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首帖耳了,今日卻不知怎麽來了勇氣,忽的站起身來,瞪着眼睛道:“吾等學子,當禮儀為先,你還未見到桓澤先生便惡語相向,不外乎就是擔心被搶了風頭罷了!”
申息何曾被他頂撞過,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儒家子弟都像你這般迂腐!我法家最看不慣這等沽名釣譽之輩,你竟還要與之為伍,實在叫我不齒!”
裴淵撇了撇嘴,腮幫子鼓鼓的,驀地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往門口拽。
申息吃了一驚,跌跌撞撞被他拽到門口,一個趔趄跌出門去,一手的泥,轉頭一看,裴淵扶着門大聲道:“既如此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你且記着,以後再說桓澤先生壞話,我定不饒你!”說完嘭的一下摔上了門。
申息嘴巴張得老大,這小子腦子壞了吧?
易姜這邊已經安頓好,正準備吃晚飯。
一盅煮熟的羊肉,沒有切開,一整塊放在裏面;一碟圓面餅,表面暗黃;一盤魚,看起來倒是挺正常;除此之外還有一碗粟米飯。雖然賣相不怎麽樣,但居然出奇的香。
分開飲食是禮節,所以飯菜是兩份的,聃虧和她一人一份。
易姜其實有點受寵若驚,因為之前在清風寓的時候他們是一天兩頓,她總是吃不飽又不好意思說,現在到了長安君這兒居然恢複一日三餐了。
從這點來看做門客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能吃得飽啊。
聃虧埋頭吃飯不吭聲,很快就将食物消滅殆盡,擦幹淨嘴巴對易姜道:“姑娘慢用,我出去一趟。”
易姜點點頭,目送他出了門,起身在屋子裏找了卷沒書寫過的竹簡,打算記上今天的見聞。
可惜她的毛筆字寫的太醜,加上竹簡的篇幅也有限,只能鍛煉自己的縮句能力,最後用一句話概括了事件經過——長安君是個記仇且有異裝癖的中二晚期少年。
不知道年月日,只能寫上第八十四天。
寫完覺得舒坦多了,她藏好竹簡,繼續吃飯。
不一會兒,聃虧大步流星地回來了。易姜還在跟那整塊的羊肉搏鬥,就聽他道:“姑娘,有你的信。”
易姜的胃口一下損失大半,擡頭看着他:“平原君寄來的?”
聃虧搖搖頭,神情有些微妙,伸手将信遞了過來。
易姜接過來一看,信封上什麽都沒有,只粘着根紫色的草,草有三葉,細長如穗。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擡頭問聃虧:“你确定這是寄給我的?”
聃虧正想說話,忽然有人插話道:“鬼谷派內部通信以細葉紫草為标記,收信人自然就是先生了。”
易姜轉頭一瞧,窗外趴着個青年,正盯着她看。二人目光相接,他忽然驚呼一聲,調頭就跑。
聃虧連忙追出去,口中大喝:“何處來的賊子!”
原本已經跑遠的青年忽然蹭蹭蹭又跑了回來,漲紅了臉怒視聃虧:“誰、誰說我是賊子!在下可是長安君府上的門客!”
聃虧一怔,易姜已經走到門口來。廊下燈火不夠亮堂,只能看見他半邊青灰色的衣裳和半邊圓鼓鼓的腮幫子。
“既然是門客,怎麽不走門呢?”
一聽易姜說話,青年的視線立即移到了她身上,神情很是激動:“啊啊啊……桓澤先生竟與在下說話了!”
“……”易姜摸不着頭腦。
青年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羞赧,理了理衣襟,走近兩步,朝她行了一禮:“在下裴淵,仰慕先生風采久矣,今日有緣得見,不想先生竟如此年輕。”
易姜明白了,原來是粉絲。
裴淵雙頰酡紅,早忘了跟聃虧的不愉快,盯着易姜的雙眼簡直在發光:“淵生平有一願,願與先生暢談一番,死不恨矣。不知先生可否賜教?”
“這個嘛……”易姜擡頭望了望隐在雲層中的月亮:“時候不早了,不如下次吧。”
裴淵一拍腦門:“是是是,是淵心急了,先生還有信件要看呢。”
易姜也想起來這事來了,那信還不知道是誰寫給她的呢,再說她在這兒簡直是個文盲,就算知道誰寫的信也看不明白說的什麽。
真是要命,除了寫信你們就不能直接捎口信?
