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缰繩。

熱死不算什麽,摔死才可怕!

她摸了摸馬頭,再三安撫,而後深吸口氣,終于爬上馬背。

扯動缰繩的手是輕緩的,夾馬腹的雙腿幾乎是僵硬的,但身下的馬并沒有按照她預想的小跑前行,仿佛也早就不耐煩了,一擡蹄子就沖了出去。

齊國烈馬,天下聞名,豈是笑談?

那兩個齊兵眼見特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耳中聽到的全是她的尖叫,呆了許久才趕緊策馬去追。

易姜的尖叫持續了一天一夜才改善,後來終于沒再叫了,是因為她的嗓子啞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趕這麽遠的路,但絕對是最累的路。懷中揣着君王後的國書,頭頂是日升月斜,連夜奔馳,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兩天後到達邯鄲,易姜下馬時整個下半身都沒了知覺,完全麻木地牽着馬進了城門,居然沒用爬的,真是萬幸。

不,最值得慶幸的是她居然沒有摔死。

戰火在前線,邯鄲城中依然平靜,但往來一路看不到服飾新奇的路人,也聽不見往常喧鬧的歌聲,整座城的氣氛都很沉重。

易姜幾天沒睡好,身上汗濕的衣服都沒空換,早受不了了,一到了驿館便要了只大浴桶泡澡。

在浴桶裏泡澡時她眯了一會兒眼睛,四周靜谧,耳中再也聽不到以往城中的喧嘩吵鬧之聲,竟然有種物是人非之感。

求見趙太後的請求遞了上去,到第二日午後,趙王宮終于派了人過來。

趙王宮不及齊宮華麗,但肅穆有餘。

易姜跟着內侍走至趙太後的寝殿,除鞋入殿,周圍安靜無聲,連個侍女都沒有。

殿內陳設和以往一樣,毫無變化,但趙太後本人有很大變化,臉色越發蒼白,人也越發消瘦了。

易姜穿着君王後賞賜的白綢深衣,在她面前見了禮,耳中傳來她依舊平緩低沉的聲音:“桓澤先生居然會作為齊使而歸,叫我詫異。”

易姜垂眼,聲音仍然嘶啞:“桓澤身為齊使,然心有趙國,望太後明鑒。”

“哦?何以見得?”

“桓澤此番入趙,實為自救,但也許,也能救一救趙國。”

趙太後聞言稍稍坐起,朝她招了招手。易姜徐驅上前,聽她低聲道:“若先生能救趙國,我願收回之前的話,拜先生為上卿。”

易姜不禁失笑:“太後,我是女子。”

趙太後搖了搖頭:“先生與我一樣,生在這世間,既是不幸,也是大幸。”

易姜不解其意。

趙太後緩緩道:“我以前覺得,生為王室女子很是不幸,年滿十六便被定好嫁去其他王室,沒有半分轉圜餘地。但後來一想,我沒有生為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大大的幸事。至少這一生我衣食無憂,許多事情也能做主,更不用飽受戰亂紛擾、颠沛流離之苦。先生與我,何嘗不是一樣呢?”

易姜心下通透。

這話說的沒錯。她曾因自己身為鬼谷弟子而苦惱,因為相比于以前,這是個充滿了風險的身份。但如果她在這裏只是個底層百姓家的少女,可能很快就會被安排嫁人,碌碌一生,無力反抗,甚至還要為生計掙紮,豈不是一種痛苦?

