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快了速度,也請易姜快行。
易姜走到半路,看到之前見到的那群士子也都陸陸續續朝這邊而來,料想這鐘聲是集合用的。
過了長廊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對面築有高臺,拾階而上,殿門洞開。童子将易姜送到這裏便離開了,她只好跟着魚貫而入的士子們一同進去。
殿堂素雅,華柱高立,進深極長。進門至上方主案臺邊鋪了厚厚的繪紋織毯,主案臺後立着一扇飛鳥紋飾的屏風,左右垂幔,随風輕動,想必後面還有很大空間。織毯兩側是齊整的案席,各有數排,看樣子容納百人不成問題。
士子們都找了案席落座,易姜見他們并未刻意尋找座位,便也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只不過故意挑了個後排,遠離主案。
衆人落座,一個侍從自屏風後走出,立在鶴形燈座旁高聲唱名:“相國安平君到——”
四下安靜,又有一人從屏風後走出來,濃眉大眼,方臉短須,身材魁梧,徑自在主案上落座。
原來這就是把趙重驕氣得半死的齊國相國啊。易姜知道他叫田單,因為出門前還聽見趙重驕罵他來着。看他穿着毫無紋飾的水色深衣,看起來挺樸素的一個人嘛。
上方的田單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開始了開場白,無非是天氣不錯,大家齊聚一堂十分開心之類的。
易姜根本也沒怎麽注意聽,她正在廳中四下搜尋,怎麽沒見到公西吾呢?
“那麽,就請諸位就此事暢所欲言吧。”
田單說到這裏,易姜才回神,前排已經有個士子站了起來,大聲道:“安平君此言差矣,齊國與趙國早有約定,只要送質子入齊便發兵援助退秦,如今又何須再拿出來讨論呢?”
田單道:“興兵原本就是大事,讨論清楚利害是應該的。”
易姜一愣,原來要讨論的居然是齊國要不要發兵?難道齊國要反悔不成?
那士子聽了田單的話連連搖頭:“立國不可無信,否則要叫天下恥笑啊。”
田單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動搖,招手叫侍從近前耳語了幾句。
侍從轉身去了屏風後面,不多時出來,交給田單一片竹簡。
田單掃了一眼竹簡,像是有了底氣,再開口中氣十足:“說到立國無信,趙國當為第一啊。前幾年趙國口口聲聲說要用焦、黎、牛狐三地換回被秦國攻占的藺、祁、離石。然而秦國交付三地後,趙國卻失了信,由此還引出了秦趙一場大戰。你們儒家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趙國失信在前,算不算失道呢?我齊國不願相助也是常情吧?”
“這……”那士子讪讪坐了下去。
對面一個白發老者站起身道:“餘認為,水能生木,木多水縮,強水得木,方洩其勢。齊國屬水,趙國屬木,而秦國屬火。趙國被秦壓制實乃火多木焚,如今唯有依附齊國克秦,方應五行之道。安平君何不順應軌跡,一助趙國,也可得守信美名?”
田單點頭:“陰陽家學說果然暗藏玄妙,令人耳目一新。”
然而侍從又從屏風後取了根竹簡出來交到他手中,他的話立即就變了:“天下諸國分立,而先生只有五行,那麽下次其他國家再戰,又該是如何屬性呢?”
白發老者微笑搖頭,仿佛感嘆夏蟲不可語冰。“也罷,安平君不信此道,自然難得精髓。”
這時有人起立道:“趙國王太後乃齊王胞妹,系出齊國宗室。齊趙姻親之國,要求人質已經不妥,如今又豈能坐視不理呢?”
易姜擡眼去看侍從,果然他又去屏風後取了根竹簡交給了田單。
田單掃了一眼道:“山東各國多年來互通婚姻,說來都有關系,然而齊國還不是吞并了宋國?燕國與趙國亦同為姻親之國,燕又可曾助趙?如今大争之世,談何姻親宗室呢?”
“學生以為……”又有士子站了起來。
易姜看着一個個人站起來,又一個個被田單駁斥回去,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來回穿梭的侍從身上。
駁斥衆人的不是田單,而是屏風後面的人。
終于四下寂靜,不是大家都沒話說了,也許是覺得沒必要說了。
一國相國公然在天下士子聚集之地無視國之誠信,那就是鐵了心要背信棄義了。
其實從易姜角度而言,不管別人怎麽決定,對她都沒什麽影響,千百年後這些都不複存在了。但對桓澤而言,她現在是趙國的門客,理應為趙國服務。
“我聽說今日學宮來了鬼谷派門人,不知可否一談見解呢?”