聃虧走近兩步,朝裴淵見禮賠罪,但神色依然不快:“敢問先生是如何知道鬼谷派傳信标記的?”
易姜收神看向裴淵,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身上。聽聞此言,裴淵立時挺直了胸膛:“實不相瞞,在下與這代鬼谷先生頗有淵源?”
“哦?”不只是聃虧,連易姜也來了興趣:“是嗎?什麽淵源?”
裴淵眉眼之中皆是得色:“我曾在雲夢山中做過鬼谷先生三天的鄰居!”
“……”
“……”
聃虧默默轉頭扶了一下易姜:“姑娘還是進去看信吧。”
“說的也是。”易姜返身回屋。
裴淵沒得到期望的回應,怏怏跟進屋來,不敢除鞋入席就座,就站在一邊看着易姜。
窗外晚風徐徐,白衣寬松,衣袖帶風,裴淵覺得她連抿唇皺眉的側臉看起來也是那般地與衆不同。
啧啧,不愧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啊!
聃虧朝他眼前橫擋了一步:“桓澤先生要看信了,先生先請回吧。”
“啊……那淵改日再來拜見先生吧。”裴淵心滿意足又依依不舍,口中說着要離開,腳步卻是慢吞吞的。
易姜拆開信函,掃了一眼那天書一樣的文字,心不在焉。一直到裴淵出了門,她轉頭對聃虧道:“我前些時候在牢裏受了點苦,眼睛在晚上看東西常有看不清的時候,不如你來替我閱讀這信吧。”
本以為聃虧會答應,誰知他竟退後一步連連搖頭:“不可,這信必然是公西吾寄來的,你們師兄妹之間的信函,我一個外人看不好。若是晚上閱讀不便,姑娘不妨等明天白天再看好了。”
“啊……也好。”易姜低頭将信納入袖中,一邊琢磨着,當務之急還得學認字啊。
想了片刻,她忽然有了個主意,起身在屋裏随便找了份竹簡遞給聃虧:“你替我将這個送去給裴淵,就說我請他替我謄抄一份。”
聃虧看了一眼手裏的竹簡,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照辦去了。
那邊裴淵整個人都激動了,嗷嗷,桓澤先生居然請他謄抄書籍!今晚不睡啦!
☆、修養四
四月到了末尾,日火漸濃,連風都沾染了熱氣。長安君府後院內草木顏色又深了幾分,樹頭枝葉舒展,一直連接到屋舍窗前,就快搭在聃虧的肩上,而他正扒着窗頭朝裏面悄悄張望。
屋中漆桌竹席,垂簾焚香,裴淵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拿着竹簡,來回踱步,誦讀聲朗朗入耳。
旁邊案後,少女雙腿盤坐,束着的發髻不知何時松散了,就這麽搭在腦後,身上的白衣鋪在竹席上,衣擺皺成了一團。她左手托腮,垂眼盯着右手舉着的竹簡,長長的眼睫在眼下遮出一道淺淺的影子,臉色依然蒼白,但目光靈動,看起來比之前有精神多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聃虧真不敢相信這是桓澤本人,以前她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樣,何曾有過這樣随性不羁的時候?
他的目光又掃到裴淵身上,心道真是古怪,她怎麽就喜歡上聽這小子念書了?而且翻來覆去念那一本書,不嫌煩?
難道……
聃虧腦中靈光乍現,捂着胸口一直退到樹幹邊才停住。
不是吧,難道她看上這小子了?!
聃虧覺得無法接受,這種感覺就像是要把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嫁給一個不成器的混蛋一樣讓人忍無可忍!
正無法自拔中,身後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聃虧沒好氣地回頭,一看到來人,連忙正色見禮:“長安君。”
老趙王的喪期已到末尾,太後卻仍舊悲痛不已。為了安慰母親,趙重驕近來頻繁出入宮廷,這會兒顯然也是剛回來,身上繁複的朝服還沒換下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在赫赫金冠下一襯托,倒是少了許多青澀稚氣。
大概是聽到了屋中的誦讀聲,趙重驕歪了歪腦袋朝門口瞥了一眼,又笑眯眯地收回視線:“聽說桓澤先生最近一直跟裴淵在一起啊。”
聃虧點頭稱是。
“我聽申息說,桓澤先生這是在拉攏裴淵,另有所圖,所以二人成天膩在一起,不會是真的吧?”
