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靜娴幽幽轉醒時,一眼就望見了自家的床頂。原來她已經被帶回了家。

一股藥香撲鼻而來,靜娴掙紮着坐起,頭仍有些暈,定了定神,才擡眼望向來人。

尚人傑。

他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頭上卻還縛着紅色的布條。看來自己并沒有記錯,他的确去了蹴鞠場。他不是去談要緊生意了?怎麽會在蹴鞠場上出現?此時又為什麽在家裏端藥來給她喝?她覺得頭好像又暈了起來。

“快點喝吧,藥涼了效用就不那麽明顯了。”尚人傑出人意料沒有擺出一副調侃的模樣。

“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去談生意了麽?你怎麽會在蹴鞠場上?你……”她話還未問完,尚人傑一手将端着的藥碗塞到她手裏,回身便走。

“诶,你還沒回答我呢!”靜娴趕緊叫道。

尚人傑卻沒有走出房間,而是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看來你已經大好了,還能這麽精神問出這麽多問題。”

“我不問清楚,怎麽能放心喝藥?誰知你是否在藥裏下毒呢!”靜娴不客氣的反駁道。

尚人傑一笑,喝了一口茶:“咱們說好了,你不準過問我的行蹤的。你自己兩月前又是怎麽答的?還有,我可不想這麽年紀輕輕就當鳏夫……”

靜娴隐約記得,她好像說了一句,誰願意管你的破事。她不覺得皺了皺眉,看來腦子曬糊塗了,怎麽問起他的事來了。

正愁悶間,卻聽他忍笑的聲音傳來:“你到也好笑,這樣的天氣居然可以中暑。”

靜娴擡眼瞪他,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終究還是來看她笑話的。心中正氣惱,尚人傑卻緩緩走近,從懷裏拿出了一根腰帶似的東西遞給她。

她端着藥碗,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沒有理會他。

“以後你若是覺得曬得頭暈了,就拿這個綁在頭上。裏面縫了涼玉,可以解暑。”他的聲音很輕,若不是四下裏很靜,靜娴都聽不清她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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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乃西域珍品,多作為西域諸國上貢的貢品,可謂千金難求。柳家正是做玉器生意,靜娴也便有所了解。可尚人傑如此吝啬的人居然将它縫在腰帶裏,送給她當作解暑的東西。她頓時蒙了。

“這涼玉是我前年去西域經商時,西域月氏國主贈的。對我來說并沒有什麽用處,看着能換千金,但若真是賣了反而會招來禍端,如今這燙手山芋丢給了你,我也算解下了一個包袱。”

靜娴“唔”了一聲,默默伸手将涼玉帶接過。她又不是傻的,尚人傑這番話理由多麽牽強,怎麽會聽不出來。看來他,是真的喜歡我嗎?想到這裏,臉上覺得有些發燙。

“怎麽?你莫不是認為……”尚人傑話說一半,猛然湊近,低聲道,“我喜歡你?”

她腦子轟了一聲,臉上紅意更濃。

他挑眉,又離開了她,調侃道:“這東西我既不能賣,你自然也是不能拿出去用的。想着你那樣糾結于想用又不能用的模樣,我自然樂意之至地送給了你呀……”

一盆涼水。這是标準的一盆涼水潑了下來,淋得她一陣透心涼。他前幾天确實說過,他最喜歡看她出糗的模樣,若是喜歡自己,難道不是像那些話本子上描述的,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裏嗎?難道不應該是時時照顧自己,愛護自己,時時擔心着自己嗎?靜娴數了數,的确,這幾點他沒有一點是做到的。可見這件事與他喜歡自己可算是一點邊兒都沒有挨着。

想到這裏,她低聲嘟囔:“果然不是。但是你真的很可惡,知不知道我有幾次差點陷進去了……”

尚人傑耳朵尖,聽見她說的話,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陷進了什麽?”

靜娴擡眼瞪過來,不說話。

“你不說?唔……我猜猜,”他支着下颌,做思考狀,“啊,莫不是陷進了我的若即若離,欲擒故縱?”

此話說得一點都不含蓄,靜娴惱羞成怒,掀被下床,将他推攘出了房門:“你給我滾出去!”

尚人傑站在門外,望着啪的一聲關上的房門,會心一笑:她氣急敗壞的樣子的确很可愛。

這夜靜娴沒有睡好。因為尚夫人辦事極為迅速,昨晨才商量的兩人同房,昨夜便已派人鋪好了尚人傑的被褥。兩個枕頭擺在同一張床上,甚是紮眼。靜娴幹瞪着床鋪,正發愣中,尚人傑已從房門外進來。

他放輕腳步從她身後接近,一把攬住她,她驚叫一聲,人卻被他帶倒在床上。

“不如今後……”尚人傑仍是一手放在她的腰間,看着她呆愣的眼,作勢将她的腰帶解開,“我們就共度春宵……”

靜娴猛然間回神,掙紮着将他踹開。他并未多加阻攔,方才不過做做樣子逗逗她,但是被她掙紮一番,手未來得及放開,反倒是真将她的腰帶解了。她慌慌張張站起身,腰帶并着外袍便簌簌地滑了下來。好在她向來穿的厚,裏頭還有一件內衫,并未洩露春光,她暗自慶幸,急忙拉扯好衣服,罵了一句:“登徒子!”