易姜擡頭,發現田單的目光正在四下搜尋,周圍的士子也紛紛扭頭尋找着。這下她就可以确定屏風後面的是誰了。
除了公西吾,誰還會特地把她揪出來?她問過裴淵,上卿是個很高的官位,現在看來,拿了上卿位子的公西吾還能左右相國田單。
易姜捏了捏手心,豁出去一般站起身來:“桓澤認為,齊國必須相助趙國。”
田單的視線遠遠投過來,上下打量着她,遮掩不住詫異,也不知是對她的人還是話:“田單願聞其詳。”
易姜大腦快速運轉,盡量搜刮語言:“秦國虎狼之心,天下皆知,此番攻打趙國并非為了什麽尋仇,而是他試探六國的一步棋。一旦趙國孤立無援,那麽秦國便打通了入關的第一步,接下來幾國也無一幸免。倘若齊趙如燕趙一般貌合神離,恰恰是中了秦國的下懷。所以此番出兵并非救趙,而是救齊,更甚至,是救了秦國以外的所有國家和百姓。”
田單眼神閃爍,似乎有些震驚。
易姜一個“過來人”,不管怎麽看,都是站在已知秦國必定要一統天下的角度,但忽略了眼前這些人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點。至少在田單眼裏,一直以為秦國只是想做一方霸主,畢竟争霸才是此時的主流。
他依舊朝那侍從使眼色,後者又去屏風後取了根竹簡出來。
易姜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恨不得湊上前去看一眼那竹簡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麽東西。
田單看完将竹簡納入袖中,擡頭笑了笑:“先生大才,遠觀天下,田單受教,即日便點兵援趙,決不食言。”
雖然還把自己當做局外人,但易姜不得不承認這一刻很有成就感。她朝屏風後望去,紗幔輕拂,人影微動,只露出離去時的一截衣擺。
這算不算是她贏了?公西吾會這麽容易讓她贏?易姜想着他那句“可不是白給的”,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出稷下學宮時,易姜是一路突圍出來的。因為士子們實在太有求知欲了,一旦見到有誰見解出衆,都争着搶着要來與之暢談讨教。
依舊是公西吾安排的車馬送她回去的,易姜從車中取出那份竹簡徐徐展開,陳香袅袅,和公西吾身上的味道差不多,看來這本書都被他給摸爛了。
她原本只是無聊想打發個時間,結果發現竹簡上有許多地方都有朱筆批注,不禁仔細看了下去。
蠅頭小字,端正優雅,恰如公西吾其人。易姜腦補了一下他伏案認真研讀的場景,定然是一幅叫人心動的畫面。也難怪桓澤會對他起心思,就憑他那張臉,朝夕相處那麽久,不起心思也不正常啊。
回到質子府時恰好掌燈,易姜捶着酸麻的小腿下了車,進門卻見大家都站在院子裏,笑了笑道:“我回來也不算晚,不用等我的。”
聃虧道:“我是在等姑娘,其他人卻是在等長安君。”
裴淵忙道:“不不,我也在等先生,主公要等,先生也是要等的。”
易姜莫名其妙:“主公去哪兒了?”
