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麽?易姜心裏盤算着,提心吊膽。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結束了她痛苦的乘車經歷。她拖着僵硬的雙腿跳下車,擡頭一看,眼前一座巍峨的城門,四周都是衛兵。

“走吧。”趙重驕率先開路。

進了門往裏是長長的一條通道,中央開闊,四面高牆塔樓,前方還有一道城門。等再進入這道門,易姜呆了——廣場開闊,兩排黑甲盔帽的士兵持斧钺而立,道寬且長,往前是三道雕欄石階,其上是赫赫殿宇。

原來剛才那不是城門,是宮門啊!

趙重驕一路都沒說什麽話,帶着易姜朝前走,所過處衣袂翩翩的侍女、三三兩兩的內侍,甚至有衣冠肅整的官員,無不停步向他見禮,他卻一概不予理會。

過了主道,轉了個彎,拐上了一道回廊,前方的殿門已經能看到。一個素衣內侍快步迎上前來,向趙重驕見禮:“見過長安君,長安君可是要求見太後?”

趙重驕哼了一聲:“不見太後難道見你麽?”

內侍讪笑:“長安君說的是,只是太後正在見左師大人。”

“觸龍來了?”趙重驕一手揪着衣擺,忿忿道:“我知道那老東西要說些什麽。”

內侍吓得不敢作聲,小心翼翼退開了去。

易姜覺得“觸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以前學過一篇課文叫《觸龍說趙太後》,一下如同醍醐灌頂。

秦國攻趙,趙求助齊國,齊國提出條件,除非趙國送趙太後幼子入齊為質,否則絕不發兵來援。趙太後不肯送子入齊,觸龍谏言,最終成行。

那個人質不就是長安君嘛!

不一會兒,殿門裏走出個老者,頭發花白,拄着拐杖,腳步緩慢。內侍扶着他往宮門口送,他從廊下經過,看到了趙重驕,臉色一下變得有點尴尬,顫巍巍地見了個禮。

趙重驕笑得人畜無害:“左師前來,想必已經勸動母後送我入齊了吧?”

觸龍嘆息着搖了搖頭:“老朽已經盡力,太後卻依舊不肯退讓半分,只好作罷。”

易姜皺眉,什麽意思?觸龍說趙太後不是說動了嗎?怎麽他說沒成功呢?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啊!

然而眼前老人的模樣,半分不像在騙人。

易姜忽然想起“負荊請罪”的事,終于意識到什麽。

這裏的歷史好像跟她所知道的有點不太一樣……

☆、修養七

趙重驕聽了觸龍的話似乎有些得意,拂袖轉身,示意易姜随自己走。

易姜邊走邊回頭去看觸龍的背影,恨不得上前扒着他雙肩一頓猛搖:“大哥你有照着課文裏的那樣說嗎?是不是勸的時候沒走心啊!”

可惜腳下已經進了殿門。

殿中青銅雅器,垂簾懸帳。趙太後側卧在榻上,玄色深衣肅穆莊重,隔着袅袅香煙看不清楚模樣。

易姜這段時間跟裴淵讨論儒家禮儀之道,暗中學習了許多,行禮姿态是沒問題了。然而趙重驕根本沒給她時間見禮,徑自快步上前,在太後榻邊跪坐下來。

“還是母後好,沒有真将我送去齊國做人質。”

趙太後的聲音很輕緩:“但是這樣也救不了趙國了。”

趙重驕連忙握住她手:“母後這話如何說得?姐姐貴為燕王後,為何不向燕國求救?燕國絕對不會要求我去做人質,何須向齊國低頭?”

趙太後搖頭:“燕王後是你姐姐,可燕國做主的不是你姐姐。燕王不願意相助,趙國的盟友就只剩下齊國。我雖拒絕了觸龍,但總覺得不是滋味啊。”

趙重驕抿緊唇,緩緩伏在趙太後膝頭,像只溫順的小羊:“母後難道還是要送我走麽?”

“吾兒……”趙太後微微坐起,探出身子,露出脂粉未施的臉。

她居然還很年輕,看着頂多三十多歲的樣子,五官秀麗。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丈夫剛過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蒼白虛弱。她的目光落在兒子頭頂,手拍着他的肩,語氣哀傷,但神情堅毅,沒有半分表露出來。

易姜原本是抱着欣賞歷史人物的心态在看她,忽然跟她擡眼望過來的視線撞了個正着,猛然想起好像規矩是不能随便張望,又趕緊低下頭。

“這位想必就是你府上的桓澤先生了吧?”