尚人傑腦中還在回憶這方才靜娴僅着內衫的模樣。身材……還不錯,算是凹凸有致,只是平日裏穿的厚,都将這些遮去了。他幽幽想着這些,口中不免帶上些戲谑:“為夫要同夫人行圓房之禮,怎麽能叫登徒子呢?”

靜娴整理好衣服,一臉怒意走過來,将壓在他身下的自己的被褥使勁兒抽出來,抱上枕頭,将閣簾放下來,躲到外間的睡榻上,警告道:“以後你不許過來!不許碰我!”

尚人傑終于忍不住笑意,趁着靜娴看不見自己,便不出聲地笑得在床上打起滾來。笑夠了,才出聲道:“多謝夫人成全!以後我便睡在床上了,夫人在睡榻上可別着了涼……”

靜娴頓覺自己吃了大虧,急忙補道:“不行,以後三天換一次!你必須答應!”

“哈哈哈哈……行,行,就依夫人……”尚人傑的笑聲在房間裏回蕩。

于是她在睡榻上輾轉一夜,沒有睡好,一直擔心尚人傑這匹狼是不是會在她睡着的時候,将她……咳咳,她自己掐了一下自己,想得太多了。其實,靜娴或許是第一次與一個男人同房,雖然兩人隔了半個屋子,她仍是覺得緊張。

第二天起來精神不佳,靜娴又接到了一個噩耗:下午的女子蹴鞠賽,她必須登場。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婼虛信至,喚她到學堂臨時學習一下蹴鞠。靜娴頓時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垂頭喪氣地路過書房,望見房內坐着尚人傑。她突然腦子一抽,就走了進去,蹭到他的面前,緩聲道:“我下午要去蹴鞠賽。”

尚人傑正在查着賬簿,聞言擡頭:“怎麽,特地告訴我讓我去看你笑話?”

靜娴突然醒悟,自己瘋魔了,怎麽特地告訴他了!頓覺氣惱,急道:“腦袋被門夾了不行嗎?!”然後急匆匆跑了出去。

尚人傑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又低頭,看見桌角正放着幾本閑書。是兩個月前他吩咐随墨去街上買的,她正辛苦抄着的幾本書。只可惜一直都沒有機會送出手。今日若是她們女學贏了,便送她吧,他這麽想着,眼中便含了笑意。

下午,同樣是未時,同樣的蹴鞠場,此時卻站着女子。她們雖是第一次參與這樣的蹴鞠賽,基本都沒有什麽經驗,但卻各個意氣風發。靜娴站在她們女學之衆的最末,當她望着發到手中的布條時,感慨萬千。紅色的布條,正如昨日尚人傑所戴的相同。

為防自己又像昨天那樣中暑,她将涼玉帶系在頭上,在用紅色的布條掩住。女子終究不會像男子那樣踢得十分激烈,再者她将涼玉好好戴着,一般也不會有人将腳踢到自己臉上。她也就放心的帶了。

一陣鑼鼓轟鳴,蹴鞠賽開始了。靜娴不善踢球,只在一旁助攻。不過一刻鐘的時間,自己便已經汗流浃背。這樣的比賽一開始,參賽的女子也就顧不得文雅,各個踢得兇狠,有時被別人招呼到了腿上,靜娴便覺得一陣生疼。可為了自己學堂的榮譽,即便是疼,也得撐下去。

太陽一寸一寸地向西邊挪去,蹴鞠賽即将結束。雙方都累的氣喘籲籲,女子的體力終究是敵不過男子。

靜娴喘着氣,看向坐臺處的分板,此時持平,僅差一球便可得勝。她突然發現分板旁坐了一個人。那人掂着扇子,一副吊兒郎當模樣。不是尚人傑還有誰?

靜娴顧不得他,此時沒空同他怄氣,正要回頭,卻見他開了口,好像說了什麽。

她猜了猜,說的是:“球在你邊上。”她低頭一瞧,的确,此時她的身邊無人,而球似乎是被誰一個失誤踢了過來。

對方球門就在她擡頭一丈處。成敗在此一舉。靜娴當機立斷,沒等其他人追過來,擡腳便是一踢。竹編的球輕盈地越過衆人的腦袋,不偏不倚,正中門內。待球進了門,靜娴頓覺舒了一口氣,放松下來後,此時才覺得自己腿疼難耐,不得已跪坐下來。

衆人皆圍過來,詢問傷勢。靜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家都抓耳撓腮沒有辦法時,突然有人将人群分開,擠了進來。

