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當随墨看見昨夜馬車裏的這一副形容,第一個想法是:見鬼了;第二個想法是:嘿嘿,少爺和少夫人有戲;第三個想法是:趕緊告訴老爺夫人;唯獨沒有想到去扶一把行動不便的少爺。尚人傑徑直走入大門,随墨才恍恍惚惚回過味兒來,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随墨,你去向娘說一聲,就說靜娴乏了,沒法兒同爹娘吃飯,爹娘先吃吧。”尚人傑放低聲音吩咐随墨,像是害怕驚擾道她的美夢一般。
随墨諾了一聲,随即又問道:“那少爺何時用膳?”
他說:“送到書房去,然後我有東西要交給你。”然後抱着熟睡的她徑直去了卧房。
半夜裏靜娴醒過一次,饑腸辘辘。正想找些東西填填肚子,寰羽就端了些她最愛的小菜同薄粥送了進來,眼神中還帶着些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半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寰羽,嘴裏卻問:“誰考慮得這麽周全,還想着要給我留吃的呀……”
寰羽登時眼冒精光:“當然是姑……”,但随即改了口,“個體貼的下人特意幫您留的呀……您猜不出麽?”
“哎呀,是嘛?體貼的人,”靜娴“嘶”了一聲,“有誰呢?”
看上去像是詢問,但是她心中隐隐約約有了答案:尚人傑。雖然這個答案連她自己都不能說服,但是看寰羽欲言又止的模樣,只有此人最符合目前的狀況。
她低頭喝了一口粥,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吓到,不留神将自己嗆了,猛咳起來。這個想法是:他莫不是喜歡我吧?她立即給予否定,怎麽可能,他總是明裏暗裏都要欺負她,這怎麽會是喜歡她?在寰羽幫助下,她順了氣,又對剛剛的想法産生疑惑,若不是喜歡她,那又怎麽會這麽好心,這麽不吝啬地特地為她留了食物……
結果,一夜輾轉難眠。
不過當她頂着兩個黑眼圈磨磨蹭蹭出現在大門之時,她得出了答案。
尚人傑在門口站着,似乎是在等人,但是面色卻有些不善。
她擡頭瞧了一眼他,打算就這麽從家門出去,尚人傑擡手攔住了她,道:“上車。”
“做什麽?”靜娴沒好氣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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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了些鄙夷的神色:“也不知昨天是誰抓着我不放,這下讓爹娘知道,以為咱倆情真意切,便特地囑咐我上學之時一定要送送你,下學時接你。”他轉過身:“你以為我願意等一個兩眼頂着黑眼圈的潑婦一起上路?”
靜娴立即感覺昨天半夜所想的事情都是徒勞,很明顯,這哪裏是對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該有的态度!她雖然暗暗在心裏恥笑了自己,但是口頭上還是要站一站上風的。靈光一現,她挑眉質問:“若是如此,你也可以将我的手松開。這樣說來我很好奇,我昨天睡着之後,是怎麽回房的?”
他突然顯得有些不自然,不過只是一瞬并未被靜娴看出什麽異常。他走到前頭,頭也不回:“我已經說了,是你抓着我不放的。你是我夫人,這府中還有誰敢動你?”
靜娴心裏不痛快,卻還是乖乖跟上:“強詞奪理。”
自此以後,尚人傑似乎更加看不慣靜娴,時常明裏暗裏使絆子。高明的、幼稚的,被靜娴識破的、靜娴不幸中招的,層出不窮。她亦變本加厲的折磨他。奈何再深謀遠慮的計策都不如一個久經商場的人想得周全,能讓尚人傑中招的不過爾爾,且不會再有第二次。
靜娴很苦悶,時常在兩人分開之時想盡對策。
重陽節前一日,都城就已經十分熱鬧。家家戶戶的老人孩子們,只要是行動方便的,都會出門來登一登玉泉山,賞一賞寒秋菊;或者小酌一杯菊花酒,看一看蹴鞠賽。
今年靜娴不同往年那般悠閑自在,她正坐在學堂的內廳裏,表面看着閑書,實則又在揣測尚人傑會如何和她作對。
她與他在飯桌上一向裝得相敬如賓,只因在尚家老爺夫人面前不敢造次。雖然如此,卻也從未有過什麽特別“恩愛”的舉動,譬如為對方添飯夾菜。但是前幾日,尚人傑卻一反常态,滿面寵愛地替她舀了一碗湯,端到她的面前。正巧她吃鹹了,口渴得緊,便也未多想張口就咽,心中還對他起了一絲好感。但是好感很快煙消雲散,因為她咽了幾口後細嘗起來才覺不對。
“這是什麽湯?”靜娴皺眉問道。
尚人傑的笑臉一直帶着陰險:“魚湯。這可是非常好的滋補食材,夫人可得多喝些。”
靜娴聽罷瞪圓了眼睛,想要發作卻又不能,只得暗中去踩他的腳,卻沒有得逞。
尚夫人此時亦開口道:“是呀,娴兒你身子骨似乎有些弱,魚湯對身體好,人傑也是為你着想呀,多喝些。”
靜娴哭喪着一張臉,愁苦道:“不是兒媳不願喝,是兒媳不能喝,兒媳碰不得魚……”
“這……”尚夫人一臉尴尬,不知替兒子的失誤說什麽好。
“哎呀,”尚人傑裝模作樣道,“我可不知呀!夫人莫怪……”
飯畢,靜娴同尚人傑一起回房,便對他憤憤道:“你是故意的。”
尚人傑挑了挑眉,不屑道:“你認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而我最喜歡的,就是看你出糗的樣子。”随即揚長而去。
所以接下來的幾日,靜娴渾身起了痱子,痛苦難耐,勞得尚夫人請來大夫,開了幾方子藥,才将痱子壓了下去。
何謂笑裏藏刀,尚人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靜娴看着書感慨道。
這時,邱婼虛極其興奮地提着襦群從學堂的院子裏跑來,直奔坐在廳內“看着閑書”的靜娴,一把狠狠拍了她的肩,将她攬過來,喜不自禁:“小娴,你知道我聽到了什麽好消息?”