趙重驕根本沒看一眼易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趙太後拍怕他,示意他起身:“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單獨與桓澤先生說。”

趙重驕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轉身經過易姜身邊時淩厲地看了她一眼。

易姜當然明白他是要警告自己替他說好話,不然也不會帶她來這兒了。

趙太後命人将垂簾卷高,朝易姜招招手:“請先生近前敘話。”

易姜慢吞吞地靠過去。

“先生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許多,我像你這般年紀,還沒有嫁來趙國呢。”

易姜心裏七上八下,口中只能稱是。

趙太後嘆息:“你與吾兒一般年紀,鬼谷先生放心将你放諸于這紛紛亂世,我卻不舍将吾兒送去齊國,果真比不上聖賢吶。”

易姜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太後真拒絕了觸……左師的提議麽?”

趙太後苦笑點頭:“臣子的智慧譬如百姓的賦稅,有時需要逼迫才能展現出來,但若遇上年成不好,就算逼迫也沒有用。此時趙國正值危急存亡關頭,我深知他們已經無計可施,卻還是想為吾兒耗上一耗。但其實,我心中早已下了決定。”

易姜萬萬沒想到做出送長安君入齊決定的恰恰是她自己,與觸龍毫無關系。這哪裏是課文裏說的那個不分青紅皂白只知道護短的趙威後。

趙太後朝她溫和地笑了笑:“今日就算先生不來,我也是要請先生來見一面的。我知道先生出身鬼谷一脈,但我并不想聽什麽治國之言,也不想求什麽對秦良策,只想請先生随重驕共入齊國。”

易姜怔了怔:“桓澤擔心擔不起這重任。”

趙太後豎了一下手:“先生不必過謙,你與公西吾是同門,天下皆知。鬼谷派的規矩我也略有耳聞,由你陪同重驕入齊,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易姜對她的話不是很明白。

然而趙太後并沒有解釋的意思,仿佛擔心她不願意,又許諾将來要給她千金良田,沒等她再給答複就命侍女送她出門。

所以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了。

趙重驕的怨氣可想而知,易姜回去後就躲在住處,隔着那麽遠都能聽見他砸東西的聲音。據說下人們都畏畏縮縮不敢接近,擔心缺胳膊少腿,整個長安君府一整夜都惶惶不安。

一直到深更半夜,趙重驕大概是平靜下來了,沒再傳來摔東西的響動。易姜正想倒頭睡覺,婢女跑來說長安君請她過去。

易姜提心吊膽地去了前廳,卻見裴淵、聃虧也在,就連這些天一直躲着自己的申息都在,半邊臉頰還腫着呢。

趙重驕坐在案後,身上的朝服從宮中回來後就沒換過,他掃了四人一眼,臉上居然有了笑容:“四位先生在我府上也有段時日了,我這個長安君怕是過不了幾天好日子了,就要去齊國做人質。除了桓澤先生之外,其餘幾位是去是留自己做主,重驕絕不強留。”

那三人面面相觑,聃虧最為驚訝,連連朝易姜遞眼色,大概是想問為什麽她被排除在外了。

趙重驕似乎覺得疲倦了,擺了擺手:“諸位好好想想吧,要走的随時可以走,不走的話就收拾行囊吧。”

四人行禮告退,申息步伐最快,一出門就消失在了夜色裏。

易姜想跑快也沒可能,聃虧和裴淵逮着她問東問西,将她那點睡意驅趕殆盡。

好不容易回到屋中,再也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趙太後的話。

為什麽趙太後會提到公西吾呢?聽她的意思,是因為公西吾和自己是師兄妹,而她知道鬼谷派的規矩,所以才派自己去齊國。

鬼谷派的規矩是什麽?同門互鬥?

那趙太後的意思就是,因為知道她和公西吾會互鬥才派她去?換句話說,她要借助自己來壓制公西吾,免得長安君吃虧?

所以公西吾在齊國?