裴淵嘆息:“聽說齊國不肯發兵援趙,主公去求見齊王了。”
正說着,趙重驕回來了,高冠深衣,分外莊重。進門一看到易姜,他就笑了,甚至還擡手見了個禮:“聽說先生今日說服了齊相發兵,重驕感激不盡啊。”
易姜見他笑得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奸詐,才不相信他是真心的呢。“我這不是怕主公再說我不幫您辦事嘛。”
趙重驕笑意更深:“哪裏,以後只怕整個質子府都要仰仗先生才能存活呢。”
啧,這個亂開嘲諷的小氣鬼。易姜下巴微擡,負手而立:“主公不必擔心,桓澤不會恃才傲物,還會認你這個主公的。”
“哼!”趙重驕不演了,一甩袖子就氣沖沖地要走。
易姜盯着他的背影,不忘火上澆油:“主公今日着裝不錯,以後繼續努力啊。”
趙重驕步子一停,咬牙切齒地轉頭,那邊易姜早溜了,只剩下聃虧和裴淵。那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嗯,是不錯,不錯。”
☆、修養十一
田單果然依言出兵,并且親自領軍,連夜趕赴趙國。
這之後質子府卻不怎麽平靜,接二連三地有人來登門拜訪。趙重驕現身了幾次,但一問,人家拜訪的都是桓澤先生。他臉上無光,幹脆甩袖不再過問,好幾天都沒怎麽露臉。
易姜将所有來客都推拒了,心裏有點慌,會造成現在這樣都拜稷下學宮那一番言論所賜,老話說槍打出頭鳥,現在她的風頭好像比之前更盛了。
不知不覺夏天就到了。易姜住的院落很小,開門沒幾步就是郁郁蔥蔥的花草。陽光和花香彌漫,一屋子都是情調。
臨淄的氣候也很舒适,午後會吹來北面的山風,她覺得這時候最惬意,這幾天每到此時就倚在窗邊讀公西吾給自己的竹簡。
說來也怪,都是天下大勢的見解,有些太過深奧是很難看懂的,但公西吾的注解總能恰到好處的出現,讓她繼續順暢的閱讀下去。易姜忍不住想,如果讓他去做老師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他真是太了解學生的需求了。
想到公西吾在現代穿着白襯衫教書的場景不禁莞爾,忽聞門外傳來腳步聲,她連忙擺正臉色,就見一襲水青薄衫的裴淵走到了門前。
“先生,可有時間?”
易姜将竹簡收起,坐正身子:“有啊,怎麽了?”
裴淵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先生最近不太想見人,但我有個舊友一心想要見您,不知先生可願一見?”
易姜當然不樂意,但裴淵難得有求于自己,現在自己能坐着看書也多虧了他,實在不好意思拒絕,點點頭道:“那好吧。”
裴淵道謝離去,易姜趕緊起身整理好衣裳,又收拾了一下桌案,在席上正襟危坐。
不一會兒裴淵就回來了,“先生慢談,我就不打擾了。”他側身示意後面的人進門,自己轉身走了。
易姜盯着門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身綠衣,袖口緊收,腰身緊束,像是胡服。來人白淨秀氣,身材纖瘦,個頭也不高,不過因為穿着,顯得很精神。
“在下少鸠,桓澤先生有禮。”
易姜聽見聲音才知道這是個姑娘,又驚喜又意外,這感覺就像自己被丢在荒島,茫然之間發現身邊居然有個同伴一樣令人振奮。拜那個異裝癖所賜,她都快分不出男女了。
“少鸠姑娘從何處而來?”易姜覺得自己這話問得簡直有點自來熟了。
少鸠在她對面跪坐下來,笑道:“少鸠是墨家弟子,與裴淵是同鄉,月前自魏國大梁而來。別人都說先生自視甚高,不肯見人,我看先生倒是挺好相處。”
易姜幹笑一下,替她溫了盞茶遞過去:“少鸠姑娘找我有什麽事?”
少鸠端茶飲了一口,皺着眉頭吐吐舌頭:“先生煮茶的功夫不行啊,還好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喝茶。”
易姜一點不生氣,反而很喜歡她這心直口快的性格,這種人大多沒有壞心眼。
少鸠放下茶盞,再擡眼,神情忽然嚴肅起來:“當日先生于稷下學宮出言勸說安平君時,少鸠也在場。今日來此,與其他士子一樣,是想問問先生,為何一口認定秦國意在天下,而非霸業?”
原來那些人登門求見是要問這個?易姜有些好笑,反問道:“難道你們不是這麽想的?”
少鸠生了雙丹鳳眼,眼角微挑,嬌俏可愛,但語氣漸冷:“當然不是。”
“……”易姜奇怪,再三品味她的話和語氣,恍然大悟。她知道秦國的意圖是因為看的是過去時,眼下的人們是進行時,怎麽會清楚秦國的意圖,難道秦國會昭告天下說我要一統全中國嗎?
她狠狠揪了一下自己小腿,真是欠考慮,難怪當時田單神情那麽震驚,她那天的話就說是道破天機也不為過啊。
少鸠忽然湊過來緊盯着她:“先生認為,公西吾為何會采納您這觀點?”