靜娴被拍得眼冒金星,随口應道:“什麽好消息……”
邱婼虛放開了她,雙手合十,擡眼望天:“明日有都城男學堂間的蹴鞠賽!”
靜娴無奈搖頭:“這不是每年都有的麽……何必如此興奮?”
“诶……你從來都不去,又怎麽會知道蹴鞠賽有多麽好看!”邱婼虛一臉羨慕神情。
“你們完全是去物色良人的吧……”靜娴繼續埋頭看書。
邱婼虛扳正靜娴的頭:“你這是在瞧不起我們這些待嫁之人!”
靜娴楚楚可憐地望着她,不作聲。
邱婼虛向來會敗給裝可憐的靜娴,撇過臉不去看她,求饒道:“行行,你沒瞧不起我們。”
靜娴繼續淚眼汪汪:“那我能不能不去?”
“不行!”婼虛當機立斷,“這是給你的懲罰。”
“什麽懲罰?”靜娴莫名其妙。
婼虛指指靜娴的發髻:“誰讓你不請我們喝喜酒!”
靜娴滿臉無奈,默默撫額:“原來,你們一直介懷的是一頓飯嗎?”
是日天朗氣清。
重陽節确實是一個登高望遠的好日子。前兩個月因學業比較繁忙,靜娴不曾為自己與尚家夫人打好關系。正巧,尚夫人來約靜娴當日清晨時去登玉泉山。
她之所以十分樂意的答應了,正是因為尚人傑今日有要緊生意需談,并不同行;蹴鞠賽則在未時舉行,時辰尚早;自己也多在尚府與學堂之間兩點一線,沒有什麽機會出去游玩。趁此機會釋放一下自己郁悶兩月的心情,是件好事。
時值秋季,天已漸涼。清晨的陽光有些冷意的,山中灌木的葉片上還挂着些許露珠,卻隐隐有凝成霜的架勢。雖然時辰尚早,卻亦有許多人在山道上緩步賞景。小孩子便在人群之中往來穿梭,相互嬉戲。
有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正在嬉鬧。男孩子更靈活些,從遠處穿梭而來,一下子繞過正攙着尚夫人上山的靜娴身旁;而正在追趕的女孩子卻躲閃不及,一頭撞上了靜娴,跌坐在地上。
靜娴嘴角含笑,朝尚夫人瞧了一眼,看到尚夫人亦颔首而笑,便蹲下身,去扶那孩子,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沒事吧?”靜娴瞧見那男孩子從遠處又跑回來,于是對着女孩子道:“去吧,小心些,別又摔了。”
女孩子低了頭,看起來有些害羞,望見男孩子,又趕緊的跑了過去。
靜娴站了起來,望着女孩子跑去的方向,看了許久。
“娴兒,你覺得,男孩兒好還是女孩兒好?”尚夫人似是在琢磨什麽。
靜娴應聲回頭,恭敬答道:“女孩兒吧,更乖巧些。”
尚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握住她的手,鄭重道:“既然這麽喜歡小孩子,為何不早早生一個?”
靜娴頓覺額頭有些疼。尚夫人居然抓了這個時機來做他兒子的媒,心情不知不覺就低落了些。
“你們倆的事這兩個月我和老爺一直都知道。”尚夫人道。
果然,他們鬧得動靜不小,想讓尚家老爺夫人不知也難,但他們卻一直未有表态,看來他們只是還未找到表态的時機。看着樣子,尚夫人是覺得她同他還有些希望?