易姜一下腦袋清明了,猛然翻身坐起,點亮燈火,翻箱倒櫃地找公西吾的信。

信別三日也當刮目相看啊,她湊近燈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着那封信,真是心潮澎湃。

沒想到信的內容居然是這樣。公西吾已經在信中明确地告訴她平原君被請去了秦國,趙國必危。國危必然求救,求救必然求齊。齊國女主當政,謹小慎微,必然要求人質。長安君是最佳的人質人選,并非良主,如果不能早做應對,就該遠離長安君。

易姜機械地托了托自己快要掉下的下巴,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還是趁早繳械投降比較好。

天亮時長安君府少了一個人。

號稱對主公最為忠心不二的申息半夜就翻牆跑了,無影無蹤。

裴淵跑來跟易姜說起這事時,易姜正在往口中灌那難喝的茶湯,好保證自己不打瞌睡。

裴淵坐在她對面,用竹簡狠狠敲了一下桌案,大嘆人心不古,仁義殆喪,對自己居然還曾将申息當做朋友多加忍讓的行為進行了深刻的自我檢讨。

直到聃虧進來叫他們收拾東西。

“這麽快?”易姜有些意外。

聃虧點頭,情緒不怎麽高:“趙國急着搬救兵,自然要趕緊把人送過去了,王宮的車馬都停在府門口了。”

裴淵聞言不再逗留,起身告辭:“我可不能背棄主公,定要追随到底,這就去收拾行囊。”

易姜找出那個專門用來記日記的竹簡,連同換洗衣服收拾在一起,也不過一個小包裹而已。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更不知道那虛無缥缈的千金良田能不能到手,她環視屋內一圈,真心不想走。

何況只要一想到公西吾可能就在齊國等着,簡直是坐立不安。

聃虧返回房間整理行囊去了,過了片刻後過來催促易姜上路,卻見她人不在屋內。在院中找了一圈,發現她竟在院牆邊那棵大樹上蹲着,背上背着包袱,一手攀上牆頭,已經朝院外探出了半邊身子,連忙問:“姑娘這是作甚?”

易姜僵硬地轉過脖子,語氣倒是一如既往地高冷:“嗯……我是覺得,我加入此行實在有些多餘。原本我只是受平原君之托而來,現在平原君人在秦國,長安君又要去齊國,此事大可以作廢了嘛。”

聃虧雙目圓睜,一踮腳扯住她胳膊:“姑娘怎可說這種話?你可是答應過平原君的!”

易姜皺眉:“又沒協議,口頭答應算什麽?”

聃虧眉宇間竟有了愠怒:“君子知恩圖報,一諾千金,平原君救出了姑娘,姑娘又豈能失信于人?”

“……”易姜無言以對,仔細想想,還有點慚愧。

她自以為是的認定古人愚鈍不知變通,卻恰恰忘了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品德。千百年時光磨滅了這個品質,而她居然還覺得理所應當。

“你說的是,我方才是随口開個玩笑的。”

聃虧松了口氣:“虧就知道姑娘不是這樣的人。”

易姜被他小心翼翼地扶下地來,笑得比哭還難看:“那是自然……”

☆、修養八

兵士開道,百姓圍觀。初夏的風溫柔又微涼,邯鄲城陌生又熟悉。

趙太後大概是心疼兒子,護送的車隊浩浩蕩蕩。送行官請出趙重驕,他身着廣袖深衣,一言不發地登上了車。易姜遠遠看了一眼,多少有點同情,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少年而已。

聃虧和裴淵擠擠攮攮地坐在後面的車裏,待易姜上了車,他們才稍稍安分了點,沒再你争我鬥。

辰時出發,駛出城門時太陽已經到了正當空。前方車馬忽然停了下來,易姜乘坐的馬車也随之停下。她擡頭望出去,趙重驕從車中探出身來,向後方高處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視線,什麽表情也沒有。

車隊繼續前行,易姜好奇地循着他的視線望去,城門上原來站着一行官員。正中的是個少年,抄手而立,玄衣迎風,頭戴垂珠冕旒,廣袖鼓舞。這造型必然是趙王無疑了。

看來趙王還是很挂念這個弟弟的,可惜趙重驕不領情。

齊國東靠大海,北有高山,物産豐富,民生安樂。車隊在出發後的第三天到達都城臨淄,撲面而來的是絢爛的陽光和微涼的山風。

實際上因為之前睡眠不足,易姜大部分時間都在車裏打瞌睡,偏偏為了維持自己高冷的形象還得強撐着,這一路走得迷迷糊糊,根本沒多注意一路上的情景。

邯鄲城中送來了個質子,自然引得百姓們紛紛圍觀,尾随車隊的百姓幾乎堵滿了大街。易姜揉了揉眼睛,扒在車門邊朝外張望,發現這裏的百姓比起邯鄲城中的穿着都很樸素,也難怪會對趙國來的人這麽熱情,那裏可是潮流中心呢。