尚人傑蹲在她身邊,語氣有些焦急:“你的腿怎麽了?受傷了?”說罷伸手來碰她的腿。才剛剛觸到,靜娴便疼着喊了一聲。

尚人傑臉色立即沉了下去,起身沖着邊上的圍觀者道:“諸位可否尋幾塊木板?我想她可能是骨折了。”

靜娴疼得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一副想忍卻忍不住哭的模樣。他立即脫下外衫,将她整個人罩住。不多時便有人尋了木板來,尚人傑撕扯下外袍的一角,将她的腿固定住。

“啊!輕一點兒!”靜娴一邊抽泣。

尚人傑給她的腿綁上了最後一個結:“你忍着點兒,就好了。”然後在衆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之中,他将她打橫抱起,盡量走得平穩,免得弄疼她的腿。

靜娴被抱起之時還是疼得吸了口冷氣,為了身子穩當,她也沒有想太多,順手攬住尚人傑的脖子,由着他抱着自己走出蹴鞠場。

婼虛一直站在一旁,呆愣地觀看了全過程。待他們走出場地之時,才緩過神來,頓時震驚無比,連忙趕上去,指着兩人結巴道:“你,你,你們兩人什麽時候認識的?一,一個有夫之婦,一個有婦之夫,光天化日下做這樣的事,你們,你們不會感到羞愧嗎!”

尚人傑抱着靜娴,偏頭對着婼虛道:“哦?為什麽?我便是娴兒的夫君,娴兒便是我的夫人,我們這樣,有什麽不妥嗎?”靜娴在他懷裏顫了一顫,又因這一顫動了腿,不覺中哼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承認的樣子。

然後他走了,撇下嘴巴張的可以塞下一個拳頭的婼虛離開了。

尚人傑将她小心翼翼将靜娴放到車上,揭下遮住她頭的外袍。靜娴雙眼哭得通紅,此時因腿還在隐隐作痛,所以還在抽泣。

尚人傑從懷中拿出一張手帕,替她抹去了臉上的淚,軟聲安慰道:“待會兒若是馬車搖晃,晃疼了腿,就和我說一聲,我幫你護着。回了家就立即去請大夫來。”

靜娴擡起淚眼望他,心中像是被他的聲音觸動了一根弦,他方才溫柔的聲音一直在腦中回蕩。她突然間感覺到,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像是果香,甜甜的,正是她喜歡的那一種味道,只是從前從未注意到過。方才他替她拭淚時,手帕上亦帶有這樣的香味。她突然間就覺得腿不是那麽疼了,開口回答,聲音之中還帶着剛哭過的濃濃鼻音:“嗯。我怕疼。……我從來沒這樣疼過。”

尚人傑望着她,怔忪一會兒,突然說道:“今天贏得漂亮。”

“你難得說一句好聽話……”她臉上有些泛紅。

“唉,”尚人傑嘆了口氣,“你都這般慘了,我還落井下石,豈不是顯得我太不人道了?”

“你!”靜娴皺眉,“算了,不同你一般見識。”

她靜靜坐着,腦中突然想起之前在蹴鞠場上尚人傑的反應。尚人傑見她哭了,便立即脫下外衫罩在她的頭上。她想不通這麽做的原因,就問了問:“方才為什麽要用外袍遮着我?”

尚人傑偏頭看着她:“因為你哭起來太醜了。”

靜娴徹底閉了嘴,郁悶着自己何苦要去問這樣的問題。尚人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能有什麽好話?

回到了家,尚人傑将她抱下車,她因此疼得哭了;回房躺倒床上時,她又碰到了腿,哭了;大夫來察看她骨折的情況,碰到傷腿,她又哭了一次。她心中悔恨的淚水流成了一條長河:自己為什麽要去蹴鞠,這分明是造孽啊。

折騰完了她這斷了的腿,大夫表示,她這頭個月必須躺在床上修養,不能走動;第二個月方能做些康複的練習;第三個月才能适當走走路。

靜娴悲慘道:“這三個月不能去學堂了?”不能去學堂,就意味着三個月不能讀書,雖然只是讀閑書,但這就像是斷了她的活路。之前出嫁時半個月不去學堂,她還能忍受,三個月,她無法想像自己最後會成什麽樣子。

她獨自愁苦,大夫何時離去都不知道,尚人傑何時進了房門也不知道,連尚人傑坐到他的身邊,看着她愁苦都不知道。

“看你這麽煩悶,為夫我就勉為其難給你幾本書吧。”他從懷中拿出幾本書。是他兩月前買的那幾本書。

她聞言擡眼,看見他遞過來的幾本書,眼神立即亮了起來,那正是她先前抄了一半的書,後因每日需回家用飯,最後不得已放棄了抄書的事。她立即接了過來,興奮地揣在懷裏,正要報答以一個感激的眼神時,尚人傑卻已抽身離去,不在房中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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