在這個沒有人權的社會,她的身份已經是極大的便利了,可以做許多事情。

她抿了抿唇,擡頭道:“太後胸懷寬廣,桓澤受教。”

趙太後一手支着額頭倚在榻上,搖了搖頭:“可惜戰況不明,救趙難啊。”

“桓澤有一計,想與太後商讨一下,也許可以救趙。”易姜從頭到尾沒有拿出君王後的國書,上前幾步,附在趙太後耳邊,一陣低語。

第二日易姜啓程返回齊國,消息傳到公西吾耳中時,她已經快到臨淄城了。

因為齊王重病,齊王宮多日不再有朝會,諸事都在偏殿中處置。

君王後領着太子建與幾個心腹大臣在殿中等候,多有不耐,直到士兵前來禀報說桓澤先生已入了齊宮,才算定下心來。

三聲通傳之後,公西吾視線掃向殿門。

進門的少女不複往日素淡,玄色繡紋的廣袖深衣,鑲紅滾邊的領口和袖口,長發高束,卻留着長長的發尾拖在背後,随着進門的腳步輕輕掃動,莊重中又多了幾分俏皮。

“先生可算回來了,情形如何?”君王後不等易姜見禮,便自案後稍稍前傾了身子問話。

易姜道:“臣已與趙國訂立新盟約,此後二國互為兄弟之國,世代交好,共同抗秦,絕無二話。”

四周嘩然,好幾位大臣驚而起身。

君王後妝容精致的臉上有些挂不住:“是先生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易姜垂眉斂目,不急不忙:“王後沒聽錯,臣也沒說錯。”

☆、修養十七

殿內一片死寂,直到君王後揮袖掀了桌案上的茶盞。

“放肆!我叫你去與趙國斷絕關系,你卻與之另締盟約,你憑什麽代表齊國?”

易姜緩緩擡眼:“正是王後授命臣為齊使的。”

“你……”君王後怒不可遏,吩咐左右上前拿人。

易姜後退一步:“王後深知我當日與田單說的話句句在理,卻因懼秦而置之不理。如今要處置我,是不是也要看一看情形呢?萬一田單取勝了,對齊趙兩國皆有益處,至少短期內,秦國不敢再東進一步!”

這番話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暗中演練了許多遍,所以此時說來雖然又急又快,卻全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君王後一怔,面有猶色,首先看向兒子田建:“吾兒如何看?”

太子建宛然一笑,卻嗫嚅許久,說不出個字來。

君王後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其他大臣:“諸位以為如何?”

反對的大臣言辭激烈:“不可!秦國屢有進犯之心,唯齊國不在其列,蓋因王後多加周旋,如今主動交惡,豈非毀于一旦?”

這觀點的支持者衆多,紛紛揮袖指着易姜怒斥,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架勢。

倒也有支持易姜的:“臣以為可以,秦國若不只是圖謀霸主,此舉是遏制其東進最為有效的方式。”

君王後猶豫不決,看向左側端坐的公西吾:“上卿以為如何?”

公西吾自己對天下大勢看得那麽清楚,怎麽會反對?易姜早已考慮到這一層。

果然,公西吾垂眼道:“臣以為,可靜觀其效。”

君王後皺眉:“可是,憑何認定秦國不只是圖謀霸主?”

易姜當日與趙太後暢談良久,功課做得很足,朗聲道:“趙并中山,齊國并宋,難道是為了做霸主嗎?自趙韓魏三家分晉以來,大大小小多少諸侯國被兼并?這麽多年過去了,開疆擴域已成必然,王後又何必自欺欺人?秦國至今沒有攻齊,不是因為王後您的周旋,而是因為離得遠,鞭長莫及。一旦趙國被滅,下一個不是魏國便是韓國,而後便是齊國。”

君王後臉色蒼白,不發一言。

太子建也有些受驚,視線來回在易姜和君王後身上掃動。

公西吾施施然起身,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王後,聯盟既已結定,可先觀其效,再做後議。”

除去幾位言辭激烈的大臣,其餘的人都紛紛坐回了原位。

“臣等贊同上卿所言。”

君王後似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擺擺手道:“也罷,若田單能勝,我便親自奉桓澤先生為客卿,決不食言。但若不然……”

易姜擡手行揖禮,堪堪遮住自己雙眼:“若不然,聽憑王後處置。”