尚夫人放了她的手,邊走邊說:“人傑是個好孩子,為人忠孝守信,老實敦厚。他待人向來彬彬有禮。你同他鬧得不可開交,其實尚家人都挺驚訝。”
靜娴暗自腹诽:忠孝守信,老實敦厚,他真的擔得起這八個字?
“他這般待你,着實同別的女子不同。可見你對他而言很是不一般,所以我同老爺也一直未曾多言,想來你同人傑還是有些希望的……”尚夫人先是語氣溫柔,後卻突然變得冷厲起來,“但你們成親兩月有餘,你卻讓人傑長住書房。要知道書房可是議事之地,人傑或是你住在那裏多有不便。況且,人傑是我們尚家的獨苗,如今女子地位愈發高了,納妾之事漸漸不為正經女子接受,咱們家的香火,還是都得靠你了。你可要好好斟酌斟酌。”
靜娴垂目悉聽教誨,心中無奈。她亦是一個十分孝順的女兒,為了柳家,既然嫁到尚家來,便要好好做一個兒媳婦。只是每當她鼓起勇氣,去嘗試喜歡喜歡自己的夫君之時,他就會當即潑一盆冷水下來,讓她的努力全都白費。
尚夫人見她低頭沉思,覺得此番教誨做得很是時候,心中不免覺得高興,看來自己很快就可以有孫子抱了。想到這個,尚夫人的步子便輕快了起來,整個人年輕了許多似的,并未叫靜娴跟上,自己領着随行的人上山去了。
當靜娴一人垂頭喪氣的回到尚府時,又被久候的婼虛拎了出門。原來她們女學之中的人多半等不及了,相約着午時出頭便去蹴鞠場候着。而她磨磨蹭蹭回道尚府之時,已到了約定的時間。
雖然清晨陽光仍有冷意,但午時的烈日還是挺毒辣的。婼虛帶着她到了久違的蹴鞠場,同若幹人等大了招呼後,走到池清懷和謝之琳的身邊坐下。
靜娴許久不曾這樣長時間曬太陽,正迷茫間,她那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恍惚間聽到了什麽。
“聽說有人上書,說是女子既然同男子一般,那麽蹴鞠賽便應該也同男子的一般。所以今年竟然有女學之間的蹴鞠賽呢!”像是清懷的聲音從左耳邊傳來。
“是呀!女子也能夠在蹴鞠上一展風采!可真是個好主意……不過我們學堂裏有誰能上場呢?”之琳應和道。
“呃……好像沒有。不過別的女學肯定也是沒有的啦!”
靜娴隐約覺得這事同自己沒什麽關系,也就沒在意。
“貌似女學賽事就在明日呢……”
突然有人湊近了她的耳朵道:“小娴,你來做個替補吧。”
“什麽?”靜娴撐了撐自己發暈的腦袋,以為自己聽岔了。
婼虛喃喃道:“你也知道,咱們之中沒人擅長蹴鞠,之琳是我們之中最善蹴鞠之人,但是她明日可能有事不能來,我們只能尋個身手最敏捷的來頂替……”
婼虛搖了搖靜娴的手臂:“你瞧,咱們手腳這麽笨,只有你最勝任了。你應了吧?”
靜娴腦子被太陽曬成一團漿糊,事情定得突然,腦子一片空白。她就沒有作聲。
“沉默就當是你應了。好樣的,有擔當!”她看見婼虛滿眼崇拜的眼神,仍沒有明白說的是何事。
突然一陣驚天的鑼鼓将她驚醒,靜娴凝神一瞧,原來未時已到,蹴鞠就要開始了。參賽之人陸陸續續地進了蹴鞠的沙地。靜娴才覺清醒些的腦子又開始陣陣發暈。唔,這些比賽的男子,各個容貌出衆……果然是個挑夫婿的好時機……
當她看到最後一個人時,頓覺得像遭了一場霹靂。
尚人傑身着勁裝,頭上束着紅色的布條,眉眼之中神采飛揚,前面登場的男子皆黯然失色。
“尚家公子許久不曾出賽,今次居然瞧見了!”身旁有不少女子議論紛紛。
清懷滿眼的羨慕:“這些男子中,若是能嫁給尚公子,那便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靜娴眼前似乎開始冒起了雪花,眼前的場景愈發看不清楚。耳朵還稍微靈便一些,聽到清懷的話,回道:“你們難道不知他已經娶妻了麽?”
“什麽?”一衆女子不可置信。
“他前些日子……”靜娴沒能說完,眼前頓覺漆黑一片,身體支不住,往後倒去。她覺得在她徹底看不見之前,場上似乎有人朝這裏望了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