一直到了驿館外才算清靜下來。

易姜早就受夠了颠簸的馬車,最先跳下車來,四周瞄了一圈就覺得不對勁,好像齊國都沒派人來接啊。

趙重驕這一路上都沒有與旁人說話,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高興,此時再來了這麽一出,連送行官員的臉色也不好了。易姜眼見他從車上下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尖上,心驚膽顫的。

趙重驕臉色陰沉,徑自進了廳中。

送行官員連忙追上前去,口中義憤填膺道:“長安君不必介懷,臣這便去齊國朝堂指責他們!”

趙重驕霍然停步轉身:“我們有求于人,還敢去指責他們?你還是趕緊請他們發兵要緊吧?”

送行官員尴尬地說不上話來。

易姜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進了門,生怕驚動這尊火氣正旺的大神。

一行人車馬勞頓,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驿站竟然沒有人招待他們用飯。送行官大加指責,最後終于送了飯菜過來,也是粗糙不堪,易姜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料想趙重驕已經要炸了。

趙重驕倒是沒口頭發作,但在屋子裏當着所有人的面掀了桌案,等于直接甩了齊國驿站一耳光。

送行官一頭的汗,忙裏忙外地給長安君重新張羅飯菜。驿站裏忽然走進來兩個青灰短衣的侍從,說是奉齊國相國之命,有請長安君去相府一見。

易姜聽到響動從屋裏探出腦袋來張望,一眼就看到趙重驕鐵青的臉。

他立于廳中,怒極反笑:“你們不曾派遣一個官員前來迎接我,現在反倒還要我親自登門去見齊相,這就是大國禮儀?齊王是我舅舅,不召我入宮見駕,反倒先見齊相,這便是君臣尊卑?”

兩個侍從被他這番質問弄得啞口無言,彼此對視一眼,悻悻然地回複這是相國的意思,他們無權過問,只負責傳話。

連侍從都敢藐視他,趙重驕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這樣的待遇,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忍了又忍才沒發作。

易姜也覺得挺無奈,一夕之間從天之驕子跌落塵泥,這落差的确是太大了些。

僵持良久,趙重驕的拳頭終于松開了,對侍從道:“我剛到齊國,身體不适,就讓我門下桓澤代為走一趟吧。”

易姜剛在心裏誇他顧全大局沒有動怒,沒想到下一句自己就被賣了,連忙縮回屋裏。

趙重驕恰好轉頭看向她屋門,見到她躲避之态,正如火上澆油,一下積壓的火氣全都竄了上來:“怎麽,桓澤先生如今也敢藐視我的命令了?”

易姜按按太陽穴,拉開門快步走出去:“主公有令,桓澤不敢不從。”

“主公倒是叫的不錯。”趙重驕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洩,見她這模樣更為光火:“先生自入府以來可曾為我這個主公做過半點有益之事?我盡心奉養你,如今卻落得這般地步,先生可曾出過一分力?”

易姜啞口無言。雖然這麽說對她不太公平,但她能力有限,沒能盡到門客的責任也是事實。更甚至她是在順應歷史的發展促成現在的局面,雖然現在已經知道歷史的發展和她所知道的根本不一樣。

“若非母後下令,只怕先生此時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吧?”趙重驕說到極怒,猛然抽出了腰間佩劍,驚得那兩個侍從連連後退幾步。

易姜只覺眼前劍光一閃,下意識眯眼後退,被衣擺絆着跌倒在地,擡眼就見到指着自己眉心的劍尖,頭皮一陣發麻。

廳中都是人,桓澤先生被劍指着跌坐在地上,名聲只怕也蒙了塵了。易姜忽然有點理解趙重驕的心理,他大概是想讓自己也陪着他一起跌落到塵埃裏,不過理解歸理解,可千萬別一個手抖真把她給劈了啊!