要不是見識過他翻臉不認人的架勢,聃虧都快相信他這善良的笑容和溫和的語氣了。“當然不是真的,長安君怎能相信小人之言,桓澤先生是來為您效力的,豈會另有所圖。”
“是嘛,”趙重驕側過身子:“那你們對峙吧,我看着就好。”
聃虧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站着個人,中等身材,身着黛衣,眉眼間滿是忿忿不平,想來就是那個申息了。
“你說誰是小人?”
聃虧垂眼看他,這樣的他一個可以打十個,實在是懶得計較。
“如何?無話可說了吧?”申息轉身向趙重驕行禮:“主公明鑒,桓澤小小年紀有什麽資格進府?您留着此人定是禍患。”
長安君居然徑自坐去一邊的大石上了,像是嫌熱一樣,一手扯着衣襟,含笑點頭。
申息見他被說動了,越發來勁:“桓澤若真有本事,進了府又豈會不盡心為主公效力,反而整日與裴淵混在一起?息認為她只是空有虛名罷了!依息之見,不如……”
“申息!”驀地傳來一聲斷喝。
申息話音頓止,轉頭一瞧,裴淵正大步朝他走來,瞪着眼睛鼓着腮幫子,邊走邊撩袖子:“我早說過,你敢再說一句桓澤先生的壞話我就不饒你,你且等着!”
申息沒見過他這模樣,竟怯怯地退了一步:“怎、怎麽,你還敢打人不成?”
裴淵沖過來揪住他的衣領就是一頓狠捶:“打你怎麽了!你自認出身高貴瞧不起我就算了,還敢瞧不起桓澤先生,倒要叫你瞧瞧我們儒生是不是那麽好欺負!”
易姜跟出門來,看見那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人,有點哭笑不得。
申息是個權貴子弟,只有嘴巴厲害,哪裏動的了手,幾下就被打倒在地上,嗚呼哀嚎,一邊斥責裴淵枉讀聖賢之書,一邊可憐巴巴地向長安君求救。
易姜這才知道原來長安君也在,眼睛一掃,這位王室貴胄在樹底下的大石頭上蹲着呢。
趙重驕不僅毫無形象地蹲在大石頭上,還支着額頭看着她,根本沒有看一眼那邊的“戰況”。
時将正午,樹蔭遮日,仍有點點餘光漏洩于廊前。易姜雖然一直以男裝示人,但此刻立于廊下,長發松散,寬袍翩翩,整個人比衣冠齊整的時看起來要柔和許多。
趙重驕上下打量她半天,扯了一下嘴角笑了:“原來你真是個姑娘啊。”
“……”易姜心裏提防了半天,沒想到他居然冒出這麽一句,抿了抿唇道:“我也從沒說過我是男子。”
趙重驕的視線在她胸前盤桓兩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移開視線。
易姜有點腦血上湧,幾個意思?老娘這是還沒發育完全好嗎!想當初……
“罷了,”趙重驕起身,朝那兩個已經在地上滾作一團的家夥擺了擺手:“二位先生住手吧。”
聃虧抱着胳膊憋着笑在邊上看了半天熱鬧,聽他發話才上前幫忙分開二人。
裴淵額頭上汗都出來了,紅着臉向趙重驕見禮:“淵與桓澤先生誦讀詩書乃是研讨絕學,卻被申息說成這般!淵一時氣憤,忍無可忍,還望主公見諒。”
趙重驕溫和地笑笑:“我已明了,先生寬心。”
“主公豈能輕易相信他們!”申息捂着半邊腫高的臉頰爬起來,灰頭土臉。
裴淵眼睛又瞪了起來,趙重驕趕忙豎手制止,對申息道:“桓澤先生若真如你所言有拉攏人的手段,那也是她的本事。得此能人,我當慶幸才是啊。”
申息無語凝噎。
“行啦,都散了吧,我可待不下去了,得趕緊換了這身衣裳去。”趙重驕擡袖遮了遮太陽,擡腳就走。
申息轉頭掃了一圈那三人,哪裏還敢再待下去,捂着臉跑了。
易姜注意到裴淵的手背上留了幾道血印子,憋着笑道:“快塗點兒藥吧。”
裴淵氣鼓鼓的臉頓時洩了氣,看向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先生對淵這般上心,淵受寵若驚。”
聃虧眼皮狠跳幾下,走過去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走吧,我去給你擦藥。”
裴淵差點摔個狗啃泥,竟也沒怪他,擡頭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易姜,看得聃虧肝火旺盛,拽起他就走。
