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易姜借着暮色四合瞪了他一眼,無奈開口:“我在想一個問題,怎麽也解不開。”
“哦?”
“有一條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個季節,河裏的魚只要順着這條河向前游,就會經歷春夏秋冬四季,但魚只能向前游而無法回頭。可是有一天,有條魚随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時,不知怎麽,忽然就倒退回了春季的水域,這是為何呢?”
公西吾沉思片刻,回答道:“若是河流的速度忽然快了,而魚的速度卻慢了,便會造成這結果。”
易姜認真想了想,居然覺得很有道理。難得的是,他居然沒有一口咬定這問題根本不可能存在。
“然而這條魚很快就發現這個春季和它所經歷過的春季并不同,河水也不像它想的那般舒适,又該如何是好呢?”
公西吾的視線落在水面上,仿佛那裏真的有條魚:“魚依然是原來的魚,而它也依舊在水裏,不曾被甩上岸,那又何須讨論該如何是好呢?”
易姜怔了怔,側頭看他,卻迎上他伸過來的手掌。
他的手心幹燥微涼,拍了拍她的頭頂:“世間之大,諸事紛繁,何須庸人自擾。”
易姜竟然有點心安了。
她在這裏的朋友屈指可數,可交心的約等于無,對公西吾更是一直懷着敬而遠之甚至畏懼的心理,卻沒想到這個時候認真回答她問題的人卻是他。這時候的他只是個師兄,而不是可怕的對手。
“時候不早了,走吧。”公西吾站起身來,空中已是月上中天。
遠處齊軍執火而立,船只停靠岸邊,船頭立着侍女,手捧披風要為公西吾披上,卻被他擺手拒絕,讓給了易姜。
易姜剛系好披風,就聽到公西吾在吩咐人捉拿少鸠,忍不住上前問了句:“你打算如何處置她?”
公西吾看着她,火光下的臉毫無情緒,仿佛她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對着這個真高冷的人,易姜必須強撐着更高冷:“既是受人利用,應當罪不至死吧?”
公西吾斜眸對月,古井無波:“首先得抓的到她。”
易姜一想也是,少鸠既然敢動公西吾,肯定是留了後路的。她松了口氣,倒不是善心大發,只是想到了裴淵罷了。
四下無聲,只有船槳拂過水面帶出的細微響動。公西吾命人将船撐平穩一些,領着易姜進了船艙。
艙中備了酒水飯食,竟然還是熱的。易姜這一日情緒大起大落,身心俱疲,早已餓得不行,跪坐下來聞見那香味,連忙捂緊肚子,怕饑腸辘辘引來笑話。
侍女端着銅盆過來,公西吾取水淨手,自對面遞了筷子給易姜,淡淡問道:“我給的那本書,師妹看得如何了?”模樣仿佛是一個盡心盡責的老師。
易姜口中回着話,眼睛已經落在食物上面:“讀了一小半,師兄的注解十分詳盡,令我受益匪淺。”
“那就好。”公西吾道:“師妹的那本書是不是也該給我了?”
“什麽?”易姜的視線終于落在他身上,怕露餡,忙補充道:“我餓了許久,只顧着吃東西了,師兄的話未聽清楚。”
公西吾看着她:“老師曾傳了你我二人一人一卷書,我的已經給師妹看了,師妹是不是也該拿你那本來讓我一觀究竟呢?”
“……”易姜終于知道他當初為什麽會說“不是白給的”了,趕緊快速在心裏過了一遍,自己一過來就在牢裏,并沒發現有什麽書啊。
“我來得匆忙,可能是丢在趙國了。待我下次回去,一定找來給師兄。”
公西吾舉着的筷子一頓:“老師的書你我都該貼身帶着的,師妹怎會如此大意?”
“啊,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待我回去好好找找。”
公西吾抿唇點頭。
易姜心裏七上八下,只能多吃幾口飯以洩憂慮。
質子府裏一片平靜。
公西吾派人将易姜送回質子府,除了守門的下人之外,沒有一個人迎接她。她站在大門口嘆了口氣,就是自己真丢了都未必會有人發現啊。
前院沒有點燈,恐怕他們都已經入睡了。易姜借着月色踏上回廊,回到住處,摸黑點上燈,而後就翻箱倒櫃地開始找自己的行李。
所有的東西都在桌案上攤開,無外乎一些換洗衣物,唯一跟書搭邊兒的,除了公西吾給她的書,就是她自己的日記。
這要怎麽辦好?早知道要交換學習資料,她就不要公西吾的書了!