聞聲跑來的聃虧心急如焚,忍不住要拔劍上前阻攔,被裴淵眼疾手快地擋住,一邊好言好語地勸說趙重驕:“主公息怒,切莫因一時動氣折損良才啊……”

“哼。”趙重驕冷笑。

易姜習慣了他這說變就變的性子,還不至于慌亂,定了定神道:“主公只一味責怪桓澤沒有盡心幫助您擺脫眼下困境,實際上桓澤認為長遠來看,眼下情形對主公是有利的。”

趙重驕挑眉:“如何說?”

易姜掃視一圈,意思是你不會讓我在這兒說吧?

趙重驕也明白人多口雜,看她神情淡定,竟然也相信了幾分,只是手中的劍沒有半分退縮。

送行官察言觀色,一面遣散圍觀的齊人一面過來打圓場。

趙重驕瞥見那兩個侍從還探頭探腦的沒離開,臉上無光,當然聽不進去半個字。

易姜這小身板兒還是太弱,維持同一個姿勢半天,雙腿發麻,後背都汗濕了。

聃虧見狀再不肯忍,一把推開裴淵,拔了長劍便要去擋趙重驕,剛走近身前,腳下铿然一陣低吟,一柄劍斜插在他腳邊,輕顫不止,不僅止住了他的步子,連同趙重驕曳地的衣擺也被釘入了地面。

趙重驕微微一愣,手中的劍收了幾寸。

易姜口幹舌燥地轉過視線,廳門邊站着一個青年,身姿修長,玉冠白衣,臉頰瘦削,雙目深邃。

周圍齊人紛紛垂頭向其見禮,易姜并不認識他,但目光膠着在他身上離不開半分。

裴淵曾與她談論詩歌,讨論到美之一字,說道:“小美蘭芝玉樹,芳脂玉膏。中美氣度在內,風華在外。而不驕不躁,不偏不倚,眼中不見萬物,胸中海納百川,方為大美。”

她當時好笑地問:“小美和中美都還是形容人的,大美形容的只能是神吧?”

裴淵一本正經:“不,也有大美之人,譬如公西先生。”

易姜當時感覺自己受到了成噸的傷害,而這傷害現在忽然具象成了現實。之前裴淵多次跟她提及公西吾,贊美之詞多如牛毛,她全都忘了,卻在此刻全都鮮活地浮現在了腦海裏。

“師兄……”這大概是她唯一不用确認就能認出來的人。

“齊國上卿公西吾,特來迎接長安君。”那人屈首見禮,擡眼時視線輕輕落在易姜身上:“師妹。”

裴淵身子一軟,暈了。

☆、修養九

院中馬嘶人忙,齊國侍衛迅速進來分立兩側,侍女奉盞添香,這才是該有的迎接架勢,但趙重驕并不領情。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劍,又掃了一眼公西吾腰間的劍鞘,冷哼道:“這便是齊國待客之道?”

公西吾眉眼淡然,神色無波:“齊王重病,全國嚴禁鬥兇見血,在下出手是無奈之舉。”

“那麽齊相要我主動去見他,也是待客之道?”

“安平君乃武将,任相國不久,禮數難免有不周之處。”

趙重驕抿唇:“那你作為迎接之人姍姍來遲,又豈是待客之道?”

公西吾幽幽擡眼:“殿下并不是客。”

“……”趙重驕雙目圓睜,腳下一動卻被牽制了步伐,一怒之下揮劍斬裂了那截被釘在地上的衣擺。

公西吾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側身擡手做請:“質子府邸已經備好,請長安君移步。”

趙重驕收起長劍,冷眼打量他一圈,面色森寒,但終究忍了下來,拂袖出門。

等大隊人馬出了門,聃虧才扶易姜起來,抽出地上長劍,雙手奉至公西吾跟前:“虧未能照顧好姑娘,有負鬼谷先生大恩,請公西先生莫怪。”

公西吾接過劍納入鞘中:“先生俠義風範,并無不妥。”

聃虧再拜,被他托住手腕。

易姜正暗搓搓地想要挪遠一點,卻聽公西吾道:“久未見面,師妹難道不願與我一敘?”

她拍去身上泥土,深吸口氣,轉過身來時面沉如水:“你我有什麽話可敘?”

