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靜娴躺在床上發呆。

她心中的怨念愈發嚴重了。這幾天,她是一點兒肉都碰不得,成天是薄粥配素菜,還沒放一點兒油水。就算是餓了四天要緩一緩,也不至于這幾天的飯食都這麽清淡吧!

她想去找尚人傑,可是又不好明說。畢竟她現在對他“不熟”,她現在“才”認識他兩天。她知道這個地方不是她家,跑去同人說菜裏油水太少,不就是在說他吝啬嘛!

在床上翻來覆去,靜娴得出一個結論:一個商人的吝啬本性,是不會因他人态度的改變,而改變的。

只是尚人傑在其他方面,對她愈發的溫柔,總覺得像是捧在手心裏:地也不讓下,飯食有人送,書也不讓看,唯一能做的就是閉目養神。原來無事可做,并不是一件好事啊!她開始想念一個月前忙碌的日子。

尚人傑為了照顧“失憶”的她目前的感受,不再和她同房。雖然到達湄州之後,他幾乎沒有在家過夜,可是不知怎的,靜娴有點兒寂寞,有時半夜醒來,總覺得身邊空蕩蕩的,少了一點溫暖。這種時候,她就開始內心的交戰:告訴他真相吧,那就達不到報仇的目的了;不告訴他吧,自己好像又有點想他,怪難熬的。這失憶,到底是裝,還是不裝呢?她常常這麽想着,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她此時正數着簾子上的花紋,突然聽見外邊下人道:“夫人,有一位盧公子求見。”

盧定軍,想想也有幾日未見了,而且當初生氣的時候還讓他背黑鍋,靜娴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于是便讓下人将他請進來,自己整了整衣服,下床到會客廳處坐下。

盧定軍仍是一身青布衣裳,不急不緩地走進來,作了一個揖道:“尚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尚人傑似乎仍有事情,一早出門去了。靜娴此時也不想裝什麽了,只是顧忌下人們亂說話,便屏退為數不多的仆人,才說道:“好多了。多謝盧公子。”

盧定軍看着她的反應,有些詫異:“我聽聞你失憶了,看起來并不像呀……”

“什麽失憶……”靜娴笑了笑,“你曾答應尚人傑不告訴我那些事,如今也得答應我不告訴他這些事。我沒有失憶。”

“我此番來,就是向夫人道歉的。”盧定軍頓了頓,“當初答應尚公子的事情,卻害得你受了這麽大的苦,實在是過意不去。”

靜娴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就算你說了,我也還是會去找蘇巧巧的。反倒是我,那天之前曾經對尚人傑說了一些東西牽扯到盧公子,他若是找了你,你可千萬得澄清一下……”

盧定軍彎了彎嘴角,輕笑道:“他已經找過我了。”

Advertisement

“啊?!”靜娴探身急切道,“他沒找你麻煩吧!”

盧定軍搖了搖頭,道:“不必擔心,尚公子也知道夫人是氣話,那日來找我是為了其他事情,只是将,呃,提了提罷了。況且在下心裏,只有內子一人。”

靜娴直身坐好,心裏有些沉重,可是卻仍是不免好奇:“不知盧夫人,是怎樣的一位絕色女子?”

盧定軍淡淡的,如同話家常般,同她說起了他已去世的妻子。

他們相識兩年,相伴一年。

相遇的那天,是一個晴天。盧定軍初到都城,意欲參加春闱。孤身上路,他只帶了些簡單衣物,卻沒想到因此在都城遭到富家子弟的白眼。

那日他從宿處出來,只着了一件簡單青衫,打算尋一處地方用飯。瞧見不遠處有一家生意興隆的酒家,他便打算進去。

“喲,客官,”一個小二眼疾手快将他攔在門口,皮笑肉不笑道,“咱這兒今日被貴人包場了,您不能進來。”說罷指指街角處的破爛茶攤,道:“我推薦您去那兒。”

盧定軍沒有氣惱,淡淡地道:“在下見其他客人不都是随意出入的,想來這包場之人還未到來,在下為何不能進去?”

小二還未來得及回話,就聽見裏頭有其他人的聲音傳來,滿是諷刺:“唉,鄉下人就是沒見識,何必理他,讓他進來瞧瞧世面好了,将他堵在門口,才有礙觀瞻吶!”

聲音剛落,裏頭一陣哄堂大笑。

盧定軍見被如此侮辱,便不想同這些無理取鬧的人糾纏,轉身正要走,卻聽見裏頭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這位公子是我請來的客人,你們嘲笑他,不就是在嘲笑我這個主人麽?”

盧定軍擡眼看去,正巧見一個身着青裙的女子朝門口緩緩而來。

女子走至門口,沖他笑了笑,恭敬道:“盧公子從外地趕來,素弦有失遠迎。請公子恕罪。”

他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并不認識她,不過不好拂了她的臉面,只好笑道:“姑娘多禮了。”

盧定軍随着女子一同坐回原本的位置,随後問道:“不知姑娘貴姓?如何識得在下?”

女子微微一笑:“我叫池素弦,兩年前曾在柳州同公子有過一面之緣,自然識得公子。”

兩年前在柳州,他也不過是個過客,這位姑娘如此将自己放在心上,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于是拱手道:“多謝池姑娘替在下解圍。”

“盧公子忘記了,兩年前,公子也是這般替我解圍的。”池素弦笑道,一手斟了些酒水自飲。

盧定軍見她眉間似有愁緒,心頭一動,便問了出來:“姑娘有煩心事?”