正惆悵着,門外響起了人聲,随着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有許多人湧進了院落,易姜看見外面的火把的光亮,将他們的影子投映在窗紙上,影影綽綽。
“人還沒找到?”趙重驕的聲音從院內傳來。
聃虧回道:“沒有,裏裏外外找遍了也沒有。”
易姜這下好受了點,原來剛才沒見着人是去找她了啊。算他們還有點良心,沒有真不管她。
“主公不必擔心,我回來了。”她打開屋門,大步走出去。
趙重驕、聃虧和一衆舉着火把的下人齊齊扭頭看過來。
“少鸠說姑娘與公西先生同游,要很晚才會回來,這我們是知道的,并未擔心啊。”聃虧一臉不理解她話的模樣。
易姜意識到不對了:“怎麽,你們不是在找我?”
趙重驕挑眉:“找你做什麽,你不是好好的麽?”
“……”易姜忽然想接受公西吾的建議離開這沒良心的主公自己創業去了。“那……你們到底在找誰啊?”
“裴淵。”趙重驕皺了皺眉:“今日午後他就不見了,城中和府上都找遍了,怎麽找也找不到,最後只能到你院內來看看。”
“……”
☆、修養十四
任何人會不見都不奇怪,是裴淵的話就怪了。
易姜覺得裴淵這個人要是在現代的話,絕對是個萬年死宅,每天就算什麽事都沒有也能在屋子裏安靜地待上一整天。這樣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基本上可以排除走失的可能。
這一晚質子府不得安寧,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一無所獲,第二日趙重驕又繼續派人找尋,忙裏忙外地不停。
到了午後,管事和下人們都不耐煩了,跑來他跟前打小報告——
“長安君,我覺得裴淵先生可能是自己跑了吧。”
“對,我也這麽覺得,他八成是覺得跟着您吃苦了,忍受不了就跑啦。”
“沒錯沒錯,我們別找了……”
趙重驕也只睡了兩個時辰,剛起身,身上的單衣還未換下來,立在房門口繃着張臉不做聲。不過他雙目秀氣,下巴瘦尖,這樣一張含了陰柔的臉,即使生氣也是帶着些許風情的。
下人大部分是齊國安排的,只有少數是他從趙國帶來的,有幾個會為他盡心盡力?易姜懶得吐槽這些偷懶的人,頂着兩個黑眼圈幽幽冒出來:“主公,我覺得裴淵可能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擄走了。”
趙重驕依舊繃着臉:“何以見得?”
“裴淵不是申息,當初申息偷跑,他還大加指責過,何況要跑早跑了,何必等到現在?”
“嗯……”趙重驕捏捏眉心:“是我把他帶來這裏的,若是他有什麽不測,我難辭其咎。”
異裝癖雖然中二,關鍵時刻還是挺有擔當的嘛。易姜忍住打呵欠的沖動,點點頭:“主公放心,一定會找到的。”
不過一個毫無勢力的他國質子,要在人家地盤兒上找人實在是太難了。
趙重驕也有數,眼光一瞟,沖她勾起嘴角:“如此,就有勞先生多多費心了,畢竟你在齊國也算有靠山啊。”
易姜耷拉着眼皮,公西吾能是我靠山?你這孩子還是太年輕啊!
裴淵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滿天星鬥,耳朵最先聽到的是喧鬧的蛙鳴。
他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黑衣黑發的少女蹲在火堆邊,百無聊賴地用棍子戳着熊熊燃燒的火堆:“喲,醒啦?”
裴淵猛地跳起來指着她:“你居然挾持我!”
少鸠白他一眼:“我可不是挾持你,是救你出苦海。你如此柔弱好騙,恐怕會被那個鬼谷派的女弟子給帶壞了,到時候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你說什麽?”裴淵出離憤怒了:“你居然敢說桓澤先生的壞話!”