易姜轉身返回屋內,看着案頭散開的竹簡,嘆了口氣。
為了一封信她也是蠻拼的,先是請裴淵謄抄一份竹簡給她,再請他為自己誦讀原文,過程當中她就對着複印本根據他念的讀音來逐個記憶。
這是個笨方法,但挺有用。畢竟都是漢字,有不少長得還挺像的,這陣子下來她已經能認識不少字了。就是寫起來還是太困難了點,為了盡快上手,她只能晚上一個人偷偷的練習,免得被聃虧發現破綻。
唉,當年要有這麽刻苦,早考上清華北大了。
她左右看看,趁現在沒人,趕緊找出公西吾的信,試着重新閱讀。
字是認識了不少,可這晦澀難懂的文言句式也夠讓人頭疼的。最後她只看明白了幾個詞彙,其中居然有“長安君”。
一個把她丢進大牢的人還跟她保持書信往來本就不對頭,居然還提到了她的金主,易姜忽然想到關鍵,背後驚出一身冷汗。
聃虧說,信件是他當晚去城中一個友人住處取來的。公西吾既然只能将信寄給別人轉交,應該并不知道她已經出獄。但他偏偏又在信中提到了長安君,這說明他明明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
她至今不知道公西吾身在何方、做些什麽,他卻對自己了如指掌。
這人有點可怕啊……
也不知道聃虧到底給裴淵上了什麽精貴的藥,一直到天黑才回來。易姜屋內沒有點燈,他站在門邊觀望了一陣才走進去。
“姑娘?”
“我在。”
案後一團人影動了動,聃虧趕緊找了油燈點亮,火光立時映照出他眉飛色舞的臉。
他才不會說自己方才已經警告過裴淵了呢!
“聃虧,”易姜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坐正身子,一本正經地看着他:“你說,我若有心修好,公西吾有沒有可能接受?”
聃虧先是一愣,接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姑娘與公西先生就好比廉頗與藺相如,你說呢?”
易姜大大地松了口氣:“你是說只要有個類似‘負荊請罪’的契機,我們就能重歸于好?”
聃虧莫名其妙:“負荊請罪?什麽負荊請罪?”
“廉頗負荊請罪啊!”
聃虧搖頭:“虧從未聽說過什麽負荊請罪,廉藺二人關系惡劣,天下皆知,至今沒有和好過。姑娘和公西先生雖然不至于像他們那般,但鬼谷派弟子彼此就是對頭,這點是永遠都改不了的。”
“……啊?”易姜懵了,懵在了不是重點的重點上。
☆、修養五
負荊請罪的故事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聃虧居然說從沒聽說過,這也太奇怪了。易姜太過驚訝,以至于都把公西吾的信都給抛諸腦後了。
因為這事她一整晚都沒睡好,第二天頂着黑眼圈借機問了一下婢女,結果他們也是紛紛搖頭。
難道是還沒到時候?易姜琢磨着,不如找個機會去問裴淵。
午後有風,院中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沙沙作響。易姜走到門口就看見聃虧在練劍,她覺得新奇,不禁多看了幾眼,可惜聃虧一看到她就停了動作。
“姑娘怎麽不歇息一會兒?”
易姜從沒午睡的習慣,搖了搖頭說:“我正打算去見裴淵呢。”
聃虧反手将劍負于身後,快步上前:“姑娘別去了!”
易姜一愣:“為何?”
“呃……我是說,我替你去叫他來就好,你不用親自去。”
易姜點點頭:“那也好,麻煩你了。”
聃虧二話不說,腳步匆匆地走了。
易姜回到屋內坐等,一邊在心裏組織語言,力求待會兒要不露痕跡地問出自己需要的答案來。
很快聃虧就回來了,站在門口朝易姜搖了搖頭:“裴淵正忙,無暇來見姑娘,我看還是下次吧。”
易姜心道難怪這貨今天沒過來,往常一拉開門就看到他了,比誰都積極。
到了晚飯時間,她又想起這茬,準備再去找裴淵,但是剛出門又被聃虧搶了先。
“姑娘坐着便好,我去請裴淵來。”
易姜只好再坐等,結果聃虧回來依舊說:“裴淵太忙了,姑娘還是等下次吧。”
易姜無奈,那貨到底在忙些什麽呢?