“因為……”
“因為他也是這麽認為的。”少鸠徑自補充完她的話,神情睥睨:“公西吾此人一向将秦國視為齊國最大敵人,但未免太過武斷。”
這明明是有遠見好吧?易姜在心裏吐槽。
少鸠又道:“此人也是狡詐,自己不說,偏偏要借先生的口說出來。”看起來她對公西吾頗多不滿。
“妄下論斷,便如毀人清譽,先生當日一番話等于将秦國推入了不義之地,秦國豈會善罷甘休?”少鸠搖頭嘆息:“想想還在逃亡的魏齊吧,他引起了如今的秦趙之戰,你們鬼谷派的論斷只怕以後也會禍及百姓。”
易姜讪笑:“姑娘未免多慮了。”
少鸠盯着她的臉看了半天,沒再說什麽,站起身來,臉上又有了笑容:“罷了,少鸠言盡于此,先生回頭就忘了吧。過幾日淄水河岸會有慶典,少鸠提前邀請,望先生務必賞光同游。”
易姜還在想着她說的話,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少鸠人是出去了,可院中還有她的聲音。易姜收回思緒,出門一看,原來她在跟裴淵說話。
“平常叫你随我一同出游從未見你答應過,這次不叫你,你倒非要跟去!”
裴淵一邊跟在她身後一邊道:“與你一起出游有什麽意思,與桓澤先生同游可是能學到許多東西的。”
“你……”少鸠腳下一停,憤憤瞪了他一眼,“反正不帶你去!”她跑遠幾步,想想又回頭罵了一句:“呆子!”
易姜倚在廊邊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吹聲口哨才好。
聽說齊王病得很重,現在國家大事都由君王後一人決斷,整個國家都挺愁雲慘淡的,居然會忽然搞什麽慶典,也是奇怪。
少鸠走後下了兩天的雨,再放晴,熱度一下提升了不少。她又托人給易姜送來了請柬,請她切莫忘了赴約。
易姜當日一早起身,覺得有些熱,好不容易才從行李中找出件輕薄的深衣。好在她适應力一直很強,不然就是每天穿着這些不露胳膊不露腿的長衣大褂就熬不下來。
聃虧今天挺積極,鞍前馬後的,非要送易姜過去。
“淄水離這兒又不遠,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易姜邊出門邊道。
聃虧牽着馬跟在後面:“那可不行,我得保護姑娘周全。”
易姜聽着不大對味,轉頭看他:“那之前我被公西吾叫去稷下學宮時你怎麽沒說要保護我?你就這麽相信他啊?”
聃虧嘿嘿笑了兩聲:“那裏都是飽學之士,能有什麽危險?”
易姜搖搖頭,也不管他,徒步往前走。
淄水是臨淄的母親河,河面寬闊,清澈寧和。城外所過兩岸,良田無數,流經城中則有閣臺水榭,景致宜人。
少鸠在河岸邊的曲顧亭中等候,穿了一身黑衣,頗為潇灑,就是易姜看着有點熱。
“先生來得正好。”少鸠上前來招呼,看到聃虧在,擡手見了個禮:“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聃虧先生了。”
聃虧有點不好意思,讪笑道:“過獎過獎。”
少鸠口中招呼着二人,視線卻在易姜身後掃了幾圈,像是在找人。
易姜笑道:“裴淵沒來,不過你要是想見他,我可以讓聃虧去請他來。”
“不不不!”少鸠連連搖頭:“我墨家最瞧不慣他儒家那些繁文缛節,他不來才好呢,免得跟我辯駁。”
易姜憋着笑點點頭。
三人走入亭中,易姜臨水遠眺又四下觀望,并沒有看到其餘的人,好奇道:“慶典呢?”
少鸠笑笑:“可能還沒到時候吧,再等一等。”她親昵地拉住易姜的手,“趁慶典未開始,我有些話想與先生單獨說,不知可方便?”