少鸠撇撇嘴:“好吧,她還好些,至少比公西吾好多了,那才是萬惡之源呢。”
“什麽?你還敢說公西先生壞話!!!”裴淵更不能忍了,跳起來就朝她那邊撲過去。
少鸠敏捷地一讓,看他在眼前摔了一跤,咯咯笑個不停:“你就別逞能了,一個柔弱書生,就知道繁文缛節,還要跟我比蠻力吶?”
裴淵讓着她一個姑娘家,沒盡全力罷了,悻悻然爬起來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們墨家就喜歡多管閑事,我就愛跟着桓澤先生怎麽了!”
少鸠沒好氣道:“那我就要擄走你,怎麽了!”
“你……”裴淵白淨的臉又氣得鼓起腮幫子,蹲去一旁不理她,思忖着要怎麽跑路。
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他什麽毛病少鸠不知道,如何會不懂他的心思,盯着他涼涼地潑了一盆水下來:“勸你別白費心思了,我墨家弟子都學過些身手,你打不過我。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救你,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被我擄走的。”
“肯定是少鸠擄走的。”易姜咬了一口面餅,看了一眼對面目瞪口呆的聃虧:“我都跟你說了,過程就是這樣,你錯信少鸠了。”
按照她的猜想,少鸠應該是在離開設機關的地方不久後發現了異常,也許是見到了公西吾帶來的齊軍,于是立即決定跑路,臨時起意将裴淵給劫走了。
聃虧用手托起險些掉下的下巴,繼而臉色一扭,擺出傷心之色:“虧無識人之見,錯信他人,還連累了裴淵,實在是……”
“太高興了是吧?”易姜接過他話:“別裝了,我知道你恨不得裴淵走呢。”
聃虧不演了:“姑娘何必擔心,那是他多年好友,把他擄走也不會害他的。”
易姜也知道裴淵不會有危險,少鸠明顯對裴淵有意思,怎麽舍得對他下手?不過少鸠自己都有可能被秦國捏着,如何放心将裴淵交給她。
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夏日的天氣如嬰孩的臉,說變就變。
童子放下窗上撐子,擋住回廊上要打進屋的雨水,轉頭看見公西吾進了門,忙上前見禮:“禀上卿,質子府的消息已然送到了。”
公西吾瞄了一眼桌案,點了點頭,童子便輕手輕腳地退出門去了。
屋中纖塵不染,三面都滿堆着書籍,中間設了案席垂簾,兩面立着燈座,一盞袅袅香煙。
公西吾發束紫金冠,黑領深衣上細細繡着筮草暗紋,行走間若暗波流動,映照臉色越顯白皙,眉目越發寧和。黑漆繪飾的桌案上也放着三四卷竹簡,皆由織錦描紋的錦袋裝着。他自案後跪坐下來,伸手取過一份錦袋,抽出其中竹簡細覽。
田單在趙國初戰不利,有些不妙,而魏齊又逃回了魏國,準備借道前往楚國。
他蹙了蹙眉頭,放下竹簡,抽出另一只錦袋。
都是些朝中瑣事,不值一提。如此反複幾次,終于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錦袋,其中的竹簡看着足足一卷,展開後卻只有一根上面寫了字。公西吾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一個儒生失蹤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明明只要求盯着桓澤一人的舉動便好。
他将那根竹簡拆了下來,取了匕首,細細刮去上面的字跡,修長的手指捏着薄刃,垂眉斂目,做起來竟然分外優雅。
“禀上卿,桓澤先生求見。”門外忽然傳來童子稚嫩卻謹慎的聲音。
公西吾手下一停,眉目微動:“請她過來。”
童子應聲而退。
這還是易姜第一次來上卿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許多,但太冷清空曠了,一路走過來都沒見到什麽下人,比起趙國的長安君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回廊上雨滴如簾,隔着院落,公西吾自門邊投來目光。
易姜今日為登門造訪,特地穿出了最好的衣服,深衣雪白,衣領繡紋,發髻高束,一絲不茍。她提着衣擺踩過落雨走過去,擡頭迎上公西吾視線:“師兄,我今日貿然拜訪,是有事相求。”
“何事?”
“質子府有個儒生,名喚裴淵,忽然失蹤了,遍尋不着,我懷疑是少鸠所為。”
“你是讓我盡早抓到少鸠?然後将那儒生帶回來?”