接下來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到裴淵,易姜漸漸也淡忘了要問的問題,每天專心練習已經學會的字,毛筆字寫的居然也沒那麽難看了。
天氣說變就變,是夜風起,大雨傾盆。
易姜睡得不好,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陣震天響的捶門聲驚醒,翻身坐起,就聽聃虧在外面喚她:“姑娘,長安君急着見您。”
這還是趙重驕第一次主動召見她,易姜拍拍臉頰趕走睡意,擺着一張高冷的臉進入戒備狀态,這才拉開門跟聃虧出發。
屋外伸手不見五指,聃虧站在門外,撐着把傘護着手裏的燈籠,肩頭被雨水淋濕了半邊。
易姜跟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院走,覺得這拖拖挂挂的衣擺真是累贅,簡直一路走一路搏鬥,等到了地方,鞋子到小腿都濕透了。
廳中燈火通明,兩排桌案,殘羹冷炙,分明就是一幅剛剛散宴的情景。
趙重驕倚靠在上方案後,散發不羁,身上披着件素白的衣裳,手裏捏着根筷子心不在焉地轉着。大概是被太後訓了話收斂了,他這次沒穿大紅的,但仔細一看,那還是件女裝。
才多大的人就學會夜夜笙歌了,不愧是王公子弟。易姜止住腹诽,一本正經地見了禮。
趙重驕擡眼看過來,未語先嘆。
易姜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模樣,好奇道:“主公好像有什麽煩心事?”
趙重驕将筷子丢進案上壺中,铛的一聲脆響:“秦國攻趙了,先生如何看?”
易姜僞裝的高冷有點繃不住,一上來就這麽棘手的問題,太強人所難了吧。
身着女裝的趙重驕神色郁郁,雙眼微垂,真是我見猶憐:“秦國不僅攻了趙國三座城池,還扣留了我叔父平原君,如今朝中都在商議對策,王兄只想着息事寧人,全無主見,我該為母後分憂才是。”
易姜心想難怪呢,這麽久平原君都沒過問她一下,原來是被請去秦國喝茶了。
趙重驕久不見她回答,心中不悅,驀地擡眼,眼神如刀:“先生就沒什麽好對策嗎?”
易姜暗暗吞了吞口水,強自鎮定道:“兩國交戰是大事,桓澤不敢輕易做出判斷,主公見諒。”
趙重驕神色緩和下來,哼了一聲:“平原君好歹是先生故主,先生可不能見死不救。”
“那是自然……”易姜後背冷汗涔涔而下。
離開大廳時天已經有些蒙蒙亮。大雨如注,院中花草全都臣服地耷拉下頭顱,細石鋪就的道路上濺起一陣一陣的水花。
易姜舉着傘怏怏地跟着聃虧往回走,一路都沒什麽興致。一直到了後院,耳中忽然聽見裴淵的聲音就在附近,她才擡起頭來。
前面開道的聃虧忽然回過頭來,展臂攔住去路:“姑娘注意,我們從旁繞道吧。”
他這模樣簡直就是一幅“前方高能預警,非戰鬥人員速速撤離”的架勢,易姜莫名其妙:“忽然繞道做什麽?我聽見裴淵聲音了,正好找他呢。”
聃虧又攔了一下:“繞道更近一些。”
正說着,裴淵已經到了跟前,見到易姜立即沖了過來,傘都給扔了:“先生啊,可算見到您了啊!”
易姜将傘舉高替他擋雨:“這話該我說才是,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麽呢?”
“淵一點不忙,奈何……”他剜了一眼旁邊的聃虧,忿忿道:“奈何聃虧先生阻撓,不讓我見您!”
易姜看了一眼聃虧:“這怎麽可能?”
“千真萬确!”裴淵挺直胸膛,正視聃虧:“淵一直所願不過是與桓澤先生暢談天下大勢罷了,聃虧先生何苦一直阻攔?”
聃虧哼了一聲:“暢談随時都可以,何需天天黏着姑娘。”
裴淵氣地跺了跺腳:“那是探讨絕學、探讨絕學!”
他腳下泥水飛濺,易姜趕忙阻止:“好了好了,想來是聃虧誤會了,我知道你是想與我暢談……這個好說……”她轉身要走,忽然靈機一動,一把扯住裴淵衣袖:“說到暢談,不如就現在吧。”
“當真?”裴淵低頭看看自己被她握住的袖口,一臉興奮,難以自抑:“好好好!”