其實她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贏,但至少目前來看,勝算很大。

趙太後告訴她,秦國并未傾國而來,所以田單初戰不利根本不是因為秦軍太強大,而是因為齊趙不齊心。

趙國擔心齊國不誠心來援,而齊國擔心趙國太依靠自己,又不肯放手惹惱秦國,自然不會盡力。

她此番返趙,代表齊國與趙國訂立新盟,趙國如今已經遍傳齊趙二國齊心同抗秦軍的消息,田單若不盡力便是罔上欺君之罪,當然要盡力一搏。這個方法趙太後也認為可行。

驕陽似火,還是鑽在林子裏最舒服。

裴淵此刻正靠在樹幹上直喘氣,一邊朝前面的少鸠搖手:“不行了……熱死了,我要歇一歇。”

少鸠轉頭看過來,雙手叉腰:“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這般頹弱,這才幾步路?”

裴淵徑自在地上一坐,扯了扯衣襟:“這都到了魏國地界了,你居然說才幾步路?你是不是人啊?”他的視線在少鸠全身嚴實的黑衣上轉了一圈,搖了搖頭:“算了,你可能真不是人。”

少鸠幹笑一聲,轉頭就走,不多時返回,蹑手蹑腳地走到他身後。

裴淵累得不行,幾乎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感覺手背上一陣濕滑,睜眼一看,驚得一聲慘叫跳了起來,手臂直甩,一條黑黢黢的水蛇被他甩在地上,一陣扭動。

“怎麽樣,有力氣走了嗎?”少鸠在旁挑挑眉毛。

“……”裴淵咬住下唇,憤然扭頭。

果然不是人,尤其不是女人!

一路不停,日夜兼程,終于看到了高高的城牆。夕陽映照厚重的磚瓦,肅然的守兵雕像般立在城頭。

少鸠樂了,拍拍裴淵胳膊說:“看,還記得這裏嗎?”

“大梁城啊,當然記得。”裴淵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疲倦一掃而空。

當初他們離開韓國四處游學時,第一站便是魏國的大梁。

少鸠一把拖住他手臂:“快走,晚了怕來不及了。”

裴淵還想着要好好在城裏轉悠一下,卻被她這般拽着沖進城門,一刻也不得停頓。

少鸠在大梁生活了好幾年,地形熟悉的很,拽着裴淵一路狂奔,比之前跑得還快。

裴淵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家夥小時候就能跑,現在反倒更厲害了。

夕陽将下時,少鸠在一處庭院前停了下來,手一松,裴淵就癱在了地上。

“你……你到底……跑什麽啊?”

少鸠雙目直直向前,口中喃喃自語:“還是晚了一步……”

裴淵順着她的視線扭頭,一座門庭森森的大戶,大門的門額上寫着相府二字,但此刻已然纏上白綢,顯然正在辦喪事。

大門忽然從內拉開,侍從們簇擁着一個沉着臉的華服青年出門登車。裴淵聽見左右稱他為信陵君,心中了然,這應該是魏國相國魏齊的府上啊。

他連忙爬起來,連身上塵土都顧不得拍去,問少鸠道:“怎麽回事,難道是墨家要你來救魏齊的嗎?”

少鸠怏怏點頭:“都怪我,還以為替秦國拔除桓澤、公西便能救下魏齊,不想這般耽擱,反倒誤了正事。”

裴淵臉色一下變了:“什麽?你居然要對二位先生下手!”

“我已經下過手了。”

“……”裴淵又怒了,腮幫子鼓成了個球,開始撸袖子。

魏齊死了?

