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尚人傑站緩緩走出月老祠,身旁跟着那名天仙似的女子。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着,氣氛有些奇怪。他朝臺階下望去,一眼瞥見在街邊游魂似的靜娴。正想走上前去找她,卻見她身後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而她卻像呆傻了似的毫無反應。

心中猛地一跳,尚人傑朝着她跑了幾步,大聲喊道:“靜娴!”可是隔着人海,她卻沒有聽到他的聲音。然後便見一人将靜娴拉進人海,使她免遭馬蹄之苦。

身後的女子跟上來,有些莫名,又有些興奮:“尚哥哥,怎麽了?我在這兒。這次你回來,都不曾叫我這名字了。”

尚人傑聽見女子的聲音,轉頭望向她,登時有些尴尬。身旁的女子,是新柳鎮栀月樓的頭牌歌姬,蘇巧巧,而巧巧二字并非她本名。因她彈琴指法巧妙,聲音宛若天籁,栀月樓鸨娘便依了那些文人政客,将她改名為巧巧。尚人傑十三歲時第一次來到新柳,便結識了蘇巧巧,那時的她,仍叫——蘇靜娴。

新婚之夜,他之所以揶揄靜娴的名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正是為此。靜娴與巧巧相比,的确,配不上這兩個字。

尚人傑尴尬地揚了揚嘴角,道:“沒事,方才是想喊你瞧瞧街上的景象。這麽多年,新柳鎮變了許多……”

“是呀,尚哥哥也有三年沒來新柳了……”巧巧望着街上的風景,輕聲嘆道:“物是人非……”

“怎麽,我并未瞧見你說的物是人非呀。”尚人傑溫柔一笑,“新柳仍是這樣平靜,比之都城的暗潮洶湧,好上百倍。”

巧巧微微蹙起柳眉,語氣有些不安:“準備了四年,終于要開始了嗎?”

尚人傑不再微笑,臉上神情漸漸嚴肅:“是,他已經被逼入絕路了,決定不再繼續忍下去了。我此番來,就是進行最後的确認。”

巧巧默然,眼中滿是不安,有些關切地問道:“那尚哥哥你呢?可有退路?”

尚人傑望着方才靜娴的方向,那裏已經沒有靜娴的身影了。他輕聲道:“我已經準備好尚家的退路了……我不會連累到我最重要的人的。”

巧巧臉色有些煞白,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

靜娴同寰羽只在街上随意晃了晃,可是望向哪兒,哪兒似乎就有那一對“眷侶”的背影,攪得她心煩意亂,想着或許回家便不會這樣心煩了,于是兩人便回了家。

可是回家後,她望着院子裏盛開着的白玉蘭,眼前又出現尚人傑對着那女子溫柔一笑的模樣,眼眶不自覺的有些濕潤。她慌忙閉上了雙眼,深呼吸着強忍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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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不是決定了自己與他無關了嗎,為什麽要難過,自己又不喜歡……她暗暗自嘲,卻沒能将最後一句說完。她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不喜歡,其實只是她先前的懦弱給她的借口——她沒有勇氣承認喜歡。

她讓寰羽自去休息後,回到書房,翻開賬簿,企圖用一系列數字讓自己平靜。可是徒勞無功,她總是算着算着便走了神,想到從前,尚人傑雖然時時欺負她,卻也處處照顧她……勉強回神時,賬目算得錯漏百出。最終她只好擱了筆,癱在椅子上愁悶。日暮昏沉時,她突然想,若是尚人傑回來,便同他好好談一談,他若是真心喜歡那名女子,那她就求他一封休書。

長痛不如短痛。

尚人傑一連三日都沒有回來,靜娴的想法落了空。她有些氣惱:如今她好歹也算是他的夫人,怎麽可以三日都不回家?好歹也交代一聲到底做什麽去了……

三日之約已至,靜娴整理整理妝容,依舊披着一頭青絲獨自出了門:既然尚人傑不曾把她當夫人,自己也沒必要扮成婦人,反正兩人也沒有夫妻之實嘛!

七月的天氣已經轉涼,是個出行、游玩的好時節。靜娴安慰自己出門散心,當地人的指引之下到了汜水碼頭。她朝四下裏張望了一番,果然看見一艘大船旁站着一個青布衣裳的男子,便朝那處去了。

“柳姑娘!”盧定軍顯出驚訝的神色,他并未想過靜娴會親自來取簪子,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柄簪子對她來說,一定十分重要。

盧定軍伸入懷中取簪子,卻被靜娴淡淡一笑打斷:“盧公子,簪子的事不急。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這船是做什麽的?”

盧定軍皺了皺眉,顯然覺得有些奇怪:“柳姑娘不知道這艘船?”