聃虧在旁眼角抽搐,無人理會,心塞無比。
易姜領着裴淵回到屋中,顧不上換衣服就請他入座。
裴淵倒是講究,親手焚香,又添了佐料擱在案頭煮茶,理了理衣袖跪坐在易姜對面,這才開口:“先生打算從何處說起?”
易姜像是不經意提起一般道:“剛好我聽說了秦國攻趙一事,不知你有何看法?”
裴淵一拍大腿:“此事淵也剛知曉,方才就是想來找先生商議呢。”
“那正好,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然後做個參考。易姜默默在心裏補充。
裴淵皺了皺眉頭,看慣了他興奮緊張的誇張模樣,還真不習慣他一本正經的時候。
“秦相範雎與魏相魏齊有仇,如今秦國攻趙,蓋因平原君收容魏齊所致。只要交出魏齊項上人頭,平原君和趙國都可以免于危難之中。但君子踐行仁義,交出魏齊實在有失君子風度啊。”
易姜聽明白了。也是好笑,秦國打着替相國報仇的名號來攻打趙國,根本就沒想過什麽仁義,也就儒家還想着這兩個字了。“那依你看,有什麽好的對策麽?”
裴淵搖頭:“秦國虎狼之師,大軍齊發,沒有好處是不會回頭的。”
易姜托腮,也就是說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了,鬧心。
裴淵觀察着她的神色,斟酌道:“先生可有什麽想法,不妨說來讓淵學習一二。”
易姜臉色一僵:“想法……當然是有的,只是情形複雜說不清楚,我看還是改日再詳談好了。”
裴淵瞬間洩氣,神色恹恹:“先生到底是不肯與淵促膝長談,唉……”
易姜連忙道:“不不不,絕對不是這樣,我已經答應了你,豈會出爾反爾呢。”
裴淵這才恢複了生氣,盛了茶湯,雙手奉到她跟前:“先生能這麽說,淵就放心了。淵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應呢?”
這裏的茶味道古怪,易姜實在喝不下去,裝模作樣地端起來碰了一下唇又放下:“什麽事,你說說看?”
裴淵抿着唇笑,眼睛在燭火下熠熠發光:“淵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得到先生引薦,見一見您的師兄公西吾。”
“……”易姜不妨他提到公西吾,愣了愣。
裴淵的目光看着她,漸漸有些飄渺:“淵當年曾有幸得見公西先生一面,其風采絕世,記憶猶新啊。鬼谷先生門下有公西先生這樣的高徒,桓澤先生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淵對先生崇敬之至,乃是發自肺腑。”
明明是贊美之言,這一瞬間,易姜的心頭卻仿佛有千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
什麽玩意兒,原來這貨不是她的腦殘粉,是公西吾的啊!
然而秉着高冷信條,她只能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待我見到我師兄,這個好說,好說……”
☆、修養六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終于停了下來,露頭的日光裏熱氣又重了一分。
易姜這些天心情就沒好過。一是那天在趙重驕跟前用了個緩兵之計,還不知道趙重驕會不會追着她要對策,二來裴淵那厮這幾天總是肆無忌憚地在她面前提及公西吾。
真心疼自己,粉絲那麽熱情,偏偏本命不是她。
早上“粉絲”又來與她“探讨絕學”,書念到一半,他朝窗外看了看,大概是沒見到聃虧在,笑容滿面的從懷中摸出份竹簡來:“先生,有件東西我想請您看一看。”
易姜從那堆密密麻麻的篆體字中擡起頭來:“什麽東西?”
裴淵将竹簡雙手遞過去:“淵将近來心得寫成此文,願聽先生賜教。”
易姜展開閱讀,因為有的字還不熟,連猜帶認,速度很慢。但裴淵看在眼裏,只覺得她對自己的文章讀地分外認真,又緊張又激動。
這段時間惡補式的學習還是有用的,易姜居然看明白了大概,只不過心裏不以為意。
裴淵到底是個儒生,看什麽都要帶着仁義道德的眼光。可這是戰國,仁義和道德哪裏比得上開疆擴域。這些觀點在她看來甚至是有點迂腐和愚蠢的。
如果她以易姜的身份,當然可以暢所欲言,但她又是桓澤,有些話不能随便說。所以猶豫了片刻,她只能說:“我覺得很有道理,你應該呈給主公看看。”
裴淵雙目炯炯,紅光滿面:“連先生都這麽說了,那我這就呈去給主公過目。”說着就蹭蹭蹭跑出去了。
易姜摸摸鼻子,趙重驕既然能留他在府上,肯定是欣賞他的觀點的,應該會覺得很不錯吧。
聃虧的腦袋忽然從窗口幽幽冒出來,下巴擱在窗臺上,眼睛盯着裴淵離去的屋門,語氣哀怨:“那小子總算走了。”
“……”
可惜聃虧高興的太早了,不過片刻,裴淵居然又跑回來了,還沒到門口就喚着易姜:“先生,先生,快來,大事不好!”