估計她也是難得遇到個同類,易姜朝聃虧看了一眼,點點頭:“那我們找個地方說吧。”
聃虧在亭中等候,少鸠領着易姜沿着河岸朝前方走去,那邊有一小片樹林,穿過去之後是一段窄窄的淄水河面,河邊泊着一葉小舟。
少鸠輕車熟路地上了船,又扶易姜上去,一邊撐船一邊道:“聽聞歷代鬼谷先生都生活在雲夢山中,想必先生沒有多少機會下水。”
易姜會游泳,根本不怕水,但聽她這麽說,只好裝作頭一回下水的模樣,手緊緊扶着船舷道:“可不是。”
少鸠笑了笑,将船撐至對岸。
易姜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衣擺從船上跳下來,看了看前方的樹林,笑道:“這地方好,你有什麽話放心說吧,絕對不會有人聽見。”
少鸠跟在她後面一言不發。
易姜以為她在思考如何開口,也不打擾她,朝前走了幾步,忽見林中站着個人,素衫散發,意态悠然,竟然是公西吾,提着衣擺就跑了過去。
“師兄也在?”
公西吾正倚着樹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睜開眼睛:“不是師妹叫我來的麽?”
“啊?”易姜一愣,忽聽周遭一陣奇怪的聲響,腳下一空,整個人都摔倒了下去,餘光瞄見公西吾好像也摔了下去。
她連忙爬起來,人已身在坑底,一擡腳發現腳下無法動彈,已被四根橫木交錯制住。四周坑壁內又有橫木伸出,交替穿梭,将她的腰腹也卡地動彈不得,脖子處也是,簡直像個三層的牢籠。
“墨家機關果然不同凡響。”公西吾的聲音幽幽傳過來,應該就在旁邊,可能情形和她差不多。
易姜下意識擡頭,少鸠站在坑邊俯視下來,手中捏着根繩子,瞄瞄左邊,又瞄瞄右邊:“鬼谷派從無止戰之心,反而有煽動戰争之意,我墨家主張非攻,決不能容忍。今日就請二位思考清楚,若公西先生願意辭官歸隐,桓澤先生也願意不插手世事,那麽我就放二位出去,否則二位就在這兒待着吧。”說完她就轉身走了。
☆、修養十二
難得遇到個說的上話的姑娘,又是裴淵的發小,一片真心對待人家,結果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易姜內心沮喪可想而知。
不過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她定了定神,仔細去看些橫木。都是很寬厚堅硬的木材,也不知道少鸠一個女子是怎麽運來的。雖然是些木頭,但縱橫交錯在一起,恰好将人能活動的空間都卡死了,實在是精巧。
易姜忽然想到公西吾有佩劍的習慣,便用肩膀去頂其中一根橫木,打算擠開一個空間爬出去,然後去他那裏拿了劍再幫他出來。
想的很美好,然而易姜使出吃奶的勁将那根橫木頂偏離後,卻聽轟然一聲悶響,左側的坑壁忽然塌了。原來這層坑壁只是些樹枝裹着泥漿豎起來的障眼法,那根橫木偏離而去,撞開了這坑壁,直接橫掃到了盡頭。
盡頭就是公西吾,被這根橫木重重撞擊了一下肋下,不禁悶哼了一聲。
易姜這才發現他與自己只有一牆之隔,小心翼翼道:“師兄沒事吧?”
公西吾搖頭:“小心些,禁锢我們的兩個坑實為一體,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要随意移動。”
易姜又重新審視一圈這機關,皺眉道:“那要出去豈不是還要你我兩邊兼顧?”
“嗯。”公西吾點頭。
易姜以為他有什麽高招,結果看了他半天也沒等到下文,從他臉上也看不出什麽情緒。
這也就是個幾何體呗,沒事,她以前幾何成績挺不錯的。易姜給自己鼓了鼓勁兒,決定自己想辦法。
“墨家機關之術講究因果相通,環環相扣,你只要找到規律就能出去。”公西吾冷不丁開口。
經他這一提醒,易姜覺得這又是個物理題了。她眼睛上下左右來回穿梭,這裏至少五六十根橫木,看不出如何搭接,但又靈活又穩固,是什麽原理呢?如果移動其中一根木頭會造成其他地方的改動,那是不是只要移動後阻止它的運行軌跡就好了?