公西吾上下打量她許久,淡淡一笑:“我以為就眼下這般境地,師妹是有話要與我說的。”

易姜看着他衣裳上精致的紋飾,腰間的玉佩流蘇,再看看自己,嘴角微抽:“師兄打算去哪兒說?”

公西吾自衣袖內取出一方木牌遞過來:“明日午後三刻,我在稷下學宮等你。”

易姜接過來,再擡頭他已經出了門。

質子府邸就坐落在王宮附近,這大概是諸多不滿之中唯一可以讓趙重驕滿意的一點。

易姜到達時已經快天黑,因為裴淵暈了,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服聃虧摒棄前嫌背他走出驿館。

府邸不是新宅,陳設布局也遠遠比不上趙國的長安君府,前廳更是小的可憐,以前滿堂燈火,現在只點了兩盞。趙重驕披了件女裝,正在裏面坐着,半邊身子還隐在黑暗中。

易姜從廳外經過,他忽然擡頭喚了一句:“先生止步。”

白天在驿館被一頓羞辱,還被公西吾瞧得一清二楚,易姜心裏也不大痛快,一提衣擺就進了廳中。

“主公要說什麽?”

趙重驕見她連禮數都沒有,哼了一聲:“你之前說入齊為質在長遠來看是有利的,倒是給我說清楚怎麽個有利法。”

易姜昂了昂脖子:“士為知己者謀,主公不過将我當做發洩怒火的奴仆,我又何必再費心為主公出謀劃策。”

趙重驕嘴角一抽,險些發作:“怎麽,還要我向你賠罪不成?”

易姜豎手:“這樣好了,我先說出利害之處,若主公覺得有理,再向我賠罪不遲。”

趙重驕翻了記白眼,女裝之下竟頗具風情:“你說。”

易姜道:“主公此番入齊,雖為質子,實為功臣。功勞有二:其一,為趙國搬得救兵,解了趙國燃眉之急;其二,可在齊國周旋通融,讓齊趙兩國同盟更加穩固。他日主公回國,就會因為這兩樣功勞而地位鞏固,難道不是有利之處嗎?”

趙重驕神色幾番變換,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幾遭,閃爍不定,抿唇不語。

易姜知道他被說動了,就是礙着臉面死不承認呗。她早就想好好殺一殺這小子的脾氣了,一撸袖子,上去一把就剝了他的衣服。

“主公既然深知自己的責任,就該改頭換面,克己嚴律,莫要被齊人逮着把柄,你在這裏代表的可是趙國的臉面!”

趙重驕瞠目結舌,下意識抱起雙臂,第一次舌頭打結:“你……你居然剝我衣服?”

易姜面無表情:“主公還欠我一個道歉,我記着了。”

趙重驕眼睜睜地看着她出了門,依然無法回神。

雖然欺負了趙重驕很爽,但這快感持續了也不過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易姜就爬起床來,梳洗換衣,積極備戰。

稷下學宮位于臨淄附近的稷門,由齊桓公所建,專門延攬各國有學之士。這還是聃虧告訴她的,連身為劍客的聃虧都知道,可見這座學宮名聲之響。

裴淵已經恢複如常,一早就跑來易姜屋中,撓着門板不吭聲。

易姜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好笑地問了句:“要不你直接跟我去好了。”

哪知他竟然連連擺手:“不不不,還是算了,還是得請先生通融才行,不然我擔心公西先生不肯見我。”

“怎麽會呢?”

裴淵嘆息,左右看看,湊近她耳邊低語:“先生有所不知,據說公西先生乃晉國王公之後,晉國為趙韓魏瓜分,他怎肯見我這個韓國人呢?”

易姜挑眉:“你這消息可靠?”