公西吾放下手中竹簡,這倒是沒想到,還以為他已經成功逃去楚國了呢。信陵君為此還特地趕回了魏國,不想他竟自盡了。

引起此戰的禍首已死,那麽秦國就沒有不退兵的理由了,桓澤的命也保住了。

但她此番主動要求入趙,恐怕已經萌生他意。

府上已經掌燈,童子進來請公西吾換衣用膳,一面呈上質子府的消息。

公西吾接過錦袋,抽出竹簡,掃了一眼就站起身來,果然不出所料。

質子府內,易姜收拾好包裹,正在向趙重驕辭行。

趙重驕自然訝異:“到底怎麽了?你要去何處?”

易姜道:“我回趙國去,主公放心,不用多久,我也會将您迎回去的。”

趙重驕那雙桃花眼快瞪成兩個大了:“你是不是病了?”

易姜朝天翻個白眼,轉身就走。

趙重驕目送她出了門,只能去問聃虧,但聃虧急着去追易姜,也說不清什麽。

待他們二人相繼跨上馬,趙重驕才幡然醒悟,追到門口怒道:“你分明是想丢下我跑吧!”

馬馳人遠,哪裏還有回應。

易姜還真像是跑,一路上快馬加鞭,片刻不停。

聃虧數次想問緣由,一分神就被她甩下一大段距離,只好作罷。

一直跑到大街上,易姜急急勒住了馬,因為騎馬技術還不太熟練,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一隊齊軍高舉着火把橫馬街前,有人自其後打馬而出,披風随風鼓舞,腰間長劍清絕,被火光描摹出半邊側臉,不是公西吾是誰。

“師妹即将被拜為客卿,這是急着去哪裏?”

易姜朝聃虧遞了個眼色,猛地一扯缰繩,朝右奔去。

火光昏暗,聃虧反應慢了半拍,連忙跟上去。

公西吾豎起兩指朝前輕輕一劃:“追。”

齊軍如猛虎下山,飛馳而出。

宵禁後的大街安靜異常,易姜知道此時出城是沒可能了,轉了方向,朝淄水奔去。

半月清亮,她将馬停在河邊,招呼聃虧上了岸邊的小舟,叫他趕緊劃船。

“姑娘,這是哪兒來的船啊?”聃虧一邊撐船一邊疑惑地問。

“趙太後特地命人準備的。”易姜極目遠眺,齊軍隊伍的火光已經朝這邊接近。

聃虧快速撐船,終于到了對岸,立即有人從林中現身,牽來快馬。聃虧上下一打量就知道這些都是身着便服的士兵,聽口音确實來自趙國。

齊軍已經在對岸一字排開,易姜翻身上馬,轉頭望去,公西吾的身影在火光下明明滅滅看不分明。

“師兄不用送了,齊國的客卿我不稀罕,趙國的上卿正等着我去做呢。”易姜一手安撫着身下不安刨土的馬,一邊高聲喊道。

“師妹怎可食言?”順風送來公西吾的聲音。

易姜朗聲大笑,真是第一次這麽暢快:“師兄叫我終身在齊國為官,不過就是想讓我一直活在你的監控之下?所謂兵不厭詐,為求自保許下的承諾,怎能算數呢?”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打馬朝水面走近幾步,自背後包裹裏取出自己記日記的竹簡,高高舉起:“師兄是不是很想知道這裏面寫的是什麽?”她微微笑了起來,忽而手指一松,竹簡落入了河中,順水漂遠。

公西吾面沉如水。

易姜拍拍手:“師兄保重,後會有期。”說完一提缰繩,策馬轉身,馳入茫茫夜色。

“上卿……”左右齊軍紛紛看向公西吾,請他定奪,卻見他嘴角竟隐隐有了絲笑意,不禁面面相觑。

☆、修養十八

出入各國國境是有必經手續的,需要一種叫做封傳的憑證。這種叫封傳的玩意兒在易姜眼裏就類似于護照,還好她作為齊使時拿到了護照。

出臨淄後向東疾馳一夜,終于出了齊國國境。易姜本已做好被公西吾追截的準備,沒想到這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很安穩的就入了趙國邊境。

朝陽初升,帶着新鮮的水紅色。官道平整開闊,兩側的田地裏種植着大片大片的小麥,似深宮裏齊整的綠衣侍女,在微風中拘謹垂首,被陽光暈染出淡淡的甜美來。

此地遠離戰火,平和寧靜。便裝的趙軍約莫有二三十人,片刻不離地緊跟在易姜後方,直到此時才舒緩下緊繃的神經,開始放馬緩行。

聃虧剛剛知道緣由,一邊努力消化一邊問易姜:“姑娘,你就這麽把鬼谷派的典籍給丢進了河,不心疼嗎?”