靜娴搖搖頭:“我才來這兒住了一個多月,先前都悶在家裏做事,最近才有時間出門玩玩……”

盧定軍聞言一笑:“那在下便做做向導吧……姑娘,請。”他伸手,邀靜娴上船。

靜娴一愣,擺擺手猶豫道:“我……我沒做過船,有些怕……”

“這艘船名叫魚舟,是新柳有名的食府。食料都是現撈現吃,很是新鮮。”盧定軍解釋了一番,“汜水河面平穩,魚舟船面又大,所以人在上面如同行走在平地上,并不危險,莫怕。”他輕輕翹起嘴角。

不知怎的,見他的笑臉後,靜娴原本有些害怕的心情便煙消雲散,于是微微颔首,登上了船。

兩人在小二的指引下進了一間包廂。這包廂三面通透,看得見汜水旁的绮麗景色,青山綠水,一片悠然。正午時分,船便離開了碼頭,順着汜水緩緩朝下游駛去。

靜娴倚在欄杆處,望着兩岸的風景,由衷感嘆道:“這麽個妙處,夥食一定很貴吧……”

盧定軍緩緩走到她身邊,望着她,眼中有些不明的情緒,聲音低沉喑啞:“你同她,挺像的……”

靜娴轉頭望着他,一臉疑惑:“她?盧公子指的是……”

盧定軍卻将視線投向遠處逆光的山巒:“呵,一位故人罷了……”

靜娴瞧他眼神有些悲傷,不便多問,只好讪讪笑了一聲,走回椅子上坐着,揉了揉肚子,唔,有點餓了。正想着,小二便敲了敲門,進來上菜,并一壺酒。

盧定軍亦從欄杆處回身而來,坐于她對面,指了指酒壺介紹道:“此乃新柳最好的酒,續春風,酒性不烈,姑娘可以嘗嘗。”話罷親自為她滿了一杯酒。

靜娴盯着酒杯良久未下決定——她隐約記得上次喝完酒,似乎做了些奇怪的事,至于什麽事情她倒是忘記了,只覺得是奇怪的事情。看來自己酒品不太好,又容易醉,靜娴不敢在外人面前喝醉了,于是猶豫不決,四下張望了一番,瞧見旁邊竟駛來第二艘船,就趕緊指着那船問道:“诶,盧公子,對面那艘船是做什麽的?”

盧定軍順着她指的方向瞧了瞧,笑了一聲道:“那艘船屬栀月樓,船上是栀月樓的歌姬與琴姬,雖是風月之所,不過這艘船只是賣藝,常常絲弦鐘鼓,倒很是雅致。”

靜娴很是好奇,什麽樣的風月場所還能雅致得了?于是探頭朝那頭仔細的瞧了瞧。

盧定軍瞧着栀月樓的船,見上面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其中一包廂中信手撥弄琴弦,有些驚訝道:“巧巧姑娘極少在船上露面,今日居然在此見到了她,想必接待的定是貴客。”

靜娴望着那坐在巧巧對面的男子,臉上沒了笑意,只聽自己的聲音愣愣地問:“她叫巧巧?”

“我聽聞她曾經名叫蘇靜娴。後來聽說是因她的手十分巧,一首曲子甚至可以改換二十四種指法,所以更名為巧巧。”盧定軍看着她臉色不佳,語氣有些擔心,“柳姑娘,你……”

她猛地回頭,拿起面前的酒杯一杯一杯地開始灌酒。她突然想起新婚夜裏兩人的對罵,難怪他說她配不上“靜娴”二字,原來還真是另有佳人,比她更相襯……想到這裏,她輕輕搖搖頭,說好出來散心,怎麽能因為尚人傑坐在對面那艘船上就心慌意亂呢?酒能消愁,她堅決打斷他的話道:“啊,這酒真的很不錯。”然後又一杯黃湯下肚。

盧定軍看不下去了,對她的反應感到莫名,卻也只能浮言勸慰:“呃,柳姑娘,空腹喝酒對身體不好,不如先吃兩口菜?”

靜娴順着他的意拿起筷子,卻無從下手。方才上船時沒有多想,現在看到滿桌的魚,她才記起來自己是不能吃魚的,只好讪讪地放下筷子,繼續悶頭喝酒。

“這些菜不合姑娘胃口嗎?”盧定軍疑惑道。

靜娴酒喝得多了,腦袋開始陣陣發暈,但是眼神卻開始死死盯着對面船只上的動靜,沒有理會盧定軍的問話。她看見尚人傑坐在蘇巧巧對面,手裏執一杯茶,滿面笑意地沖着旁邊一同坐着的男人說話。

而尚人傑話罷,稍稍轉了視線,便瞧見對面船只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臉上的笑意竟有些僵硬起來。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身旁的男子見他微變的臉色,疑惑道:“怎麽了?有什麽不妥之處?”

尚人傑梛回視線,笑意只剩下淡淡,聲音有些澀澀:“被與此事無關的人看到了。”

“不好應付麽?需要我去找人将他……”男子輕聲附耳。

“不必,”尚人傑立即打斷,然後無奈道:“是我的家人。我一直瞞着她,不想讓她卷進來……她算是我的退路之一,可今日被她看見了,恐怕我得費一番口舌掩飾過去。”

男子嗤笑一聲:“既然不想讓家人遭殃,自己為什麽還要做下去?”

尚人傑嘆了一口氣,抿一口茶道:“好友兼恩人的請求,也是難以推卻呀……”

男子神情卻不再兒戲:“恐怕還有漸漸明顯的權勢壓迫吧?”

尚人傑卻沒有回應,轉而向巧巧道:“巧巧,八月初的時候,我交與你保管的東西,送到楊将軍那裏去吧。然後,你便随我父母一同起程去黎國安頓。”

巧巧低頭撫琴,卻有淚悄悄滴落,她小心翼翼擡頭瞧了一眼,沒有被兩人注意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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