易姜點頭。
公西吾沉默不語。他的雙眼生得分外深邃,眼形漂亮的過分,像是由畫師毫不拖泥帶水一筆呵成。眸光清亮,唇線緊抿,身姿清俊,悠悠一眼,只會覺得他高潔出塵,與俗世毫無瓜葛。
但易姜對着他的眼色卻感覺到了壓力。
“我知道師兄沒有義務答應我這個要求,畢竟捉拿過程中會有很多意外,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救回裴淵。”
“師妹清楚就好。”
易姜暗暗咬牙:“師兄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公西吾輕輕搖頭:“恐怕師妹得先将此事暫時放一放了,因為你可能自身也難保了。”
易姜一愣,就見他擡了一下手:“師妹請回吧。”
要不是無權無勢,誰也不會低頭來求人。易姜轉身離去,心裏不大痛快。
不過這片刻功夫,出上卿府時雨已經停住,居然還隐隐露出了日頭。
聃虧在路邊候着,一邊收起傘一邊牽馬過來,卻有一隊齊軍自他後方快步而來,擋在了易姜跟前。
“可是桓澤先生?”領頭的士兵一手按住腰間佩劍,跨步而出。
易姜左右看看,不動聲色。
那士兵取出袖中帛布畫卷來看了一眼,已有了答案。“奉王後之命,全城追捕桓澤先生,先生請吧。”他手一擡,左右立即上前押人。
聃虧瞠目結舌,要上前阻攔,迎接他的卻是雪白的刀刃,只得卻步。
“上卿,桓澤先生已被王後捉拿。”童子快步走入書房,在公西吾耳邊低語。
“嗯。”公西吾點頭。
桓澤明言指出利害,使齊國出兵,然而出師不利。君王後性格謹慎,即使齊國是萬乘之國,也不願與各國結怨。現在看來,她是已經後悔得罪秦國了,也許是打算把桓澤交給秦國發落,以使齊國抽身事外了。
“桓澤先生在上卿府門前被捕,上卿……不救嗎?”童子擔心自己話多,問得小心翼翼。
公西吾淡淡搖頭:“不救。”
☆、修養十五
“什麽?桓澤被抓了?”
午歇剛過,趙重驕端着茶盞坐在房內,聽到這個消息居然很想大笑三聲,還好及時用茶盞堵住了唇。
“主公倒是趕緊想法子救人啊!”聃虧在他眼前來回踱着步,人高馬大的像是一座小山,給人當頭罩下一次又一次陰影。
趙重驕幹咳一聲,閉着眼睛按按額頭:“先生別轉悠了,容我想一想。”
聃虧急道:“都這時候了,主公還想什麽?依虧之見,不如趕緊進宮求見齊王,至少先把事情緣由弄清楚啊!”
齊王重病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大小事務都由君王後一人處理。那是個小心翼翼、瞻前顧後的女人,趙重驕不太看得上她,一直是能避則避,于是皺着眉頭不做聲。
聃虧急的要跺腳了:“主公想一想,姑娘平常對您那般盡心盡責,您怎能坐視不理呢?”
趙重驕真想了一下,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她剝自己的衣服,不禁抽了一下嘴角。
不過話說回來,自來到齊國,府中許多事務的确是她出面處理的。她與公西吾之間的來往不知有何計較,但她知道善加利用這層關系,以至于齊國許多人都以為公西吾和質子交好,對他也好了許多,讓他少了諸多白眼。
趙重驕無奈起身,對聃虧道:“你出去吧,我換身衣裳,這就去齊宮。”
聃虧這才滿意了,向他行了大禮,退出門去。
齊宮氣派,自有大國風範。然而齊王所居的宮殿雕梁畫棟,卻因為充斥着濃郁的藥味而顯得愁雲慘淡。
趙重驕朝服高冠,強忍着對那氣味的不适,立在門邊等候傳召。
殿中時常可聞腳步聲,卻不見有人出來請他進去。他已有些不耐,在門邊徘徊良久,心一橫,掀了衣擺便強行進殿,眼前卻閃出道人影擋在身前。
“怎麽,質子這是要擅闖父王寝宮嗎?”來人玉冠華服,一臉倨傲。
趙重驕不想今日侍奉在齊王身邊的是太子建,對他的反應也是十分奇怪。太子建面容姣好,性格溫軟,從沒對他說過重話,忽然來這麽一句,實在讓人回味不過來。
太子建左右看看,一手牽住他,将他帶出殿門,這才低聲道:“長安君不必介懷,方才那話是說給我母後聽的,她早下了令,不允許你入宮求見父王。”
趙重驕有數了:“到底桓澤犯了何等重罪,連求情都不讓?”