那算哪門子鬼谷派的典籍?易姜對他的重點把握能力表示懷疑,但此時疲倦地只想打瞌睡,回答的很敷衍:“心疼,心疼的很。”

聃虧嘆息不止,仿佛在感嘆損失了一件珍寶。

他們在熱烈地讨論着一卷書,早把那位在質子府裏哀怨砸酒爵的長安君給忘了。

入了城鎮,驿館有專門的官員接應,細飯熱湯,盡心伺候。

易姜的作息已經定式,晚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就準時睜開了眼睛,繼續往邯鄲城趕。

趙太後安排細致,不僅一路上好吃好喝地照應,而且輪番換了快馬給她,快到邯鄲時,又給她備了馬車。

易姜收到秦軍已退的消息,這一路上也放松了心情,游山玩水一般再次跨入邯鄲的城門。

城裏的人好像又鮮活了起來。街道上行人穿梭不息,車馬辘辘,塵土卷着喧嚣在四周彌漫。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着魏齊已死的消息,歡欣鼓舞。

一個人的死亡被當成一國百姓的狂歡,也是夠悲哀的。

如今趙國群臣很清楚,桓澤那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正當寵,趙太後甚至賜她住在長安君府。

易姜又回到了自己原先住的屋子,晚上睡覺時,報複性地點滿了燈,把整間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頗有些財大氣粗的架勢,可是躺在榻上怎麽也睡不着。

這情形只有初來時在大牢裏那幾個月才有,之後各種狀況不斷,攪得她每天精神高度緊張,到後來基本上是倒頭就睡,今日也不知是怎麽了。

睜着眼睛一夜到天亮,婢女進房來伺候她梳洗,易姜早已坐在銅鏡前,對她搖了搖手,拿着篦子要自己梳頭。

婢女以為自己伺候不周,伏首在地,戰戰兢兢地告罪。

易姜沒料到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惹得她如此害怕,連忙解釋:“我只是想習慣一下罷了。”

總要習慣的。粗算一下,來這裏已經大半年,飲食起居都接受了,卻都是因為無可奈何。直到現在,她準備心裏也接受了。

銅鏡裏的頭發很長,但梳頭時帶下不少斷發,臉頰終于有了點肉,卻依然蒼白。桓澤這副身子生得瘦弱,可又不像是營養不良。畢竟公西吾的模樣擺在那兒,都是從雲夢山裏走出來的,沒道理鬼谷子專挑好吃的喂他不喂桓澤吧?

易姜丢開篦子捏了捏自己的臉,心想這副身體不會有什麽毛病吧?

這念頭有點恐怖,她覺得自己該注意一下了。

發髻不是那麽好束的,最後還是經婢女的手才完成。有人伺候的感覺還不太習慣,但易姜不得不承認這很爽。

剛更衣完畢,趙太後派貼身內侍送來了賞賜,黃金五百,細絹良帛,華麗衣裳亦不在少數。

易姜恭恭敬敬收下,首先是找個地方藏金子。

這可是她賺到的第一桶金吶!