裴淵搖頭:“不知真假,但小心點總是對的。”

易姜回味了一下昨日公西吾的氣質風度,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約定時間是午後三刻,但聃虧說距離稍遠,還得早點出發。易姜稍稍安撫一下裴淵,自己出門去了。

到底比不上還在趙國,以前她嫌棄馬車颠簸,現在整個質子府就一輛馬車,僅供長安君使用,她想坐都沒得坐。她到了府門邊才想起這茬,自己又不會騎馬,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一輛馬車遠遠駛來。

“奉上卿之命,特來迎接桓澤先生。”車夫彬彬有禮。

易姜也懶得客氣,欣然領受。

到達稷下學宮時,看日頭差不多時間剛好。大門處有兩個學子模樣的人守着,問人要憑證。易姜忽然想起公西吾給自己的木牌,取出來一看,上面寫着鬼谷二字,給學子看了一眼,對方立即拱手請入。

裏面出奇的廣闊,回廊樓閣,流水樹蔭,難怪會被稱作宮。易姜一路走來,随處可見三三兩兩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談闊論不絕于耳,但只要一看到她,交談立即停止,無不投來新奇的目光。

她站在橋面上,低頭看着潺潺流水,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見。雖然身着男裝,一本正經,但這張臉實在太過稚嫩了。再看看其他士子,或意氣風發,或年富力強,更甚至還有兩鬓霜白的老者,她這樣年紀的一個女孩子,的确是有點格格不入。

站了片刻,一個童子過來扯了扯她的衣角,擡手做請,引她前行。

易姜跟着他走了很遠的路,踏上回廊,看到了立在前方的公西吾。

朱廊碧瓦,綠草紅花,他褒衣博帶,高冠巍峨,朝易姜看了一眼,轉身前行。

夕陽斜入,地上人影一前一後,一長一短。

“我已在信中說明一切,師妹為何還來?”

單刀直入,夠直接。易姜看了一眼他的後背:“避無可避,自然要來。”

公西吾止步轉身,視線落在她身上。

易姜竟有些慌,他不是趙重驕那樣的少年,修長幹淨,成熟穩重,相貌出衆,而且長得還特別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被他盯着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你本就不該跟着長安君。”他音色沉沉,醇如佳釀,但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像是一個調子,聽不出情緒來:“跟随平原君尚能看做是入世,跟随長安君卻是出世。你出身鬼谷一脈,而非道家,怎可有避世之心?”

易姜一下就被他戳中了心思。的确,任何争權逐利的事情她都不想參與。門客不是一份簽了合同的普通工作,做得不好頂多被上級批評一頓,大不了卷鋪蓋走人,而是有可能要喪命的。

趙重驕雖然脾氣乖張,但至少沒有權利之心,又能給她提供衣食住行,有什麽不好呢?比起剛來到這裏就蹲大牢,現在能這樣混吃等死已經非常不錯了。

她當然不能這麽回答,于是道:“去長安君府不過是權宜之計,若非因為入獄,我也不用接受這權宜之計。”

公西吾眉眼間帶了些許笑意:“師妹這話像是在怪我?可當初明明是你自己要求與我比試的,還承諾一旦你輸了,便放棄對我的念頭。這麽久了,師妹應當放下了吧?”

對他的念頭?易姜擡頭盯着他的雙眼,倏然明白過來,尴尬地紅了臉。

還以為兩個鬼谷弟子鬥得多有格調呢,原來是為了感情問題啊!

她怕露出破綻,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都是陳年往事了,又何必再提?”

公西吾微微一笑,沒有作答,轉身繼續朝前走,“師妹與我不同,老師親手撫養你長大,對你寄予厚望,可千萬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易姜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只覺得壓力山大。

“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一直走到樓臺之下,公西吾從袖中取出一卷削的薄薄的竹簡:“這是老師以前留給我的,我已研讀完,現在交給你。”

易姜大感意外,居然還有這樣大方的同門,就這麽把一手資料給競争對手了,難道不該藏着掩着嗎?

“這……老師傳給了師兄,我拿不太好吧。”話雖這麽說,易姜的手已經伸過去了。

公西吾握着竹簡在她手心上敲了一下:“可不是白給的。”

易姜心中一跳,怎麽有種不祥的預感呢……

☆、修養十

公西吾并沒有接着說下去,因為先前傳話的童子又出現了,禀報說一切都已準備好,請他移步學宮正殿。

易姜之前就在猜測,公西吾把自己叫來稷下學宮,肯定不只是為了說幾句話這麽簡單,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

公西吾指了一下易姜,吩咐道:“這位是鬼谷派的桓澤先生,你随後請她去正殿,我先行一步。”

童子垂首稱是,恭送他離開後才請易姜舉步。

易姜不知道他們在準備什麽,只能跟他走。

童子領着她在四周轉了一圈,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敲鐘聲,他的腳下立即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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