太子建讪笑,将緣由一五一十與他說了,還不忘補充一句:“不過田單骁勇善戰,你也不必太擔心趙國。”
所以桓澤是因為勸田單出兵才招致橫禍了。趙重驕咬了咬唇,一時沒有辦法,只好道:“可否請太子通融,免于她在牢中受皮肉之苦?”
太子建慈眉善目,連連點頭:“難得重驕你這般憐惜個女子,放心好了。”
趙重驕心不在焉地向他道謝告辭,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忙回頭解釋:“她不過是我門下一個門客而已……”
太子建已經施施然走遠了。
半年之內坐了兩回牢,易姜覺得自己的命也真是夠好的。
齊國的大牢比較有人情味,沒有将她單獨隔開,所以她已經聽隔壁那個男人唱了一天的歌了。
她撥了撥地上的幹草,盡量不弄髒身上的白衣服,往他那邊挪了挪:“你不渴麽?”
“嗯?”男子轉過頭來,身上的衣服倒是不錯,一看就是好面料,可惜滿是雜亂的草屑,頭發上也是,一根稻草還插在他那束發的高冠上,簡直是一根呆毛迎風立的即視感。
“你在跟我說話?”
易姜正心煩呢,沒好氣道:“你都唱了一天的歌了,就不需要休息嗎?”
男子起身朝她這邊走了幾步,又坐到地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唱就是了。”
易姜看他長得濃眉大眼,挺陽光的模樣,也不與他計較了,擺擺手道:“算了,我正在想事情,你等我想完再唱好了。”
“那你什麽時候想完?”
“這我可不确定。”
男子上下打量着她:“你這麽年輕的一個姑娘家,如何會進了齊國的王宮大牢?”
易姜正為此事憂慮,懶得遮掩情緒,反問道:“那你呢,如何進來的?”
男子一手托腮,手肘抵在膝頭:“別提了,我本是魏國富商,來齊國做買賣,不想竟被當成探子給抓了起來。”
如果沒有聽錯,他剛才哼的是“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裴淵也哼唱過這歌,是屈原的詩歌。他要是商人,那也是個夠有文化的商人。
易姜留了個心思,抿唇道:“我跟你差不多,反正也是得罪了齊國王室。”
男子一副痛心的表情,“你還這麽年輕,他們真是太不通人情了!”說着坐正身子,拍去身上草屑,擡手見禮:“在下季無,敢問姑娘名諱?”
易姜當然不會開誠布公,回禮道:“在下易姜。”
季無道:“你我二人同病相憐,可惜我幫不了你了,我的家人已經花了重金贖我出去,最遲天黑我就能出獄了。”
“難怪你高興地在唱歌呢。”易姜笑得有點難看。
她也猜到自己被抓進來的原因了,八成是因為田單出兵的事,可沒他這麽容易出去了。這次抓她的不是少鸠,而是齊國王室,也許這條命就要葬送在這次了。
她蜷起雙腿,緊咬住唇。
季無托着腮一直盯着她的臉瞧個不停。大概是覺得這樣一個雪白幹淨的小姑娘瘦弱的惹人憐惜,連眼神都柔和起來了,忽而扒着隔欄道:“易姜姑娘若是要求救于家人,我可以幫你傳信。我生意遍布山東六國,就是那崤山以西的秦國也有我的足跡,你的口信一定可以帶到。”
“算了吧……”易姜搖頭,這次誰也救不了她了。
牢中忽然傳來獄卒拖動鐵鏈的聲音,哐當一聲落在地上,駭得易姜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季無見狀連忙安撫:“姑娘不必害怕,這世上多的是轉機,你肯定能被放出去的。”
易姜驚魂未定,歪過頭盯着他。
轉機?還能有什麽轉機?