藏好金子再回到前廳,內侍竟然還在,請她入宮見駕。

易姜草草吃了點東西就随他上路。

內侍一路相伴,沒有和往常一樣領她去趙太後的寝殿,而是穿過兩道宮門,進入了前殿廣場。

驕陽似火,夏風正盛,樓頭旌旗獵獵,餘晖在樓臺飛檐上反射出一抹耀眼的金黃,兩側的侍衛頂着烈日靜默無聲。

易姜知道接下來等着自己的是什麽,垂下眼跟上內侍步伐,拾階而上,一直走到高高的殿門前。

“請先生入殿。”內侍躬身,手臂伸直向前做請。

易姜做了一下思想準備,舉步進門。

殿內兩側各跪坐着一排大臣,年輕人很少,大部分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全都緊緊盯着她。

上方設正案與側案,正案之後端坐着九珠冕旒的趙王,趙太後坐在側案後,身後有兩個侍女小心侍候着。今日她難得敷粉飾面,臉色好看了許多。

易姜拱手外推,雙臂前傾,剛向趙王和太後見禮完畢,忽而有道冷飕飕的聲音響了起來:“入殿而目下逡巡,無狀至極,此代鬼谷先生高足便是這等模樣?”

易姜側頭望去,一個頭發花白皮膚發皺的老人正看着她,眼角下拉,嘴角緊抿,看着不就好說話。

趙太後笑道:“少女心性,公子溟不必怪罪。”

可惜公子溟并不給面子,手持笏板朝上方行了一揖,開門見山道:“既為少女,怎能為官吶?”

被稱為公子什麽的,肯定是趙國王室貴族了。易姜看他年紀,估計是跟已故的老趙王一輩的,難怪連趙太後都要笑臉相迎。

趙太後臉上的笑斂去幾分:“桓澤救趙有功,我履行諾言授其爵位,有何不可?”

公子溟哼了一聲,指着易姜道:“太後看看,一個瘦弱伶仃的女子,竟要拜其為上卿!此事若是傳到他國,要叫他們恥笑我趙國無人啊!”

他右手邊坐着的就是觸龍,大概是覺得易姜看着有些眼熟,他一手撐着拐杖一手按着桌案,探頭仔細看了看,抿唇不語。

“公子溟所言甚是,太後三思,王上三思啊。”許多臣子跟聲附和,俯首勸阻,只有寥寥幾人沒有反應。

一時無聲,易姜站在大殿上,瞄瞄兩側齊刷刷黑溜溜的後腦勺,有點心塞。

上方的趙王冷不丁地說了句:“本王聽說,齊國也有意拜桓澤先生為卿,諸位可知曉此事?”

衆人一愣,說實話連易姜也愣了一下。

這位年輕的趙王不像他弟弟,太.安靜了,半天忽然冒出句話來,才讓人意識到有這麽個人存在。易姜偷偷打量着他,隔着垂珠看不太清楚,只覺得他膚色有些偏黑,乍一看五官比趙重驕那小白臉要陽剛多了。

“王上何意?”公子溟有些激動,臉上褶子都抖索起來了:“齊國受此女口舌蠱惑,難道我趙國也要随波逐流嗎?”

趙太後冷冷道:“此女口舌退了秦兵,爾等為我趙室宗族,口舌卻全用在了此時!”

公子溟怒而起身,胸膛起伏不定:“太後身負監國之責,卻倒行逆施、罔顧舊制,難道是要效仿武靈王嗎?”

趙太後倏然擡眼,雙目森冷,一旁的趙王反應更是激烈,猛地一拍桌案,起身離去。

公子溟這才收斂态度,斂衽下拜,卻也是不慌不忙。

易姜被這架勢震住,不敢輕舉妄動。

武靈王的事她聽說過,趙太後對武靈王頗為贊譽,上次商談對策時還對她說:“若武靈王還在,定不會叫秦人如此嚣張。”易姜在齊國也聽到過幾次談論武靈王的事跡,只不過口吻大不相同。

武靈王是現任趙王的祖父,首推胡服騎射,改革軍事,吞并中山,降服三胡,修築趙長城,大有作為。但就因為他推行胡服騎射,惹惱了守舊的貴族,竟然被困在沙丘宮中活活餓死。他的事在有些人眼裏是離經叛道,在有些人眼裏卻是曠世之舉。