“沒什麽。”她勉強笑笑,自顧自喝得暢快。

池素弦,池家,不論是朝堂之上的池家,還是商場的池家,都是極具威勢的家族。而她這樣一位池家的小姐,身邊卻一個丫鬟也沒有,獨自坐在酒家裏喝悶酒,十分奇怪。盧定軍稍稍勸了勸,沒能勸住她喝酒,也就只好默默坐在對面看着她一杯複一杯。

不過多時,池素弦便有些醉意上湧了。盧定軍之所以能意識到這個,是因為她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她說:“為了利益而聯姻,有什麽好的……”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七王爺有什麽好的,我為什麽就一定要嫁給他做妾?哼,皇上幹嘛……”

“池姑娘,你醉了。”盧定軍急急打斷她的胡話。尋常百姓胡亂議論聖上,被人發現可是要治罪的,況且池家是支持七王爺的,若是被池家人知曉她不願出嫁,她會遭殃的。

池素弦擡起朦胧醉眼,望着他許久,突然道:“恩公?我在柳州嗎?”

盧定軍未得出聲,她立即接着道:“你帶我逛逛柳州吧!我哪兒都沒去過呢!”

她噌地站起身,一手拉住盧定軍,力氣奇大地将他帶了出去,還不忘朝桌上扔下一錠銀子。

盧定軍一時掙不開池素弦的手,只得任她拖着四處亂走,覺得不多時,她應該就會清醒過來。

果然過了半刻鐘,池素弦就明白過來了:“這兒這麽眼熟,原來是都城啊!”轉頭朝着盧定軍,淚眼汪汪着道:“恩公,你不是帶我私奔去柳州了嗎?”

盧定軍猛地咳嗽起來,咳完了趕緊道:“池姑娘,話不能亂說呀……”

池素弦撅了撅嘴,說:“好吧,那就是我帶你私奔到都城了。”眨眨眼睛,她又接着道:“你初到都城的吧?走,我,帶你去……看風景……”然後突然向後倒去。

盧定軍眼疾手快将她攬住,定睛一瞧,她已經窩在他懷裏睡着了。他頓時哭笑不得,不過似乎隐約記起兩年前的事情了。

他送她回池府,從此以後,他們之間就常常來往。兩人到算是志趣相投,成了朋友。

春闱後的某一個陰雨天,盧定軍正在自己新租住的小屋裏讀書,突然聽見急促的敲門聲。他起身開門,卻見到渾身濕透的池素弦。

池素弦僅着一件薄衣,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雙眼通紅,似乎方才哭泣過。

她是個心智堅強的人,不如尋常女子那般愛哭。可是此時的她看起來十分脆弱。盧定軍心中隐隐作痛,趕緊迎她進屋,柔聲道:“怎麽了?”

“定軍,”她的聲音沙啞,“你娶我吧。”

盧定軍從櫥櫃中找出一件幹衣為她披上,聞言愣了愣,然後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池素弦緊緊攥住身上披着的衣服,聲音疲憊:“他們要讓我代替別人送進宮去做太子的侍婢。”

盧定軍皺了眉,他知道這意味着池家不再将她當作池家人了,送她進宮,做太子身邊的釘子,随時都有喪命的可能。

“我嫁了你,他們就沒有辦法将一個有夫之婦送進宮去了。”她閉眼道。

他情不自禁地擁住她,對她輕聲道:“好。我娶你。待我考取功名,他們就真的不能再強迫你了。”

他們之間,一種超過朋友的感情早已萌芽,兩人都有所察覺,只是此刻,才是真真正正感受到這種感情。

婚禮一切從簡,池素弦成為了盧定軍的妻子。

一個月後的放榜時日,他果真金榜題名,成為朝堂上一員。而也正是由于池素弦的原因,盧定軍在朝堂上表面中立,實則是太子的暗黨。為了聯系方便,盧定軍照着素弦的字跡練習左手寫字,他與太子一黨的書信來往,皆是用素弦的字跡。

他不希望她繼續擔驚受怕,并未告訴她這些事情。

可是突然有一天,忙碌了一年的盧定軍,突然發現原本活潑好動的池素弦,身體愈發差了起來。成親一年後,她竟病的卧床不起。

“素弦,你怎麽能諱疾忌醫呢?”他常常勸她,“你病的這麽重,我去請大夫。”

可是她卻每每搖頭,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你在朝堂上這麽辛苦,不必時時刻刻都照顧我。”

到底發生了什麽,盧定軍并不明白,知道太子一黨人暗中告知他暫時不能再聯系之後,他才察覺自己的身份,似乎被七王及丞相一黨察覺了。他匆忙回府,奔至她的病榻前,心中隐隐不安:她的病,莫非是因為他?

“素弦,是因為我嗎?”他的聲音不自覺的顫抖。

她無力地笑了笑:“說什麽呢……是我的錯,連累了你,害你沒了前程……”

身邊裝有湯藥的碗不慎打落于地,散發出一股怪味。

盧定軍有生以來第一次暴怒,命人将素弦身邊服侍的丫鬟押來,指着地上的藥漬怒道:“誰指使你害夫人的?!”

那丫鬟只是跪在地上抽泣,沒能說出一句話。

池素弦支起病軀,咳了幾聲,費勁道:“定軍,放她回家吧。是我讓她買的藥。”

盧定軍不可置信地回過頭望她。

她說:“丞相的人截得我的信件,知曉了我的事。他們不肯放過你,除非我死。”她咳了幾聲,又補充道:“我不能死的太明顯,只能讓她買藥來給我。”

“你胡說什麽?”盧定軍覺得自己全身發冷,似乎凍在千年寒冰,“那些信件分明是我……你怎麽知道?”

素弦不再回答他的問題,轉而提起了另外的事:“聽說玉泉山上種了一片秋菊,開了滿山,煞是好看。明日你下朝,能陪我去看看嗎?”

他看着她,她蒼白的病容中露出向往的神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縫中生硬地擠出來:“好。”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