夕陽西下時分,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牢頭帶着幾名獄卒快步走到牢門前,易姜下意識地往後挪動,卻見對方打開了季無的牢門,提着的一口氣才松了。
“看來我要早一步出去了。”季無起身,整理衣冠,看了一眼易姜,含笑出門。此時他步伐穩健,身姿挺拔,儀态優雅,與之前在牢裏唱歌時判若兩人。
他剛離開沒幾步,牢頭竟将易姜的牢門也打開了。
“押走。”兩個獄卒奉命上前拖住易姜,仿佛在拖一件破敗的死物。
易姜大駭,但被兩人架着,雙腿使不上半分力氣,一路被拖着前行,竟快趕上就要出門的季無。
聽到響動的季無轉頭看來,也很詫異。
易姜借着擦身而過之際一把揪住他衣袖,不顧獄卒的拖拽急急忙忙地道:“你幫我帶個信給齊國上卿公西吾,就說牢裏的人請他去趙國質子府取一本書!切記!”
季無眼見她被獄卒拖出門去,連忙快走幾步追上去答話:“姑娘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馬匹輕嘶,車轍辘辘,踏着夜色在質子府門前停下。
童子跳下車,放好墩子,公西吾自車中露面,腳步不停地入了大門。
自驿館一別,趙重驕這是第二次見他,原本對他就沒什麽好感,再見他擅自闖入府中,愈發不快。
他立在階前,剛要呵斥,卻聽公西吾說了句:“奉王後之命前來搜查桓澤居處。”
雖然搞不懂為什麽要搜查居處,但面對重重齊軍,趙重驕也無可奈何。
公西吾獨自去了易姜住處,在房中靜靜站了片刻,自床榻裏側的包裹裏找出兩卷竹簡。
一卷是他自己的,不用多看。他拿出另一卷,展開觀看良久,眉頭漸漸蹙起。
夜深人靜時分,易姜在迷迷糊糊中驚醒,睜眼就是明亮的火光。她以為自己就要被處決,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才發現自己人在囚車中,地方太小,根本避無可避。
獄卒将她從車上拖拽下來,一路架回大牢,她終于适應了光亮,才發現公西吾正在牢房內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壓住心慌坐正:“師兄可算到了,如何,看到我的書了?”
公西吾從袖中取出那卷竹簡,易姜一把奪過來,他倒也沒阻攔。
“我知道師兄對我的事了如指掌,我手上到底有沒有老師傳下來的書并不重要,因為你想要的,本來就是我每日手不離卷的這個。”
公西吾不置可否。
易姜稍稍昂起脖子:“怎樣,只要師兄救我出去,我便告知師兄這上面寫了什麽。師兄自己也過目了,這天下除我之外,無人能看懂上面的內容。”
公西吾眼眸微動,半斂火光,動人心魄:“可以。”
易姜忍住胸中起伏的情緒,終于不用被送去不知名的地方了。
“不過我還有個要求。”
“師兄請說。”
“我救你出去後,你必須在齊國為官。”公西吾的聲音平淡的似刮入窗口的夜風:“終身。”
易姜心裏迅速打着小算盤,瞄瞄牢外舉着火把的獄卒,又看看公西吾的臉,忽然站起身來貼近他,蠕蠕私語:“師兄這般要求,不怕我對你的念頭死灰複燃麽?”