公子溟敢用這話來壓趙太後,分明帶着威脅的意味,難怪趙王和太後都如此憤怒。

趙太後緊抿雙唇,擱在案上的右手微微顫抖,許久緩過來,開口道:“當務之急,是該迎回平原君。”

正好有個臺階下,衆臣紛紛稱善。

“秦雖已退兵,但遞來國書,索要魏齊人頭方可釋放平原君歸趙。魏國不願讓魏齊身首異處,此事艱難。諸位可有願意出使魏國,取回魏齊首級者?”

衆臣吶吶不言。

觸龍顫聲道:“上大夫藺相如智勇雙全,可擔重任。”

趙太後瞥了他一眼:“上大夫前些時日告病,還是讓他好生養着吧。”她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易姜,“不如派桓澤使魏,也好讓他國瞧瞧,是不是我趙國無人。”

伏在地上的公子溟衣衫窸窸窣窣,可能已經氣得發抖。

易姜有點無語,趙太後慢條斯理的,仿佛在說今晚吃什麽菜一樣輕松,也不想想讓她一個女孩子去接觸這麽血腥的事情多恐怖,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好嗎!

趙太後體虛,無法久坐,命左右侍女傳駕,一面緩緩起身道:“諸事已準備妥當,先生一切從速。”

易姜怏怏稱是。趙太後大概是想讓她再立一功,好堵住悠悠衆口,可這也太坑人了,金子還沒捂熱呢!

回到住處,将此事告知聃虧,他也很詫異。

“不好辦啊姑娘,人家在辦喪事,你卻跑去要人頭,人神共憤啊。”

易姜覺得他這次的重點抓的很到位。

嗯……這麽喪盡天良的事情,可不能她一個人擔着,得找個人一起背鍋才行。

☆、修養十九

為了找人背鍋,易姜構思了許多想法,人選也挑了好幾個。她對趙國朝堂的官員了解還不夠深入,想來想去只能想到個藺相如。他能把和氏璧給帶回來,就也能把人頭給帶回來嘛。

她找出竹簡,苦思冥想,伏在案頭,一筆一劃地将意見寫上去,準備呈給趙太後。可是寫完一看,始終覺得遣詞造句不夠到位,幹脆将竹簡丢了,連夜跑去王宮打擾趙太後好夢。

趙太後果然已經就寝,但脾氣很好,很耐心地坐起身來聽她說話,沒有表現出瞌睡的跡象。

易姜有求于人,當然狗腿,跪坐在榻邊給她按摩小腿,一邊道:“太後,迎回平原君固然重要,但長安君是您的愛子,同樣重要。他如今身在齊國,孤苦無依,不如我先入齊迎回長安君,您再派其他人出使魏國。藺相如智謀無雙,可堪大任。我從齊國接回長安君後就立即趕赴魏國給他幫忙,您看如何?”

其實去齊國要應付公西吾也是很恐怖的,但總好過親手接過一顆人頭吧。再說了,等她把長安君接回來,估計人家都已經把魏齊的人頭交到秦軍手上了。

趙太後和藹可親地摸了摸她的頭,給予否決:“結盟既定,重驕不會有礙,他的事可以暫緩。而平原君身負相邦之職,不可離國太久啊。”

易姜無言以對,苦哈哈地告辭,快出宮時忽的腳步一轉,又跑去找趙王。

趙王很勤奮,正在刻苦研讀治國之學,還沒入睡,聽說桓澤先生求見,頗為驚訝,立即請她入殿。

易姜知道趙王不喜歡平原君,否則也就沒有平原君把她安插去趙重驕身邊那一出了。

她在朦朦胧胧的燭火中對他行了稽首跪拜的大禮,略帶小心又似不經意般提醒了他這一點,然後誠懇道:“王上與長安君兄弟情深,桓澤願去齊國迎回長安君。”