想到這裏,茅塞頓開。易姜艱難地擡起左手去推頸邊的橫木,一邊想象着它會偏離的方向,對公西吾道:“你推南邊第三根橫木。”
公西吾瞄了她一眼,倒很配合,二人齊心協力,那兩根木頭在中間相遇,緊抵在一起,彼此都空出了一小塊活動空間。
易姜大喜過望,這個法子有效啊!她如法炮制,又接着尋找第二根能下手的木頭。
不知不覺就過了午飯時間,算算時間,在這個坑裏枯站着至少有兩三個小時了。易姜這小身板兒哪裏禁得住這麽耗,早已腹中空空,汗如雨下,居然才推了四五根木頭就已經覺得是極限了。
雙方配合是可以,但易姜很快又發現這看似簡單排列組合的橫木另有蹊跷。越往後越難解,她對着橫木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不過她這人性子上來也是倔,如果少鸠好好的說可能還好,用這種法子,她還就偏要沖破這牢籠不可。
“左三還是前四呢……”易姜小聲嘀咕,卡在了這道死活過不去。
“六十四根橫木,一百二十八道機關,師妹從未接觸過墨家機關術,居然能解開這麽多道,實在機智過人。”只有公西吾的語氣還如這山林間的微風一般悠然惬意:“所以我才說師妹不該有避世之心,應當離開長安君,另謀出路。”
易姜被他的聲音拉回神來,用已經能活動的左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拜師兄所賜,我如今就是想避世也避不了了啊。”
當日在稷下學宮,他先勸她不可有避世之心,後面便授意田單點她出來發言,而後又毫無阻攔地接納了她的觀點,讓那麽多雙眼睛注意到了她,說不是故意的誰信?
公西吾神色無波,不置可否。
易姜說完這話忽然又有些後悔口快,以前的桓澤肯定沒有避世之心,她如今的表現加上那天稷下學宮的話,只怕已經引起他的猜疑。
她琢磨了一下,決定倒打一耙:“我怎麽覺得許久不見,師兄變了許多?”
公西吾側頭看了她一眼,素白衣衫沾染了塵土,散着的黑發半遮着眼眸,寧靜的像高嶺極崖的一抔雪,“我倒是覺得師妹一點也沒變。”
易姜一怔,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公西吾說完這話,忽然用手去推後腰邊的那根橫木。易姜正奇怪他怎麽不叫自己配合就動了手,就見那根橫木被他推開後,身邊所有木頭就紛紛偏離開去,像是得了號令的士兵一樣,乖順地全部貼去了坑壁,周身一陣輕松。
公西吾拍拍衣裳,取下腰間佩劍,劍鞘撐着坑壁,一手攀住坑口,一躍便上去了地面。而後他走到易姜這邊,伸下手來。
易姜被他拉出坑時還有點回不了神:“原來你會解這機關?”
公西吾看她一眼:“我從未說過我不會。”
“……”你大爺啊!易姜突然覺得心好累。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河邊,沒有船在,少鸠肯定是去對岸了。
易姜看看夕陽西下的天空,嘆氣道:“聃虧還随我來了,居然都沒找過來。”
公西吾道:“聃虧生性單純,少鸠又是稷下學宮挂名的士子,他斷不會懷疑,少鸠只消随便找個理由就能把他打發走了。”
易姜想到少鸠還是老大不痛快:“她既然是挂名士子,為何要做這種事?”
“墨家雖然組織嚴明令人欽佩,但倡導非攻兼愛的世間未免不切實際。像少鸠這般年紀的墨家卻最容易對這不切實際的幻想傾注全力,也最容易受人利用。”
易姜想了想:“是秦國唆使的?”
“極有可能,畢竟是你極力主張齊國援趙,我一手促成,秦國會從中作梗也不奇怪。秦相範雎也是個人物,說起來還算是老師的師弟。”
“原來如此……”易姜用心記下他的話,想想不免有點愧疚:“今日的事,是我疏于防範,連累了師兄。”
公西吾搖了搖頭:“少鸠會在稷下學宮挂名本就是沖着我來的,何況這裏的機關光布置就要花上一兩個月,那時她還不認識你呢,說起來是我連累了你。”
易姜抿了抿唇,望向對岸:“我們現在要怎麽過去?”