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熏香沁入鼻息,易姜雖強作鎮定,竟有些臉紅。
公西吾垂頭看着她的雙眼:“這就是我的要求,師妹若不答應,便當我沒說過。”
易姜昂着的脖子都發酸了,也沒從他眼裏看出要收回這條件的意思,只能颔首:“好,一言為定。”
☆、修養十六
世人習慣了已知,而很少探索未知,這是亘古不變的通病。
易姜以前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份是個劣勢,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萬劫不複。她擔心被這裏的人發現破綻,因為自己對他們而言是未知,所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但這次再蹲大牢,她恍然醒悟,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絕對牢靠穩妥的人生,躲避也未必就能安穩一輩子。其實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她的來歷,縱然會起疑、揣測、妄下論斷,但最後也只能徒留困惑。
所以這并不是劣勢,反而是被她浪費已久的優勢。
牢門洞開,齊軍分立兩側,沿着長長的走道一直排到門外。
易姜被釋放出獄。
她整理衣襟,抹抹頭發,邁步出門。驕陽當空,再次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感覺真好。
車馬恭候,兵士開道。她被請上了車,一路疾馳,并沒有走人聲鼎沸的大街,而是繞着王宮四周僻靜肅穆的大道,一路暢通無阻地前行。
停下時,易姜探頭一看,眼前視野開闊,是一片很大的場地,圍欄高長,不見邊際。正中立着兩根高高的雕刻門柱,其上懸額,寫着的字宣示此處是齊國教軍場。
“先生,請。”
易姜跟着士兵進了大門,裏面塵土飛揚,角落圈着許多馬匹。其後一望無際,滿覆綠草,應該是一片養馬場。
中央場地上又圍了一大圈豎欄,士兵們在其中演練的聲音震徹雲霄。其外圍是兩圈馬道,有幾個身着盔甲的将士騎着烈馬在比拼技藝,真刀真槍的下手可狠,看得她心驚肉跳。
“先生。”易姜轉頭,士兵朝她擡手做請:“王後在臺上等您。”
易姜朝寬木搭成的高臺瞥了一眼,拾階而上。
雙爪騰龍屏風前兩個侍女打着帛帳,其下坐着個冠服精致的中年女子,黛眉朱唇,面容修飾的一絲不茍。
“桓澤見過王後。”
君王後擡手虛扶一下:“上卿說他有方法使齊國抽身事外,替桓澤先生求了情,我也是惜才之人,也就不為難先生了。”
易姜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左側案後的公西吾,他長睫斂住雙眸,并無反應。
易姜耳中聽着那威武赫赫的演練聲,回話道:“桓澤不解,齊國兵強馬壯,王後為什麽要忌憚秦國?”
“你只看見這一次操練,如何能下論斷?”君王後眉心緊蹙,擠出兩道細紋來:“齊國能将稀少,唯田單可擔重任。少惹禍端,為國為民都是好事。”
易姜又瞥一眼公西吾:“我相信上卿會有良計,不過我這裏也有一個法子。王後既然有心與秦修好,那桓澤願為齊使,出使趙國,與趙太後禀明利害。齊趙兩國聯盟就此斷絕,也好安撫秦國。”
君王後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公西吾驀然擡眼,斜眸一剎:“臣以為不可,就算王後要派使臣,大可以可另派他人。”
君王後搖手阻斷他的話:“上卿此言差矣,桓澤先生自趙國而來,必得趙太後信任,此事由她去說,最為恰當。”
易姜立即垂首領命:“桓澤即刻動身,定不負王後所托。”
公西吾視線投來,目若幽潭,深不見底。
質子府內,趙重驕剛剛才收到易姜已被釋放的消息,正要叫聃虧去接她,卻聽說她已經動身去趙國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她是怎麽出來的?一出來就去趙國是怎麽回事?這次換趙重驕在聃虧面前來回踱步了。
聃虧也是眉頭緊皺,憂心忡忡,扶着廳門朝大門口張望着,仿佛能将易姜看出來一般:“姑娘剛從牢裏出來,連身衣服都沒換就去了趙國,也不怕觸黴頭啊,真叫人擔心。”
“……”趙重驕腳下一停,臉都黑了。
你就不能想點有用的?!
去趙國的路易姜走得十分艱辛,光啓程的時候就耗了半天,因為她不會騎馬,偏偏為了趕速度,又不能乘車。
兩個随行護送的齊兵騎在馬上,看着她捏着缰繩一會兒想要擡腳上馬,一會兒又收回腳,面面相觑,心想莫非特使大人是出發前吃太多了,爬不動?
正午已過,城門外的陽光沒有遮擋,曬人的很。眼見城樓上守城的士兵都快排成一排集體來圍觀了,兩位齊兵終于按捺不住出言催促。
易姜面無表情地向兩人豎了一下手,開口道:“我需要幾樣東西,你們準備齊全,方可上路。”
一個齊兵立即翻身下馬,上前抱拳:“請特使吩咐,屬下即刻去辦。”
易姜一五一十地說了,對方神情古怪,但還是照辦去了。
片刻後齊兵返回,遞給她要的東西。
那是幾個塞滿了絲綿的墊子和繩子,墊子是現做的,針腳很是粗糙。
絲綿精貴,而此刻天正熱,齊軍覺得特使多半有病。
易姜不顧城頭圍觀了半天的守城士兵,也不管這兩個随從的目光,徑自将墊子在左右膝蓋、腰部、手肘、脖子處綁好,再三固定,這才重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