趙王沉默了很久,久到易姜都以為他要答應了,結果他卻搖了頭:“此事母後已下決斷,本王不好再另行決定。”

易姜這才記起他還沒主政,實權都在趙太後手裏,無語凝咽。

這趟是免不了了。

去魏國很近,邯鄲城不遠就是邺城,到了邺城也就入了魏境,而兩座城之間距離不用一日就可到達。而後再從邺城去大梁就要花上好幾天了。

好在天氣很不錯,日頭沒冒出來,還有一陣陣涼風刮過,很是舒适。但易姜情緒不佳,從出發開始就整天窩在車上打瞌睡,整個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聃虧對此無可奈何。

好天氣沒持續下去,很快就開始烈日當頭了。

魏國偏南,麥子熟的早些,一路走來已經能看到有不少人家開始收割,灰頭土臉地勞作在田間。易姜就扒着車門幽幽哀嘆,仿佛自己是被他們割掉的麥子。

魏國農家忙裏偷閑看着這白馬良車的一行人,不明所以,還以為車裏的小姑娘是被趙國捆了送去給魏王做禮物的。

鄉裏之間遂傳趙國無良,一邊紛紛藏好自家閨女。

穿過大片大片的農田和荒林,終于再度看到城鎮。

易姜對取人首級這種事情始終帶着抗拒,進了驿站就窩進住處不出來,大有自閉到底的架勢。

聃虧的母性光輝無時無刻不籠罩着她,在她身邊耐心開導,一面推開屋中窗子,指着外面的熱鬧事物讓她分神。

易姜盤腿坐在案後,托腮轉着毛筆,一聲不吭。

聃虧給她描述了遠處的塔樓,近處的小販,扭打成一團的熊孩子,忽然朝窗外一探身,扭頭驚呼道:“咦,姑娘,居然有齊國使臣到了呀。”

易姜這才擡起頭來:“什麽?”

齊國使臣來魏國幹什麽?她不太相信,跑到窗戶邊一看,院門邊塵土飛揚,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入,一隊侍衛,一輛馬車,幾匹快馬。侍衛的确是齊兵打扮,為首的還扛着齊字大旗。

易姜覺得奇怪,走出屋去查看,恰好看見驿站官員領着一個齊國士兵過來。

“趙使來得正好。”驿站官員笑眯眯地為易姜引薦:“這位是齊使護衛,正要見您。”

那齊兵擡手向易姜見禮:“趙使有禮,得知趙國遣使魏國,王後特派專使前來相助,以表二國結盟誠意。”

易姜面上笑着,心裏卻覺得不對勁,君王後這麽好?

“敢問你們的使臣是……”她心裏直打鼓,千萬不要是公西吾,千萬不要是公西吾,千萬不要是公西吾……

“師妹。”

謝特!易姜覺得胃有點疼。

身後腳步聲輕緩平穩,易姜努力擺出個笑,轉過身去:“師兄。”

公西吾深衣雪白,青玉飾冠,驕陽濃烈,他的面容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靜:“看來趕得正好。”

易姜算了一下日子,自己從邯鄲過來這一路走了四五天,他居然能精準地從臨淄趕過來碰頭,不會是還盯着自己吧?

公西吾面色如常,仿佛之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擡手做請,一邊朝驿站內走一邊道:“趙太後派師妹使魏,想必是為了平原君吧。”

易姜假笑道:“平原君若是知道齊國特地派師兄前來相助營救他,真不知該有多感激呢。”

公西吾回答的相當官方:“齊趙既已結盟,自當共同進退。”

易姜才不信這鬼話,全身的心眼都給打開了,恨不得把他照個通透。

第二日再出發,隊伍一下變龐大了許多。

公西吾沒再乘車,換了馬,還特地叫士兵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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