“我早已安排好人,時間到了他們會過來接應。”公西吾指了一下東邊:“我去那邊看看,你去西面,若遇着齊軍,領來此處相會便是。”
有權勢就是好啊。易姜暗暗感慨一句,轉身朝西而去。
西面淄水河岸漸高,河面漸寬,草木卻沒那麽茂盛了。餘晖遍灑水面,飛鳥輕拂水波,将銀光點點攪成片片碎屑。
走了許久,易姜果然看到了人,提起衣擺快跑過去,卻見那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和一個青黛寬衫的中年人。
兩人背對她臨水而坐,口中你來我往地說着什麽,時而低緩時而激烈,似在分辯,聽到腳步聲齊齊扭頭,目光落在易姜身上。
易姜一眼看到那老者,覺得有些眼熟,看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就是那日在稷下學宮用五行學說勸說田單的那個老者。
那老者顯然也認出了她,起身道:“這位不是鬼谷派的桓澤先生麽?”
易姜忙擡手見禮,餘光掃到身上的塵土,有點不好意思。
白衣輕薄,臨水迎風的少女身姿纖弱,實在很難跟那日的言論聯系在一起。老者撫了撫胡須笑道:“桓澤先生當日一番言論震驚四座啊。”
易姜垂首遮掩表情:“先生的五行之論才叫我受教。”
老者哈哈笑道:“鬼谷派居然會欣賞我陰陽家言論,實在是叫人詫異啊。”
旁邊的中年人接話道:“鬼谷派對我道家隐然世外無為而治一說,也是多有微詞的。”
易姜才知道這位出身道家。
據說有學之士都性情乖張,眼前這兩位也是,居然不顧易姜還在場,又自顧自地繼續去争論了。
易姜不想打擾兩人,剛想走開,卻聽他們談論星辰卦象,山河鬼神,言辭奇特,滿含玄機的樣子,不禁又停下腳步。
在她印象裏,陰陽家和道家都是和神奇的事有關的,現在這兩個最精通神奇事物的學派人物就在眼前,是不是上天給她的機會呢?
這麽久以來想都不敢想的念頭在這一刻迅速瘋長,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不知可否請教二位一個問題?”
二人雖然剛拿鬼谷派打趣過,但對她并無排斥表現,停下讨論,笑容可掬地點點頭。
易姜幾乎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只螞蚱,忽然去了幾百年後,二位認為是什麽原因?可有方法再回來?”
☆、修養十三
老者和中年人都一臉驚訝,面面相觑,繼而搖頭。
陰陽家曰:“天道有跡,五德終始,萬物星辰皆有規律可循,但要橫越時間斷無可能。”
道家言:“道者,精神專一,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然虛無為體,又何來的眼下與将來?”
“……”易姜唯一聽懂的就是他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的存在。
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來迎接各種奇特的理由,卻沒想到他們根本連信都不信。如果連他們都不信,這裏還有誰能理解她的處境?又有誰能解決她的問題?
“多謝二位先生。”她垂首再行一禮,怏怏告辭。
“鬼谷派的人居然會問這種問題,真是怪呢。”中年道家笑着搖頭。
老者看着易姜漸行漸遠的背影,也是一臉驚奇:“桓澤先生能将天下大勢看得通透,如何會因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而抑郁不快呢?”
夕陽只剩了一抹餘光,淄水河面的光亮漸漸暗淡下去。易姜抱着膝蓋坐在河邊,低頭看着自己的倒影。
這張臉不是她的,身份也不是她的。
年前剛換的手提電腦被她在屏幕上留了個顯眼的刮痕,心疼了好久;元宵節的時候偷偷放鞭炮,差點被老媽罵死;和好久沒見的死黨故意在母校擺怪異造型拍照,惹得學弟學妹們紛紛張望;爸爸說她已經正式走上社會,該找個男朋友了……這些才是她該有的生活,才是她該面對的問題。
這麽長時間以來不敢多想以前,就怕會繃不住。看似淡忘了,其實是深埋;看似接受了結果,其實依然抱着希望。直到現在……
水面漾開一圈淺淺的波紋,她的下巴枕着雙臂,忍着不發出聲音,但到底收不住眼淚。
“師妹原來在這裏。”
公西吾的聲音忽然響起,易姜一驚,連忙坐正身子,耳中聽着他接近的腳步聲,不動聲色地抹了一下眼角。
“師妹在想什麽?”他徑自掀了衣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不妨說來聽聽。”
易姜搖頭:“沒什麽。”
“師妹以前可是什麽都會跟我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