四級階梯,她邁上一級,媽媽本來想阻止,被爸爸拉住了,在後面緊緊扶着她。時靜先邁左腿,然後把手術過的右腿拉上來,然後再邁左腿。等到最後一級,她的床鋪在自己右側,無法先上右腿,時靜調整了好一會兒,始終上不去,然後往左邊移動。兩張床共用一個梯子。她比較順利地爬上了左邊崔珍珍的床,一臉的細汗。
在上面坐了會兒,她決定試試下床。先把右腿撐在梯子上,然後放左腿,下來時還算不費力氣。
媽媽扶着時靜坐下,“跟你同學說一下,跟她換一下床鋪吧。”只是崔珍珍沒有回來,不好私自與她換,想她回來再說。
時靜看一下手機,已經快三點了。“爸爸,你們趕緊回去吧,不然到家天都要黑了,路上開車小心些。”
爸爸看可以收拾的已經都收拾好了,看了一眼妻子,“走吧。”
媽媽看着女兒虛弱的樣子,囑咐她多吃從家帶來的蜂王漿,阿膠,還有許多補身體的營養品,有事多找同學幫忙,別一個人撐着不說……
總是要走的,媽媽坐進車裏,盯着時靜二樓宿舍看着,其實她并不記得宿舍住哪個宿舍,只是朝那個方向看着,女兒才手術完不久,一個人在這兒怎麽放心,只是垂淚。
時靜看着熟悉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