易姜本來心裏就揣着擔憂,聽到這話眉心一跳,立即站了起來:“怎麽了?”總不可能秦國已經這麽快就打到門口了吧?
裴淵氣喘籲籲,奔進門來拖住她衣袖:“先生随我來就知道了,快!”
易姜只能由着他把自己扯出門。
窗臺後的聃虧表示不能忍,趕忙跟了上去。
裴淵扯着易姜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前院才停住。院子裏婢女下人跪了一地,四下靜默,只傳出隐隐的抽泣聲。
易姜這瘦弱的小身板兒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一眼看到眼前場景,駭得捂住嘴巴才沒叫出聲來。
一個下人歪倒在地上,捂着半邊胳膊,嘤嘤哀泣,氣若游絲。地上一大灘血漬,旁邊是被斬斷的半截手臂。她的目光順着血漬緩緩移到旁邊的劍尖上,往上是金冠朝服、怒氣沖沖的趙重驕。
“先生,”裴淵悄悄戳了她一下:“快勸勸主公,你說的話主公一定會聽的。”
易姜感覺腦袋裏全是那猩紅的血漬,手心裏全是汗,哪裏知道該說些什麽。但那個下人眼看就要不行了卻沒人阻止,她又看不下去,只能強作鎮定地開了口:“主公……因何動怒?”
趙重驕驀然擡眼朝她掃來,易姜下意識就想後退,幸虧裴淵就緊貼在身後,這才沒失态。
“居然驚動了先生。”趙重驕冷笑一聲:“沒什麽,覺得礙眼就砍了個下人罷了,先生不必在意。”
“……”易姜無話可說,在她看來不合理的事情,在這裏卻是天經地義。
裴淵忍不住,上前一步見禮:“主公息怒,既已責罰,便就此饒過他吧。”
“二位先生親自求情,我自然要給個面子。”趙重驕随手丢了長劍,擺了擺手,那個下人總算被擡下去了。
四周的人聞風而散,不敢近前半分。
趙重驕的臉色依舊不好,仿佛整個人都積壓着一身的怒火,來回踱步,忽然瞥了一眼易姜:“之前先生說兩國交戰,不敢輕易做出判斷,我今日才知道緣故。”
易姜仿佛懸了塊大石在心口,難道他知道自己沒真本事?
哪知趙重驕自顧自道:“你是早知道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吧?”
那塊大石轟然落地,易姜一本正經道:“主公英明。”
“英明?”趙重驕一腳踏在劍刃上,冷哼一聲:“也罷,先生随我走一趟吧。”
易姜心裏當然是不樂意的,但是看了看他腳下的劍,只能僵硬地點頭。
趙重驕率先走出了府門,裴淵拉住易姜,小聲提醒道:“我第一次見主公這般生氣,先生一切小心。”
一旁的聃虧聽了這話有點不放心,想要跟過去,到了門外,卻被趙重驕阻止。眼見着易姜登上了驷馬車駕,他沒好氣地把裴淵揪到一邊教育了一頓:“若是姑娘有半點差池,我為你是問!”
裴淵一臉無辜:“與我何幹?”
“還不是你把她拉來攙和這事的!”
“……”裴淵無言以對。
在長安君府宅了那麽久,這是易姜頭一回出門。馬車速度很快,所以特別颠簸,她簡直不敢放松全身力氣坐下去,怕屁股被颠散架了。悄悄瞥一眼趙重驕,他倒是坐得穩當。
印象裏趙重驕頂多有點超出少年的狡詐,大多數時候還是和顏悅色的。雖然他的和顏悅色總讓人覺得沒安好心,但像今天這樣難以遮擋的憤怒還是頭一回見。
照理說向齊國求救不是有出路了嗎?他這麽生氣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